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使者有些嬉皮笑脸：“王妃此言差矣，私交与邦交本来就并行不悖。何况如今我赫赫与贵国正在交好？想来王妃娘娘不会如此狭隘，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见他这般撒赖，我倒轻松下来，笑道：“本王妃一介闺中妇人，的确没有什么宽宏的胸襟，远大的见识。实在接待不了这样的贵客，管家替我送客！”
　　府中仆从此刻早聚集在身后，老管家听言，立刻上前冲诸胡人摆了摆手：“各位请吧！”
　　那来使立刻有些急了，“在下一时失言，王妃勿怪。天下谁不知王妃文武双全，乃当世奇女子？岂同闺中无知无识的妇人？”
　　我忒的笑了：“你的奉承之言甚是好听，不过本王妃不吃你这一套。”
　　来使见我带笑，似乎心下一松，道：“我等远途而来，还携了重礼，望王妃亲自过目。”
　　“重礼？”我瞧向他身后那几口大箱，四角包了如意堆云的金叶，连锁子也是镶珠嵌玉。就这么从馆驿抬着礼物一路招摇到清河王府，可想世人皆知。消息若传到宫中，美人枕畔，玄凌还不知怎么疑窦丛生，梦寐揣测呢。
　　“还不快打开给王妃过目！”使臣吩咐一声，仆臣立刻开箱，箱盖一起，顿时光华四射，耀人眼目。我以手略避光辉，凝神看去，只见满载琳琅的各种珠宝器具，虽非知功用材质，但也觉得个个精巧，匠心独存。若遇懂宝之人，必嗜之如狂。然落在我眼中，却不啻一堆废物。
　　使臣仔细打量我的面色，“怎么王妃不喜欢这些？”
　　我淡笑：“难为你家可汗如此费心。只是这些东西，无论本王妃喜不喜欢，都收不得。烦劳你辛苦一番，再抬回赫赫去吧。”
　　“啊！……”使臣瞪大了眼睛，“这可使不得啊。若这样抬回去，可汗必然动怒，责怪我等办事不利，要我等身家性命啊。”
　　我颦眉一叹：“你在乎你的身家性命，本王妃又何尝不是？也实在是迫不得已。这些东西，你是自己抬出去呢？还是本王妃派人帮你一把？”
　　使臣急的汗都出来了，顿足道：“这，这，王妃这样，这样对待我等，难道不怕破坏两国邦交吗？王妃不要忘了——我赫赫摩娅公主在宫中乃是周天子的宠爱之人。”
　　我心下一沉，何尝不知此事根本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这礼收与不收，都不落好。冷笑了一声：“你软的不行，要来硬的吗？偏偏不巧，本王妃是软硬都不吃。”说着，喝命管家，连人带物，一并‘扫地出门’。
　　吩咐完了，自回书斋。挂了宝剑，依旧整理书信。不消半个时辰，老管家回来，笑的眉毛胡子直蹦，告诉我大街上早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见胡人的使臣和礼物都被撅扔在大街上，都拍手叫好。有读书明理之人带头称赞：清河王妃甚是聪明，不上胡人的当。胡使分明是笑里藏刀，没安好心。他们想陷害清河王爷的阴谋破产了。众胡人抬着重物灰溜溜而去，背影甚是狼狈。
　　我听言也不禁笑了，心中却想——民间不乏智者，此事普通百姓都看得清楚，但愿高高在上的玄凌也能明辨是非，不受枕边胡妃魅惑谗言。
　　次日进宫，玄凌果然得知了消息。因着胡人来使朝见天子，趁兴临幸胡杨宫，今日还在宫中不曾出来。闻说我在瑛嫔处吃茶，特地传我到胡杨宫叙话。
　　行过礼落座，玄凌看着我，总是忍俊不禁。我见他神色，知道他是开心的。于是心中也甚轻松，又看娅妃，自己宫中，随便梳着三插头，戴着织锦毡帽，帽边发梢，都缀了钻石珊瑚。柔软宽松的雪白锦衣，襟前袖口都以不知名的名贵丝线封收，杂以五色奇珠。她整个人看起来较进宫之前越发妩媚丰饶了。
　　吃茶谈笑间，自然提到昨日之事，玄凌笑我一如从前的孟浪性子，也太不给赫赫使臣面子。我笑道：“也怪那赫赫使臣，一意要将奇珍异宝相送。臣妹情急，也没别的法子。皇兄不怪，臣妹安心，但愿娅妃娘娘也体谅一二。”
　　娅妃抚了抚卷曲贴腮的香发，妩媚笑道：“一点私下往来的情分，六王妃也太郑重其事了。经不怕破坏两国邦交之谊。”
　　我心中一紧，暗道她果然挑事。看向玄凌，他含笑摆了摆手，“两国邦交，岂在妇人？玉隐如此，正说明其心坦荡无私。”
　　娅妃听了，便不再多言。又说了一回话，我告辞出来，心里亦滋生欢喜——玄凌，他于我还是有兄妹之情的。但愿他能待鸿儿更亲厚。鸿儿，毕竟是他的亲侄儿。
　　不几日，朝堂之上，正式接见了赫赫使臣。
　　有消息传出来，赫赫大王子要求取一位嫡亲公主作正室。大王子如今正当年，二十五六岁，已有两位侧室，唯独缺个大阏氏。
　　又是求亲。我暗中抚额，此次求亲，距离上次，并不差几年。摩格他可真是嚣张。
　　此一次，不知哪一位不幸，要逢此远嫁之命。如今温仪帝姬已经十五岁，正是嫁龄。胧月已十三岁，也算能嫁了。远旁宗室之中，或许也有适龄之女，加封嫡亲帝姬，厚赏嫁资，也是一种选择。距离使臣离京，还有半个多月，却不知玄凌将如何抉择。
　　眼看已然牙牙学步的秋水，心中甚是庆幸——她还这样小。
　　又过了几日，宫中突然传来消息——帝姬胧月请旨远嫁和亲。
　　我听到这消息，几乎惊呆——她小小年纪，自幼深得父皇宠爱，远在其他皇子皇女之上，自矜娇吟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意愿？只怕消息有误，进宫探问，发现却是真的。玄凌本不同意她出嫁，即便是温仪，他也不舍。无奈胧月再三坚持——多年来兄弟姐妹中，她最蒙蒙受父皇厚爱，如今长大，是该报效的时候了。愿以镇国公主之身，远嫁和亲，为两国持续邦交，永无干戈。
　　竟有这样的事？多年来，我对胧月并无亲近之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有这番心胸志气。她志在和亲，想必甄嬛再也没有理由不复宠了。
　　镇国公主和亲，诸宗亲王室感动，纷纷赠以厚礼为嫁妆。我听闻胧月两年前便于端妃处，苦学琵琶。莫非她很久之前便有和亲之意？
　　心中不解，但在市井中倾资购得一具烧槽琵琶，问过行家里手，绝对是上好精品，这才进宫到棠梨来。
　　公主出嫁便在这一日。自王陵之事后，我是头次再到棠梨。
　　刚走到宫门口，发现宫道之上，侍从如云烘托着个红衣美人逶迤而来。那红妆美人正是镇国公主。
　　我率着侍女俯身大礼拜了下去。镇国公主缓步上前，用手相搀：“姨母何必多礼？”
　　倒是叫的我心头一震，道了谢，就着她手站起身来。她目光落在我怀里的琵琶上，不禁有些发愣，自然的伸出手来，我顺势将琵琶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双手托住琵琶，仔细观瞧，又以手拨弦，发铮铮金玉之音，不禁开心一笑，这才向我道：“这是姨母送给孤的？”
　　她容貌秉承父母姿质，堪称天姿国色。年纪虽小，以显高贵气质。今日又盛妆而来，倒叫身为长辈的我有些汗颜。只得答道“正是。得知公主为国远嫁，臣妇感佩于衷。可是臣妇府中的确没什么好东西，于是只得在市井中花高价买了它来。如此比起其他宗亲的赠礼，也显得寒酸，还望公主笑纳海涵。”
　　她忒的笑了，玉齿红唇，格外娇艳，“孤都不记得上次姨母送孤东西，是什么时候了。”
　　我越发尴尬，竟被她个小辈诘的哑口无言。沉默须臾，才道：“公主此来，一定和淑妃娘娘有许多的话要说。臣妇来的不是时候，先告退了。”福身欲退，却被她上前捞住了手，“不妨事的。姨母同孤一同进去吧。”
　　“这，这怎么好呢？”我有些惊惶，为难。她怀抱琵琶而笑，“孤很喜欢姨母所赠的琵琶，也很喜欢姨母的为人。只是不知为何，姨母从未肯多疼爱孤些。”
　　我与甄嬛之间龃龉，她全然不知吗？我羞愧之余，不免有些疑惑。她黯然垂下了睫毛，“往事不提也罢，今日孤同母妃说的话，姨母听听也好。”说罢，松了我的手，也不将那琵琶交给侍女，独自怀抱着，转身进宫门去了。
　　我踌躇片刻，到底心里的好奇占了上风，于是也跟了进去。诸仆从留在殿外，镇国公主与我先后进了莹心正殿。
　　此刻，甄嬛也一身吉服盛妆，早在候着了。看她脸上，虽敷了厚厚脂粉，也挡不住眼部的浮肿。她已复了淑莞妃之位，又是无限风光尊荣了，此刻却无半点快意。
　　镇国公主大礼拜下，我在后也行了礼。莞淑妃顾不得理我，踉跄上前，扶起胧月，哭道：“胧月，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难道德妃没跟你提过远嫁蛮夷，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吗？你绝计远走，叫母妃情何以堪？”
　　胧月的身躯，有些木然，眼角余光瞥向左右。甄嬛立刻明白，使眼色叫贴身的人出去，守在了门外。
　　“儿臣远嫁，不就为了母妃吗？”胧月淡然道。
　　“为了母妃？”甄嬛吃惊道，“你若真为了母妃，就更不该执意远嫁。你就算不为母妃着想，难道德妃对你一片抚育之情，你也不顾了吗？你和了亲，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中土了啊！”
　　胧月轻轻拨开了生母府在她肩头的手，缓步而言：“儿臣何尝想远嫁异国他乡？此番，实在是迫不得已。这样也好，也算报了父皇多年疼爱之恩，和母妃的生身之恩。”
　　她的语气多少有些疏远凄凉，她心中也是怨恨的吗？怨恨生母在她一出生，便弃她而去。怨父亲因为她的小字绾绾，才对她殊于旁人？
　　我心头竟为这从未疼爱过的甥女有些酸，深吸了口气，抑制住了眼中的雾气。
　　“胧月，胧月！……”甄嬛悲伤唤着她的名字，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我并非没见过她的眼泪，只是从来虚伪的多，今日却全然不同。“你在怨恨母妃吗？母妃也是没有办法啊！”
　　“母妃，”胧月的声音有些讥讽，“儿臣出生之刻，是母妃亲口为儿臣择了小字——绾绾。可母妃怎么从来不这样呼叫儿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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