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夜未明

　　随着门主话音落下，明寐下意识望向七夜的眼中溢满震惊。

　　仅仅一瞬，她收回眼神，忽略心中细密的刺痛，垂着头，平静地等待那人给出答案。

　　其实若不是门主还在上面看着，明寐更想现在就转身出去，总之该报告该上交的都已经弄完，早就没她什么事了。

　　心底的刺痛逐渐蔓延，要不现在就走吧，明寐想，他要怎样都好，谁在乎呢？她根本不在意。

　　她应该不在意。

　　然而七夜只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连头都没抬，仿佛没有听到门主的问话。

　　门主站在台上笑意盈盈，眼神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也不催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明寐模糊的心痛都慢慢变成了一阵麻痒。

　　于是七夜没机会回答门主的问题了。

　　站在他身侧的女子呼吸加重，垂在身侧的手重重地按在心口处，嘴里溢出声声细不可闻的呻吟，站直的身子也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

　　七夜第一时间伸过去想要搂她的手被明寐打开，他双手不甘心地再次往那去，依然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明寐的行为让七夜有些不解，仿佛察觉到他心中的困惑，明寐忍住呻吟，凉凉开口：“与其现在来做好人，不如想想我为什么会这样。”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并不在乎七夜听没听到，说完，她对着走到她身前的门主笑了笑，受疼痛影响的笑容有些扭曲。

　　连门主都被明寐的样子惊到了，只是离得远些，七夜被明寐推拒一番后，她才走到明寐身边，撑起那张惨白的脸看。

　　因明寐隐瞒了与柳夫人的会面，只说林如雪后来被千牛卫劫走，因此门主并不知她曾服过自己的毒。

　　然她现在不想再瞒了，就着门主的动作，在头快要裂开的痛苦中，明寐挣扎开口：“禀告门主，聚海盟的盟主夫人让我们给您带句话，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请您适可而止。”

　　她说着，艰难地转过脸去看身旁的七夜，见他垂着脸表情不明，继续道：“她还说，您但凡对当年的事存着一丝悔意，就该让他离这幅画远远的，嗯——”

　　心口麻痒终于变成被人攥住心脏的□□，明寐再也控制不住，痛叫出声。

　　门主不忍看她受这样的折磨，一记手刀劈在她颈侧，弓着身子的人应声昏睡过去。

　　“她这是怎么回事！”

　　门主话中的怒意完全压抑不住，方才还挂着笑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厉声质问着清醒站着的男子。

　　这次七夜没再沉默，把柳夫人劫人、明寐被袭、选择服药强行恢复行动力、之后便一直被药的副作用影响的事告知了门主。

　　他对明寐改口把自己供出来的行为没什么感觉，就像他之前也并不感激明寐对柳夫人的隐瞒。

　　七夜言简意赅，没有说明寐为何明知自己这药物药性歹毒，还是要强行吞下，明明她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然而门主何其敏锐，眉头一皱，追问道：“那她刚刚对你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嗯？属下不明白。”

　　明寐比门主高出半个头，门主揽着她即便说不上吃力，也难免有些滑稽，七夜正思索着要不要把人从门主那接过来，听到门主的问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囫囵答了。

　　什么意思呢？从那天明寐窝在他怀里问他为什么开始，到现在七夜也没完全想明白，他只是隐约能感受到明寐对一些东西的排斥。

　　但他理解不了这种排斥的诱因。

　　不过没关系，七夜知道，门主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在乎原因，只是需要……

　　所以他俯下身，干脆地向门主认罪：“有违门主所托，属下知错。”

　　门主搂着明寐，见他这样，面上的怒意变成轻慢的笑，语带嘲讽：“既然你已经知错了，老规矩，自己去冥河领罚吧，念在是最后一次，其他的责罚就免了，之后想走想留，不必再来知会我。”

　　她说着话就往外走，根本没管七夜，看样子是急着带明寐去药堂。

　　快要出门时，门主想起什么，又回头朝七夜补了一句：“柳月明的话，你听听就罢了，但如果你真有什么别的想法，我不介意你会做出些什么，尽管试试好了。”

　　柳月明就是聚海盟柳夫人的闺名。

　　门主说完就消失在了殿外，七夜跟在她身后出了罗刹殿，径直朝着冥河的方向去了。

　　所谓的老规矩，就是让他在冥河边待够三个时辰，受冥河幻境折磨。

　　这是在他险些害明寐命丧尹府后，门主想出的新惩罚。

　　自从被门主带到罗刹门，七夜经受过各式各样的惩罚，门主对他向来都是最严格的，严格到近乎残忍。

　　究其原因，他想门主当初将他从家里带走，告诉他他的新名字时，自己下意识反问“凭什么”后得到的答案。

　　“凭什么？叫这个名字，是我要你记住，你父亲曾经为了杀我、杀我的朋友，追了我七天七夜。”

　　“这是你父亲欠我的，也是你们一家包括你欠我的，明白了吗？”

　　明不明白有什么用呢？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七夜还在想，这些所有的罪过都是他应该承受的吗？无所谓了，所有的一切马上就结束了。

　　他躺在冥河边，熟悉的幻境又飞快地将他吞噬：高壮的男子怀抱着女子的画像，血从洞穿的胸口汩汩流出，他口中挤出混合着水声的呜咽，不知是在求救还是仅仅只在哭泣。

　　那画像早被他胸口流出的血染透，模糊能看出一双温柔的眼睛——一双与七夜相像，但与月见华更像的眼睛。

　　在男人还活着的时候，曾经给七夜看过那副画像：画上的女子娴静温婉，身着素白的衣裙，如同月色下的积雪。

　　男人那时看着画的眼神温柔缱绻，仿佛触碰珍宝般怜惜地抚摸着女子的脸，转而看向七夜时，他眼神变得痛苦，连声音都滞涩：这就是你娘，记住了吗？

　　七夜当然记住了，直到现在还牢牢记着，所以看到那张与画中人如出一辙的脸庞时，他下意识救援的行为连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月见华会有一张跟他母亲近乎一模一样的脸？如同月见华心中的困惑，七夜也有着想要向她求证的问题。

　　这问题终究没能得到答案。

　　“男人的血”还在流，一直流到他身边，身下与土地接触的皮肤已经染上了那股黏腻，多年来常常被困冥河，即便七夜不知道这是幻境，也早已让这“血”流到麻木了。

　　他甚至还有心情起身上前，从男人怀里拿起画像，又看了一遍那双眼睛。

　　马上就要回去了，这幅画染了血，还留着吗，是不是仍然挂在原来那个位置呢？

　　对于门主安排的这个惩罚，七夜说起来还有点感激。

　　那时门主不知怎么知晓了他借着任务之便、故意吓唬明寐的事，为了以牙还牙，在他受完皮肉之苦后，还要他每日前往冥河中心待够三个时辰。

　　冥河的迷雾会让人产生幻觉，这幻觉多源自其内心的恐惧，越靠近冥河中心，所生成的幻境也就越直击人心。

　　他彼时对这幻境反应颇大，那日照例受完罚出来，回去的途中神思不属，刚好碰上被困屋中破门而出的明寐，心中本来因环境生出的恐惧迷茫奇迹般瞬间得到抚慰。

　　等一下，他为什么会觉得抚慰？

　　本来抱着画卷、如同尸体一般无声无息躺在冥河中心的七夜突然坐起来，脑海中回响起那人方才的话。

　　想想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想想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

　　她明明说得咬牙切齿，眼底的痛苦却满的要溢出来，也许是因为后遗症，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不是后遗症，那种有如实质般的痛苦明明出现过无数次，每一次，她都看着他，在问他为什么。

　　不远处原本“流着血咕哝的男人”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裹着轻纱的曼妙少女——那是十三岁的明寐。

　　“她”顺着七夜的脚边往上爬，一直爬到他胸口处，扬着脸问他：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随着一个个为什么出口，伏在她身上的少女不断变化——十五岁、十七岁、二十岁……

　　他根本来不及回答，那张脸突然变得苍白，有细细的血线从“她”的五窍往下流，嘴里念出的内容换了，原本疑惑的语气也变得歇斯底里：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刺耳的怒吼合着“她”骇人的形状，明明应该让人觉得恐怖，七夜却反而生出一阵愧疚怜惜。

　　心中的怜惜在“她”眼里流出的血变成清澈的泪滴时，终于到达了最高峰。

　　七夜无法控制地伸出双手，想要把“她”紧密搂进怀中，双手环住细腰的瞬间，轻纱女子散作齑粉消失在他眼前，强烈的恐惧感飓风般席卷他的内心。

　　心脏骤然缩紧，他从幻境中挣脱，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双手还维持着方才环抱的动作，久久回不过神。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