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血顺着李秾的下巴一滴滴往下滑，径直落在干净的衣襟里。他的双目先是一阵眩晕，眩晕过后眼前便是一片黑暗，大火在黑暗中熊熊燃烧，吞噬了所能吞噬的一切，皮肤上是被火舌灼烧的刺痛。

　　火光中，一名华服女子被一只大手扼住喉咙高高举起，头顶凤冠顺着乱发滑落在地，凤凰断翅，东珠散落。

　　李秾的眼前像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晰四周的一切。但他明确的知道那名女子是谁，正在经历什么。

　　他如坠梦中，上下唇齿似有千般重，从牙根里艰难地咬出两个字：“母后……”

　　握着剑柄的手，从颤抖到坚定。

　　江芷气若游丝，面庞红中带紫，掰着手指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面对叶寒生提出的条件，她嘴角扯出抹轻蔑的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做梦。”

　　叶寒生心里一沉，手掌正要一个用力，余光便瞥到脑后有一道剑光袭来，他将江芷一甩，转身赤手抓住那把剑，对方又是转腕一绞使剑脱身，内力带动剑气，似有斩断银河之势。

　　江芷被重重甩到一边，胸腔内终于得以注入新鲜空气，咳嗽了好几声才从由里到外缓过来，视线渐渐从模糊恢复清晰。

　　她看到有四个人缠斗在一起，李秾对叶寒生，常思川对阎陵光。

　　想必是李秾对叶寒生出手时阎陵光想要偷袭，却被常思川所阻止，从而招来袭击。

　　这真是个送命的举动。

　　江芷喘了两口气，以剑撑地，踉跄站了起来。

　　另一边，常思川肉眼可见的支撑不住，他手里的三尺烂铁眨眼便卷仞，根本没有余力去对抗朱雀主的魍魉鞭。周围人看似都想上去帮忙，但谁都迈不动那个步子，心里清楚上去就是送死。

　　洛思仪崩溃异常，若非有身旁师兄弟拉着，估计早冲到常思川跟前，挣扎中泪如雨下的哭喊：“师兄你回来！你管他们做什么！这个魔头和江芷是旧相识，说不定过去早就勾结到一起了！他们活该！”

　　常思川充耳不闻，即便被朱雀主逼到结结后退也没有脱逃之意，不仅不怕，心里反而觉得痛快。

　　世人普遍觉得华山剑法华而不实，认为打架便是打架，非得有那么多花架子作甚，那他今天就去繁留简，用华山派最明了的招数向其他人证明，即便不拘泥于美观，华山剑法也有的是独到之处。

　　可惜，悟的太晚，时机不对。

　　“不自量力。”阎陵光勾唇一笑，眼里的讥讽呼之欲出，逗猫似的玩这一会儿也累了，不如直接要了华山小子的命。

　　手臂又是一甩，骨鞭尾端如狂龙出海，杀气腾腾向常思川席卷而去，这一鞭子下去，常思川纵然搬座山来挡也无济于补，等着他的唯有灭亡。

　　电光火石中，洛思仪尖叫一声猛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都濒临昏厥的边缘。

　　但耳边并没有传来周围人的惊呼，她颤抖着睁开眼，意料中撕心裂肺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那一鞭子没有挨到她师兄身上，而是被一把剑紧紧缠住。

　　五道紫红色的淤痕在江芷脖子上分外显眼，与之成为对比的是她的脸色，从缺氧时的紫红，到现在的苍白如纸。

　　“一边去。”她对常思川说。

　　常思川先是惊喜于江芷的平安无事，很快又忧上眉头：“可是你现在……”

　　“没有可是，”江芷说，“离我远点，立刻。”

　　常思川连忙退到一边。

　　阎陵光依旧手持两丈骨鞭端详对方，不同之处只在于，对手从小子换成了姑娘。

　　他面上没了方才那股子戾气，或者说，这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戾气，吊儿郎当的好脾气样子，比起魔头，更像流连温柔乡的多情公子。

　　“多情公子”开口，说的是：“江芷，其实我挺不想让你死在我手上。”

　　江芷面无表情，缓缓将剑抽出骨鞭，听着剑刃划过骨鞭的刺耳声音，道：“那就让你死在我手里。”

　　话落，骨鞭挥出剑光闪烁，鞭子千回百转而剑刚直如一，一软一硬，针锋相对。

　　阎陵光不是没领略过江芷的身手，只是那时候她年岁尚小，手握一把剑，只知道横冲直撞，对付普通的高手足够，但要来光明顶，还不够给看门的当下酒菜。

　　如今再相逢，看骨鞭在她剑势之下竟隐有无法近身的架势，方知她这一年来进步有多么大。

　　骨鞭一出，足以令一座小山四分五裂，鞭尾与江芷的脸颊擦肩而过，稍有剐蹭便能使她面目全非。

　　而她却连眼睛不带眨一下，扬手冲着鞭尾那么一落，八两似比平日锋利百倍，硬生生砍断一小截骨鞭。

　　阎陵光心头一惊，鞭子一收注视江芷：“你这剑到底是什么来历！”

　　“先别管什么来历！”叶寒生忽然嚷出一句。

　　他原本一双好看风流的桃花眼在这时扭曲成了狰狞的形状，一眨不眨盯着再度朝自己挥剑劈来的毛头小子：“这家伙疯了！快点想办法让他停下！否则逼急了我大家都别想活！”

　　叶寒生是个太监，练的自然是邪门中的邪门，光据江湖传闻，江芷就知道他有金刚不坏分筋错骨的本事，刚才见李秾与他较量，只见李秾不落下风，所以才安心收拾阎陵光。

　　结果经叶寒生这么一喊，她惊觉李秾可能不是不落下风，而是从开始就把叶寒生吊着打！

　　而他二人日夜不离，李秾的本事高低江芷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再是个惊世奇才，凭当前的资历，绝不可能把明教教主都当虫子踩。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走火入魔了。

　　“没有太微心经的太微剑法，练起来无异于饮鸩止渴。”

　　左丘行过去说过的话响在江芷脑海，如雷贯耳。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阎陵光王陵光，大步一迈朝李秾飞奔而去，大声叫喊他的名字。

　　可李秾犹如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听不到江芷的声音看不到江芷的人，他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字：“杀。”

　　把杀死他父母的，欺辱过他的，通通杀光。

　　江芷冲过去想要触碰李秾，但李秾身上萦绕的内力太过蛮横霸道，她仅仅是将手伸过去，整个人便被弹出三丈外。

　　阎陵光想上前给叶寒生搭把手，结果无一例外，也是被弹开。

　　叶寒生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什么邪门功法没练过，硬是被一名少年身上的戾气所震慑。

　　根本就不该是人身上该有的，更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江芷经这一摔，五脏六腑活似调换了个方位，但她没有时间踌躇，一爬起来，就要思考该怎样结束这一切。

　　李秾不停下，叶寒生也不停下，结果只能是二人玉石俱焚。

　　江芷心似火烧，强迫自己的脑子在这时急速转动起来，意识到那个方法可能有效，她毫不犹豫将剑一扔，闭眼气沉丹田默念心决。

　　两股尘封许久的内力顷刻间拔地而起，体内阔别许久的撕裂感再次袭来，江芷连疼都来不及，紧接着便按照师父当初教的，内力随心，心随内力，气承万物，万物承气，相辅相成，相生相克。

　　在场中人只感觉空气中似有一股力量游走，地上的碎石子便犹如长了翅膀一般腾到空中，如倦鸟投林，成千上万颗石子堆砌在李秾和叶寒生之间，生生筑起了一道将二人隔开的高墙。

　　霍无涯小腿肚子打哆嗦，咬着舌头睁大眼睛：“这这这……这是真的？咱们是练武的不是修仙的？这些石头真就自己飞起来了？”

　　二师兄照他小腿肚子来了一脚：“出息！天下无双都不知道！”

　　霍无涯仍是不可置信：“知道啊！但忒邪门了！过去一直以为那是俺爷给俺扯皮的！”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刀更邪门。

　　强大的内力如潮水蔓延开，待高墙筑成，江芷刚要松口气，李秾便将视线一转，定格到了人群里的洛思仪身上。

　　少年满身杀气，两只眼睛只见白不见黑，盯着人看，如恶鬼觅食。

　　洛思仪发现李秾正提着剑一步步走来，浑身一抖忙往后退：语气抖如筛糠：“你想干什么吗！你难道要杀了我吗！我……我警告你，可是华山派掌门之女！你要是敢杀了我，我爹和我的叔父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李秾连江芷的声音都听不到，又岂能听到她的，仍是拖着剑，一步步朝她走去。

　　“李秾！别！”江芷想冲过去阻止，但张口便是一口血，全身力气如同被一把抽走，别说提剑，摔倒后连站起来的力气没有了。

　　左丘行也受了不小的内伤，却根本没心情给自己把脉，连滚带爬的就要跑去拦住李秾：“李兄！你醒醒啊！”

　　当着这么多人面杀了华山派掌门的女儿，这辈子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柳叶桃一把拉住左丘行：“你这呆子怎么总想去送死！你以为凭你能拦得住他吗！他不把你一块杀了就不错了！”

　　左丘行泪花子直往外冒：“胡说！我李兄不会的！”

　　常思川挡在洛思仪面前，剑尖直对近在咫尺的李秾，伸出的手臂隐隐发颤。

　　他知道自己不是李秾的对手，怕自然是怕的，比面对阎陵光还要怕，可语气里仍然透着股决绝：“李公子，你要是想杀我师妹，就请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其余弟子光在原地高呼“大师兄！”，但没有一个人敢挡在常思川的前面。

　　腾腾杀气重新在青龙堂蔓延开，且比之前更要让人胆战心惊。

　　李秾走在一条暗无天日的小道上，脚下荆棘丛生，痛意彻骨。

　　但他不敢停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寻找一个人，可那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竟一时间难以想起。

　　他能做的，就是把这些碍事的荆棘，一一砍断。

　　现实中，阳光灿烂。

　　走火入魔的少年手起剑落，正对常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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