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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
除夕。1999年即将翻篇,世纪末的钟声将在今晚敲响,千禧年即将到来。
这天晚上,任吾行异常安静。他躺在床上,听着时钟滴答声。
连晁生进来,问他想吃什么馅饺子,他愣了好半天才回答“芝麻馅”……
“芝麻馅?”连晁生以为他病糊涂了,伸手去探他额头——“你当吃汤圆呢?”
“啊”任吾行反应过来,尬笑一下,“和前天……一样就好。”
“你怎么了?”连晁生觉出不对,伸手去摸他腹部,皱起眉,“是不是胃不舒服?饺子都不想吃了?”
每次都是任吾行嘴馋,闹着要多吃几个,真吃多了晚上又胃疼的不行。
“没有没有,我是在想……我算的那个卦象。”任吾行脸上浮现出一种恶趣味,“你的脚——”
闻言连晁生瞬间脸黑了一半,掉头就走:“今晚!只准你吃三个!多一个我都不姓连!”
任吾行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慢慢消失。
他望向窗外晴朗的月色,轻声:“确实不会多一个了。”
话毕,任吾行去了酆都。
依旧是熟门熟路地溜达进来,酆都的新年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映得那终年不散的灰雾带上了几分暖色,有如人间白昼。
奈何桥头拥挤不堪,少女模样的孟婆姐姐今日换上了一身喜庆红裙,正笑吟吟地分发着她新研制的“忘忧迎春特饮”,硬塞给任吾行一杯,据说喝了能暂时忘记过去一年的烦恼……不过效果嘛,见仁见智。
岸上更是人声……鬼声鼎沸。叫卖声嬉笑声、还有不知哪来的锣鼓班子敲得震天响,一片嘈杂之中,隐约可见鬼差们维持秩序忙得脚不沾地,现场一片狼藉人仰马翻。
任吾行正默默瞧着这酆都特有的年味,忽然一件黑沉沉的物事带着破空声迎面飞来!
他心头一跳,下意识猛地一低头,那东西擦着他的发梢呼啸而过,砸进忘川。
任吾行定睛一看,那竟是赏善司的判官案板……
他惊魂未定,一股火气蹭地冒了上来,叉着腰对着案板飞来的方向大吼一声:
“大过年的把判官的案头掀了?!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话音未落,任吾行听见阴律司判官府方向传来更加清晰的争吵声和打斗声,其间还夹杂着沈怀礼那难得失态的、带着崩溃的大吼:
“祈无病!你把扇子还我!那是判官笔不是烧火棍!”
“净望舒!那是生死簿副册!不能折纸飞机!”
任吾行:“……”
任吾行摸了摸鼻子,带着“果然如此”的无奈,他抬脚正准备往判官府去凑个更大的热闹,肩膀却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
任吾行心下一紧,还以为是狐狸精追来了——他带着心虚,猛地回过头。
酆都斑斓闪烁的灯火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晕,而在那光晕之前,是三道熟悉的身影。
仿佛方才从判官府传出的那鸡飞狗跳的喧嚣,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沈怀礼手持合拢的玉骨折扇判官笔,方才正是用它轻轻敲了他的肩。
此刻的沈判官神色如平日的一般温润从容,以及更深处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坐着轮椅的祈无病也收起了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戏谑,面带难得正经的平和,开口道:“走吧,今夜怀礼那儿准备了饺子,一块过个年。”
他的输液杆随意立在轮椅旁,任吾行也没伸手去抢的意思。
净望舒依旧是那副红衣公主模样,手里提着几个精致酒瓶。
他晃了晃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玉瓶,娇俏公主得意挑眉:“我带了上好的白玉夜!够意思吧?”
沈怀礼的目光落在任吾行表情平静,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语气复杂:“吾行,今夜……你不能喝太多。”
任吾行扯了扯嘴角,带着认命的苦笑点点头。
“我知道,”他应着,声音比平时淡了许多,“走吧。”
灯火阑珊的酆都除夕夜,有老友,有饺子,有好酒,就算是……
算了,不想也罢。任吾行跟上三位老友的步伐,融入酆都的光影,慢慢走向判官府。
……
几轮白玉夜下肚,判官府内的气氛逐渐从温馨闲聊转向了熟悉的混乱。不知谁提议的打麻将,此刻牌桌已是一片狼藉。
“任吾行!”
祈无病“啪”地将一张牌拍在桌上,脸上阴云密布,他面前的钱匣子早已空空如也,“你肯定又使你那破卦象作弊了!不然怎么可能连胡我三把清一色!”
任吾行慢悠悠地抿了口酒,苍白的脸因酒意染上薄红,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淡紫色长发扫过肩头:“城隍爷啊~牌场如战场,输不起就别玩嘛~”
“放屁!你犯规!”祈无病猛地站起身,抄起输液杆就朝任吾行挥去,“把赢我的香火钱吐出来!不然今晚就用这杆子给你扎几个窟窿放放水!”
任吾行“哎哟”一声,丢下牌就跑,被祈无病左手轮椅右手输液杆追得满院子乱窜。他一边躲一边骂:“祈无病你讲不讲道理!输钱就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在城隍庙,老子就是王法!”祈无病追得更起劲了,输液杆虎虎生风。
“这里是阴律司!不是城隍爷你地盘儿!”任吾行边躲边嚎,“你这是喝了多少!!”
“我不管!给我站住——”
另一边,沈怀礼平日里那双断案清明无比的温柔眼睛,此刻因着酒力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光。白皙玉面也透出绯色,他正努力地想将案板上的生死簿副册收拢整齐免得被任吾行他们撞飞,动作却有些迟缓。
净望舒瞅准机会凑过去,笑嘻嘻地就要去夺他桌上的玉骨折扇:“怀礼~你这判官笔借我玩玩嘛!就玩一下!我保证不拿去划生死簿!”
“不……不行!”沈怀礼口齿都有些不清了,眼疾手快握住折扇另一端开始和净望舒拔河,身体微微摇晃,“净望舒!你……你放手!成何体统!”
“小气鬼!”净望舒嘟起嘴,手上却毫不放松,使劲掰着他的手指,“我就看看!每次你都不让我碰!”
两人顿时拉扯在一起,一个非要抢,一个死活不给。沈怀礼被逼急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脱口骂道:“你这孽障!无赖!”
净望舒一愣,随即瞪大眼睛,毫不示弱地吼回去:“沈大判官你个假正经!果然喝多了还是会骂人的!”
于是,判官府后院内出现了奇妙的一幕——
一边是祈无病举着输液杆和轮椅追打抱头鼠窜的任吾行,另一边是酆都小公主和阴律司判官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一起抢折扇……
卷宗乱飞,麻将桌被撞断一条腿。对骂声、求饶声、混杂着麻将牌散落一地的哗啦声,响彻整个除夕夜的判官府后院上空。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停息。沈怀礼,净望舒,祈无病正静静看着他。
任吾行扑哧一笑:“你们别这样瞅着我——你们仨,衣衫不整的,怪滑稽。”
依旧没人说话。任吾行看看自己身上干净崭新的白衣——显然是朝沈怀礼借的。
他冲沈怀礼抬了抬下巴:“谢了啊。”便向殿外走去。
去往铜雀台。
净望舒想跟出去,却见任吾行如同背后长了眼睛,并未回头,举起手轻轻摆了摆。
——
酆都的时间流速成迷。四人打牌喝酒几乎两个时辰,人间不过一弹指一瞬。
诊所里,连晁生推开任吾行的房门喊他吃饺子,却发现房间一片空荡荡。
书桌上,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
连晁生心下一紧,颤抖着拿起来。
随后他看向时钟——
千禧年,除夕夜,世纪末的钟声终于敲响。
人间的烟火在夜空中炸开,阖家团圆,迎接新世纪的狂欢达到顶点。
……
酆都。
铜雀台之巅,任吾行一袭白衣,淡紫色的长发在幽冥之风中猎猎飞舞。
指尖那三枚民国至今,伴随他近百年的铜钱,仿佛最后一次在指间流转,发出清脆的、如同命运倒计时般的鸣响。
天算起卦,九万天灯。
没有预兆,没有宣言。
“天算起卦……”他抬手,面色平静地喃喃,仿佛不是在描绘天算血脉承载的宿命,只是在和连晁生争论能不能多吃一个饺子。
“九万天灯……”
剧痛,寒冷。但他的眉头甚至都没有皱一下。
金光中消融,有如最纯粹的灵魂消散,浇筑一盏盏古朴天灯。
九万盏天灯浮现,串成一片覆盖整个酆都上空的、流动的金色星河。
最纯粹的无色火焰,——点燃了第一盏灯。
一朵温柔却无比明亮的火焰亮起。
九万天灯依次亮起,金色的光线锁链缠绕其间,魂魄的火焰无声燃烧,将整个幽暗的酆都照得亮如白昼,甚至比人间的千禧烟火更辉煌。
流光溢彩,灯火漫漫,地底幽冥被光芒笼罩。
【拔出脊骨作金线锁,制成九万天灯,肉身铸灯,魂魄燃火,悬于酆都城上,照亮地底幽冥。】
“天灯……是点天灯!”
“千年之约……是天算本家血脉!”
“是任家小少爷!他……”
酆都城内,万鬼哗然,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喃喃声此起彼伏。所有的鬼差,所有的魂灵,甚至十殿阎罗,都抬头仰望着这百年一度的奇景,望着铜雀台上那个淡紫色长发的背影。
沈怀礼、净望舒、祈无病,站在远处静静望着这一切。
牛头看到了沈怀礼:“沈判官,你的判官殿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此刻出现在此地……”
沈怀礼轻声:“送行。”
魑魅魍魉眼神复杂难言,黑白无常停下脚步,默然肃立。
而任吾行,站在铜雀台的边缘,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烟消云散。
然后,他抬起头,望着自己亲手点燃的、照亮整个幽冥的煌煌灯火。
铜雀台上,任吾行玩着铜钱,笑得云淡风轻。看向那好像是诊所的方向。
他轻声自语,声音飘散在光芒与风中:
“……看来这灯,能亮三天三夜了。”
不入轮回,魂飞魄散。
但可保人间,百年太平。
这是他任吾行,作为世间最后的天算本家血脉,他自己选择的,也是唯一能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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