玉隐传

　　在府里醒过来时，只听着周遭哭声一片。我呆呆的凝望着雪白的帐顶，脑中全是玄清最后一刻吐血而亡的影子。
　　采萱采芷哭的泪人一般，央求我振作，府里的大局还要我主持。还有什么大局可主持呢？通过她们的口，我得知，宫里传旨的太监已经来过了。告诉府中众人——六王从未回京，已在上京为国操劳而亡。因此玄清的尸体也不会送回王府停灵发丧，而是直接送往边关。
　　玄凌为表兄弟之情，宫中也举办了法事，亲自撰了祭文，当众诵读，遥寄哀思，几度流涕中断，放声哭悼，乃至昏厥。百官亦争相入宫悼念。
　　心里连恨也没有，只觉此生路尽。复又颓然闭目，任耳边千般呼唤，也不再理会。直到予澈秋水被抱上榻边，一双稚儿女的哭喊母妃。这声音撕痛了我麻木的心肺，这才勉强睁开眼睛，抬手抚摸他们稚嫩带泪的面庞。
　　有人乘机上了餐饭，求我多少用些，不为别的，只为予澈秋水，还有宫中的予鸿。我终究吃不下，说要歇一歇，叫她们把孩子抱下去。
　　这一躺，便又两日过去，水米不曾粘唇。我实在没有力气应对周遭的一切了。可惜府中人并不明白，一切难挽的厄运，竟还指望着我振作。
　　温实初不知何时来的，只听他痛泣哀告：“玉隐，你振作起来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终于来了啊。这是我心中最后的一点残念，我要听他亲口向我证实，于是并不答他一言。
　　“玉隐，我知道你听着呢，你的心还没有死！”帷帐之外，他为我诊过脉，将我的手放回帐内。“王爷说，为防意外，不到事不可解，先不告诉你真相。”他定了下来，一句句吐露真相：“莞淑妃有意拉拢我，叫我不站在你这边。所以，她故意叫我为王爷准备毒酒。这样，才能狠上加狠的打击你，孤立你。可是，她并不知道，我之前给采蘋姑娘的毒药，其实只是一枚假死药。同理，王爷也不会死！”
　　我不自觉的睁开眼睛，无力道：“空口无凭，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信，可去郑将军家里去问江心月！”
　　“江心月？”我转目，可见帘外温实初躬身坐着的轮廓，亦依稀可见他面上焦灼的神情。
　　“采蘋姑娘本名江心月，她如今不是宫里的妃嫔了，自然叫回了本来的名字。”他解释道。
　　将身挣扎着，要坐起来，浑身却早已虚软无力。温实初顾不得许多，伸手挑开了帘子，将我扶起来，又在我身后垫了两个软枕。
　　“你信我了，是不是？”他的脸庞清晰呈放在眼前，憔悴中带着欣喜。转身为我沏了杯温茶，我连举手的力气几乎也无，干脆就着他的手，喝了大半杯茶。
　　“你是说，你已经研制出了假死药？可为何不早告诉我？”
　　“也不算早，只在半年前吧。可当时莞淑妃已然专权后宫，我一时也想不出救出眉儿的好法子，也就没有告诉你。谁知，就发生了这一二连三的事？”
　　“可是，采蘋死后，尸首要运到殡宫成殓，即便假死药能骗过一时，谁去救她呢？”我不解道。
　　“假死药的时效也只有两天。根据个人体质，有的人会早些醒来，有的人会晚些。那日我眼睁睁看着木车拉着采蘋姑娘三人的‘尸体’出宫的。次日也请辞回家，出了宫马不停蹄的赶奔殡宫。可巧遇到一个人，也赶奔殡宫。那人大概你能猜到是谁。”
　　“方才你说郑将军，……难道是郑子友？”我吃惊道。
　　“正是郑将军。”温实初笑道，“当时差点被他苦揍一顿。因我与他同路，他疑心我故意跟着他。我与他互不知根底，偏又是件不好解释的事。纠缠了半日，才明白彼此的目的，却险些耽误了救江姑娘。还好，郑将军赶到殡宫时，棺木刚打好，江姑娘三人才被放入棺木不久。殡宫的守备也不多，郑将军出示了羽林卫游骑将军的牌子，也没人敢拦他。也不知怎的，连哄带骗的，跟个下士赚了身兵服，叫江姑娘穿上，才把她从殡宫里救出来。”
　　我心中松了口气，原来郑子友从未对采蘋忘情，听闻其死讯便到殡宫去吊唁。也是天叫成全这段痴心吧。又想采蘋在棺木中还魂而生，做梦般看到前来相救的郑子友，她女儿心肠再硬，那一刻刻也为那痴情汉子感动了吧。可是……
　　“那玄清呢？”我猛地想起来，“是谁送的玄清离京？”
　　“王爷‘死’得不明不白，莞淑妃当然叫甄珩找信得过的人，而甄珩找的人就是郑子友！”、
　　我一颗提到喉咙口的心，终于缓缓放回了肚里。原来郑子友从未背叛玄清，他是玄清安插在甄珩身边的内应。既有郑子友随军护送，玄清自然能安然无恙。
　　温实初又告诉我，是莞淑妃打发他来府中探视我现在的情形的。他还要回去禀报。
　　心中无限悲辛，却又有了将一切扛下去的勇气。我叫温实初赶紧回宫去复命。又将被打发出房去的侍女都叫进来，让他们准备饭菜。
　　也并没吃多少东西，但身体已然有了力气，草草梳洗了，换了缟素之服，乘轿入宫。
　　棠梨宫内，玄凌正与莞淑妃对坐成双，在院中品桂花佳酿。二人身上素服亦未退去。我跪倒施礼为二人问安。莞淑妃道：“皇上您瞧，臣妾没有说错，玉隐为了孩子，还是肯振作起来的。”
　　玄凌讪讪应唔，莞淑妃又道：“三日不见，玉隐已然形销骨立，真真可怜。还请皇上看在臣妾的面上，不要再牵罪玉隐。”
　　玄凌连连点头：“你说过多少遍了，朕也从未想过牵罪玉隐。一切都是她夫君之过。”
　　我向上磕头谢恩，问玄凌：“臣妹夫君已死，皇兄心中再无顾忌。可否将鸿儿还给臣妹，叫臣妹从此骨肉团聚？”
　　玄凌本已心软，才说了个‘朕’字，莞淑妃便接了话去：“你如今多病憔悴，哪有精神再照顾孩儿？为鸿儿前途着想，也为你一身担子轻些，还是将鸿儿留在皇上和本宫的身边吧。”她说着，用手一指，“你瞧他兄弟二人，在一起玩耍早习惯了。一旦分离，只怕要哭闹。”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予澝在先，予鸿在后，互相追逐欢笑，十分可爱。他们在院中跑了一圈，予鸿忽然跑到我的面前，我伸手抚住他小小的身躯，轻道：“鸿儿慢些跑，不要摔着。”
　　他清澈懵懂的眸子看着我，完全不解面前母亲内心的忧愁。“母妃！”他忽然清晰叫了一声。我开心的答应，再唤他鸿儿。他便开心的跑开，又去追逐予澝了。
　　眼下予鸿自然衣食无忧，但日久，焉知不会被莞淑妃的奸佞习性所沾染？也不知多久，他才能回到我的身边。
　　其实也知道只要有莞淑妃在，就不可能讨回予鸿。权做侥幸一试。告辞出来，棠梨宫外，只见四周华树转凋，霜风正紧。
　　忽闻得琵琶声，嘈嘈泠泠，一声紧似一声，声声入耳。细听竟是一曲《十面埋伏》，于我如今之处境，倒也相似。一阵风催，黄叶飞旋，漫天匝地。我便踏着这满地的落叶，一步步循着琵琶声走去。
　　披香殿的院口，正在不安遥望的吉祥，悄悄松了口气，待我走到近前，只躬身搭了个请的动作，并不多言。
　　院中，贵妃怀抱琵琶，独坐桂树下弹奏。她弹的入境，闭着眼睛，手指熟稔如飞的括弹挑滚，剔抚双飞，手背上的青筋纹路也暴露的清晰入目。
　　我不忍中断这样的曲声，轻步到院中，驻足凝听，直到曲终。
　　她放下琵琶时，连咳了数声，侍女连忙递上一枚丸药，叫她吃了，又喝了两口水送服。她才长长舒了口气，直了直腰，一身病弱，仿佛撑不起蒙在身上的那件花开富贵的锦披。
　　“你来了，还不快些就坐，倒叫本宫自觉地失礼。”
　　“是。”我谦声答应，走到她面前坐了下去。“莫非这样时节，娘娘倒动了帮我的心思？”我不解道。
　　“本宫也没有办法。你这一招狠，果然插中了本宫的软肋。温仪说，若本宫是真心疼她，就不要再与害死她生母的贼人有任何牵连。否则，此后与我断绝母女之情。”
　　我点了点头：“娘娘是真心疼爱温仪的。”
　　“其实本宫也帮不上你什么。娅妃和莞淑妃作大，其势难以撼动。本宫和德妃有些事情，也并不知道。一旦刻意为之，只能累及自身。连六王这样的人物，也能被他们戕害，何况本宫和德妃两个废物呢。”
　　“那娘娘今日叫我来，又为什么？”
　　“本宫可以给你透个话儿，暗地里，若有帮忙的地方，本宫和德妃能帮就帮，不能帮，你也别见怪。德妃还说，她会尽力帮你照应宫中的鸿儿。”
　　我心中一冷，实无言语回她。
　　她又补充道，“你该知道本宫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凡为了温仪，我能尽十分的力帮你，绝不会用九分。”
　　这话已然说的透彻，我点了点头，轻声告了谢，转身出来。走到院口时，顶头撞见棠梨宫的太监，端着些物品走来，见我讪笑道：“淑妃娘娘说了，深秋了，贵妃娘娘怕冷，特叫奴才将这件锦裘给贵妃娘娘送来。”
　　我怒哼了一声：“贵妃老妪无德，竟敢慢待于我。”言罢，拂袖而去。
　　离开禁城，轿中正倚额凝思，忽然轿子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我纳闷道。
　　“回禀王妃，前头有人拦路。”左右说着，挑起轿帘，我拢目光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天生身大臂长，相貌奇崛。看衣服不像普通贫寒人家子弟，倒像个落魄王孙。又探身看看左右，只见长街左侧一座荒凉宅邸，曾经几度奢华，如今门口石头狮子上的包金都被人揭去了。心里顿时明白，眼前这少年是谁了。
　　“素闻清河王妃乃巾帼英雄，今日一见，原不过是个多病残喘的妇人。”那少年张口便桀骜不驯。
　　我问轿子一侧的采萱：“后面可有人跟着么？”
　　采萱低声道：“奴婢自出宫门一直留意着，并没有人跟着。”
　　我点点头，“你带着众人先回去吧，我和这少年说说话。”说着，起身步下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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