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皇兄可知道一句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娅妃娘娘自己没有这样的心胸，便觉得别人也没有！这字字句句不置人死地不快者，皇兄真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吗！”我咬牙道。
　　“放肆！”玄凌拍案大怒，“此事跟娅妃有什么关系？采蘋不守妇道，触犯宫规，朕要保全自己儿子的名声，保全皇家的颜面，就只能杀了她，这有什么错？”
　　“保全名声，颜面？”我嗤笑出来，“是哪个混蛋要皇上如此保全皇家的名声，颜面的？若以杀人来保存面子，那是不是所有知情的人都要杀了？”我指了娅妃又指莞淑妃，最后指着自己，“是不是她要死，她也要死，连臣妹也要死。还有各宫所有的近侍之人也都一个不能留？不然这面子该怎么保存？皇兄你口口声声说为了自己的儿子，可是你真的了解自己的儿子吗？从小到大，你又真正给过他几分父爱？你杀了采蘋，就等于坐实了自己儿子忤逆不孝，觊觎父皇妃嫔的罪名！你叫他以后怎么抬头做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早晚会传出去，他还有什么名声，你还有什么面子，你会成为天下最滑稽的笑柄的！”
　　玄凌的脸一红一白，咬牙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朕没有因为采蘋连罪你清河王府，你倒指责起朕的不是了。朕若不念与你兄妹之情，早连你也，也杀了！”他说着，高声喝道：“来人！把这疯妇拖出去，赶出宫去，赶出宫去……”
　　有侍卫进来拖我，我内心的悲伤无法控遏，向玄凌一股脑的喊出来——“皇兄，你记着，你杀了一个清白无辜的女儿，你杀了一个真心对待你的人！你如此草率人命，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我被拖出了仪元殿，抛在院子外头。再想进去，侍卫林立阻隔，为首的道：“还请王妃速速出宫，不要叫小人们为难！”
　　我似哭似笑——我为难他们做什么，采蘋都已经死了。如果不出意料，采萍采薇也已经……
　　/
　　回到府中时，已是黄昏时分，暮色沉降，我的心此刻也已镇静下来。此刻再多的悲伤，也无法扭转采蘋已死的结局。独坐帷幔，倚额一晚。次日天刚刚亮，我便换上了一身灰衣，淡妆简饰，吩咐从人备轿，我还要再进宫一趟。
　　仪元殿外，九重御阶下，我长跪不起。有侍从来问，我请他回禀玄凌——昨日之事，我一时情急，胡言乱语，犯下欺君大罪。今日特来请罪，望皇上海涵宽恕。
　　侍从听了，转身回仪元殿禀告玄凌，片刻后出来道：“皇上在批阅奏折，没空理会王妃。还请王妃暂时回府，改日再来请罪。”
　　我忍下羞畏之心，烦请他再次通禀——“若皇兄不肯原谅臣妹，臣妹情愿长跪不起，直到皇兄消气为止。”
　　侍从无奈，只得再次进去通禀。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正是夏末秋初，暑热中透了一点初凉。有风旋过，几片落叶在风旋儿底处，搅着尘土，辗转难定，终于呼的一下飞散了。人生斯世，缘起缘灭也便如这轻尘，飞叶。
　　头顶上方终于传来脚步声时，我抬头望去，只见玄凌高高站在御阶之上，庭风旋起他衣袂，飘飞起来，几乎遮住他高傲疏远的面目。他俯视着我，冷冷道：“玉隐，你以为朕不晓得你为何来向朕道歉吗？”
　　“皇兄！……”我高声唤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继续道：“在你心里，你何尝觉得是自己错了？你不过是为了你的丈夫和儿子，才来朕这里告罪服软。朕没有说错吧？”
　　“不，”我唯有泣汜，“臣妹真心向皇兄告罪，昨日是臣妹不体谅皇兄的苦衷，出言不逊，得罪了皇兄。还望皇兄大人有大量，不要迁怒于鸿儿，还如从前慈父一般对待鸿儿。”
　　“呵，朕还是没有说错啊，你果然是为了鸿儿而来。”他脸上的笑容，有了更多的讥讽意味，“当年那个任性不羁的玉隐果然不见了，如今，你只是个为了孩子可以无限妥协的母亲。”
　　此行示弱请罪，也便是叫他知道这层意思吧——昔日的甄玉隐，不管有多桀骜不驯，今日都不存在了。我为了骨肉，可以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作任何事。是不可能有任何悖逆之心的。但愿他也因为这个，而放过我，放过玄清，放过整个王府。
　　“不管皇兄怎样看待玉隐，玉隐只记住一句话——一日为兄，终生为兄。昔日臣妹困顿奴籍，没有皇兄仁怀救助，就没有臣妹今日。皇兄对臣妹的恩情，臣妹是此生都铭记感怀于心的！”我泣泪不止，半晌抬头看他，果然动容了些许，良久方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些，朕以为你一心一意的过自己的好日子，全都忘了呢。”顿了顿，道：“你且回府去吧，朕不会错待了鸿儿。”言罢，转身回殿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要的便是他这句话。至于他能否守信，守到什么时候，却是不可估计的。伏地又悲啜良久，有些事或许的确永远不会忘，所以才会觉得情意的割裂是如此的痛楚。为了当初的恩情，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可是如今，采蘋死了，虽说他此时被奸妃围绕，甚至被药物所控，就没有他一点本质的原因吗？我与他的兄妹之情，还能继续吗？
　　……
　　一连有半个月，几乎夜夜都梦到采蘋，黑暗中她无助的哭泣，还有采萍采薇，是我将她们三个年轻如花一般的生命送进深宫，并断送在那里的。坐在妆台前，便忆起采蘋为我试戴各种钗环，坐在书桌前，又仿佛见她姗姗走来，为我铺纸磨墨，无论我做什么，刺绣，弹琴，都是她陪在身边左右。采萍采薇对她极亲敬的，常常缠着她教大家读书识字，为大家讲古说今……
　　可是，为什么好人，是这样的下场？为什么这世间所有孱弱美好的生命，都是不长久的？
　　我再一次想不通了。
　　月末时候，温实初到府中前来探望。他依旧一脸歉疚之色，说对不起。我为他沏了茶，淡然道：“处死采蘋的是皇上，跟你没有干系。你何来歉意？”
　　“你这样说，就是还怪我了。”温实初满面沉重之色，“你不想知道那天的具体经过吗？”
　　“人都死了，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心中索然。
　　“你只有知道事情的经过，才能为采蘋报仇啊！”温实初劝道。
　　“报仇？”我苦笑，“我眼下没工夫想怎么报仇。如果可以，一举扯下娅妃的面具，抓到她们的罪证，挽救大周的江山社稷，才是最重要的。我想我可以做到不惜甄温两族和我清河王府的命运！”
　　温实初听罢，低头无语。
　　“实初哥哥，你如今还是我当初的实初哥哥吗，还是那个——即便挨了我的打，也不会生气的实初哥哥？”我转头，落泪凝望着他。
　　他一惊，道：“玉隐，你今日怎么会这么问？”
　　我哀哀的讥讽苦笑：“如今，敌强我弱。你的儿子，如今名义上是皇上的皇子！有可能篡夺大周的江山社稷。到时候你就是太上皇！你有什么理由帮我啊。”
　　“玉隐……”
　　“住口！”我喝了一声，“原本我没有将采蘋托付给你，她还好好的活着。怎么我才托你暗中护她，反倒成了她催命的符？我早该知道，你毕竟要保护自己的儿子，保护你自己，和你温家一族，不因苟合皇妃，混淆皇嗣而上断头台！对你而言，服从归顺莞淑妃，才是最好的出路！”
　　“玉隐！”温实初霍的站了起来，满脸通红的看着我，面上的肌肉都有些微微的颤抖：“以咱们多年的交情，你真的如此看我吗？”
　　“难道我分析的不对吗？”我冷笑看着他。
　　温实初平静了下来，道：“玉隐，你真当我是目光短浅的傻子看不清形势吗？莞淑妃被娅妃控制，这江山只会落入外夷之手。怎么可能轮得到予澝来坐？蛮夷歹毒，岂能容我孩儿活命？再说，我温家也世代清廉，虽说到我这辈时运不济，只是个太医，可我也不能作卖国求荣的千古罪人啊！”
　　我渐渐平复下来，看着他焦急的面容，心里只觉得酸楚：“实初，可是你帮我，根本没有任何出路可言。”
　　“我只当减免自己的罪过吧。我此生最后悔的是，就是为什么遵守那样一个诺言，去守护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才至今日下场，到时候，我会求皇上，处死我一人，留下温氏家族，和予澝的命，哪怕到民间自生自灭也好。如此，也比全家为蛮夷杀戮的好！”
　　“那眉姐姐呢？她都知道一切了，是不是？”
　　“嗯。”温实初亦眼泪长流了，“此生，我最对不住的女子，就是眉庄了。此生不求能与她双宿双飞，只求能帮她离开苦境。”
　　原来他已作下这样的打算！我的心定下来，温实初，他没有骗我。
　　……
　　温实初和我讲了采蘋之死的前后始末。
　　采蘋得知温实初是自己的人，很是高兴。她将自己的想法透露给温实初。她说一味的投鼠忌器，等于坐以待毙。她不愿坐以待毙，只想拼上一把，找到娅妃的罪证，就算所有的事牵扯出来，相比江山社稷，也是在所不惜的事。
　　她欲主动出击，博得了与娅妃共同在御前侍奉的机会。一日午间，玄凌还睡着。她与娅妃一个抚琴，一个添香，各行其是。采蘋无意间发现娅妃悄悄在玄凌素日的茶饮里添加了什么东西，她震惊间，几乎错弹了琴弦。
　　直觉那东西不是好的，待玄凌醒时，采蘋假意不小心打碎了娅妃新沏的茶水，告罪又为玄凌沏了解毒的白菊茶，佐以枸杞，决明子。
　　二女同出仪元殿的时候，娅妃当面狠狠警告采蘋小心些——娅妃绝不会让任何和自己作对的人有好下场的。然后转身高傲离去。
　　却从裙里落下一小包东西，采蘋眼尖，待娅妃走远，才小心捡了起来。她打开一看，像是些药粉，于是悄悄找到温实初，让他帮忙检验。结果出来，果然是些下作阴毒的药物。
　　她自以为已经拿到了证据，却丝毫不知那是娅妃阴毒的圈套。又一次御前侍奉，娅妃故技重施，采蘋当场在玄凌面前告发娅妃，并请求宣温实初验茶。然而温实初验茶的结果是里面没有毒。又宣了其他的太医看，茶里也还是没有毒。
　　采蘋才惊知自己上当了。污蔑高级妃嫔，其罪非轻。娅妃此时又不慌不忙的拿出了那写着歪诗的手帕，说自从拾到那手帕，也不知该不该告诉皇上，可是今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才拿出来。
　　可以想见她陷害采蘋时的阴魅之态。而采蘋那一刻却是百口莫辩。
　　“采蘋，她的用心是好的。可是她实在不是娅妃的对手。”我哀叹，“实初哥哥，采蘋她真的死了吗？”
　　温实初愣了愣：“你怎么会这样问？”
　　“哦，没什么。终究是我太想念采蘋，总无法相信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