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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眼睛的乌希鲁
昏迷中,童徇齐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乌黑的发丝贴在了脸上。许是过于燥热,她猛然睁开了双眼,环顾不大的房间,才发现自己躺在米色皮毛上,四周摆满了烧着碳的暖炉。
对于雪山的子民而来,寒风是馈赠,而炎热是酷刑。
童徇齐不得不赤脚站在地上,才能感受到拨云见日般的清爽。
“你醒了。”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只见单还明掀起厚重的门帘进屋。她眼神忽然一顿,往前走几步,忽然停住,不再靠近。
她的眼神依旧疏离,可童徇齐却注意到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瞬间扫过一圈,像是在确认她的身体状况。
“绿洲之神的赐福保护了你,但你也不能随意折腾自己的身体。”
她的这句话应该是指童徇齐穿着单衣,光脚站到了地上。
单还明的语气毫无波澜,童徇齐却眼中含泪。
她缓缓靠近单还明,能清楚地看到单还明眼中难以忽视的防备。
房屋里的空气几近凝固,童徇齐不再靠近,她站在那里,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所有的喜悦似乎都被抽空,躯壳中只剩下无尽的忧伤与酸楚。
她缓缓低下头,眼眶微红,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泪来,“你记得我是谁吗?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单还明没有回应,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童徇齐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扯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断断续续的声音宛若空中断了线的风筝:“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我能叫你什么呢?”
这句话像针一般触动了单还明的心,她如鲠在喉。
一丝裂缝悄然出现在她的心扉上,灰色的眼睛闪过转瞬即逝的迷茫与痛苦。她猛然转过身去,似是不愿再见童徇齐那张悲伤的脸庞,回答生硬地从牙缝里钻出。
“乌希鲁,这是我的名字。”
童徇齐清瘦的身体几乎要再次倒下,她确信她忘记了她。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迟迟未见回应,单还明试探性地询问,小心看向她,却见童徇齐紧闭着双眼,无声喘息着,双手交叠捂着心口,仿佛悲痛至极。
单还明控制着自己的双腿,她不能靠近;收回了自己莫名伸出的手,她无法去安慰;她强迫挪开了自己的眼,她的心也不知为何作痛。
双唇开开合合,却始终未发出任何声响,直到一位白发长老出现,“她是绿洲人,不能在此久留。乌希鲁,请让她离开。”
“她……没有威胁。”单还明的面容在此覆上冰雪,她转身离去,衣袂拂过冰冷的地面,只留下一句不容置喙的命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放走她、伤害她。”
两人的背影接连消失,温暖的房间化身囚牢,童徇齐坐在床上却露出了笑容,这不是苦笑,而是欣喜。
她看到了长者的惊愕,她看到了单还明动摇的心。
“所以,你没有彻底忘记我,对吗?单还明……”
冰封的囚室内充斥着燥热的暖流,童徇齐以过于炎热为由,送走了几个炉火,却始终没能等来她相见的人。
耐心在寂静中无限消磨,她不愿坐以待毙,她不会无动于衷。于是,果断拔下发间的银簪,狠狠刺入左臂之中,没有丝毫犹豫。
鲜血低落在地,触目惊心,像她画过的雪中红梅。她躺在了床上,合上了决然的双眼。
果然,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门外传来急促又熟悉的声音,凌乱的脚步裹挟着凛冽的寒风。
她的眉眼间带着疲惫与不安,静静站在门前,看着族中医师在纤细的手臂上轻轻敷药,洁白的布带渐渐遮住骇人的伤口。
“你……“她的声音比之前多了些沙哑与颤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童徇齐看到了单还明的愤怒,却闭上了眼睛,没有回话。直到单还明遣散了屋内所有人,坐到了床前,她才睁开眼睛,再次看向单还明。
“你为什么来?”轻轻的声音带着质问与幽怨,她缓缓起身,缓慢的动作使得单还明双眉紧皱。
“是要来惩罚我违背了你的命令?”童徇齐突然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拂过单还明蹙着的眉间,“还是来看我?”
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竟让单还明浑身僵住,一动不动。她不知道如何反应,只是努力维持表情的平静,直到细腻柔软的指尖滑落到唇瓣上。
“放肆!”
单还明猛地擒住了她的手,厉声呵斥,似乎这样才能掩盖她眼中蕴含着的混乱风暴,恼火、惊讶、关心、痛伤等情绪肆意翻滚。
“你为何这样?”
她拽着童徇齐的手,拉着其对视,力道之大,令童徇齐完全无法动弹。
“你是谁?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能明显感觉出自己并不讨厌被这样对待,可她翻遍了脑海中的记忆也无法找出,眼前这位令她格外关心的人是谁。
童徇齐的精致面容因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清亮的眼睛却紧盯着她,缓缓吐出一个字,“疼……”
单还明瞬间卸了力气,她不知所措地望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却没有松开童徇齐的纤细手腕。童徇齐也任由她抓着,继续答非所问:“你的眼睛应该是绿色的,参杂着丝丝灰意。”
童徇齐是故意不告诉单还明自己的名字的,明明是她自己擅自忘记的,还想这么轻易地揭过,是不可能的。
她必须自己想起来,否则自己绝不会放过她。
绿色的眼睛……
单还明忽然想起雪狼的眼瞳,却始终觉得差了点什么。
“你不相信?”童徇齐灵活挣开束缚,起身走到桌前,“白日,你不是已经看到我的话了吗?”昨天醒来时,童徇齐发现冰桌上的笔变了位置。
单还明的眼前有些昏沉,只知道跟着童徇齐往前走,撞到童徇齐身体后,又连忙后退,拉开距离,挪开视线,目光却又被一抹明亮的绿色夺走。
一阵剧烈的刺痛袭来,她的头颅似乎要从中间裂开。
她的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淡淡的墨香萦绕在她鼻尖,温暖的触感抚过她的额头。她努力晃动自己的脑袋,像是要将眼前的黑影统统甩掉。
可模糊的画面瞬间拉远,变得清晰起来。一段争执与愤怒的记忆涌现而来,是她与眼前之人的,以及一幅美丽画作,无垠雪原上,披着月光的狼回首,绿色的眼睛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她能无比清楚地看到那人专注望向画作的眼神,她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内心的压抑与痛苦。
“呵……”
一声冰冷之极的嗤笑从绷紧的唇边溢出,裹挟着无尽嘲讽与痛楚。她知道了真相,眼前之人并非为她,而是因为自己像“它”。
“所以,这就是你口中的真相?”单还明的声音变得冷漠而低沉,“你这般执着于我,在意这双眼睛的颜色,只是因为‘它’,而不是因为我!”
她猛地夺走桌上的画,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发白,脆弱的画作似乎即将被捏碎。
“我这双变了色的眼睛,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是不是让你后悔了?让你再也找不到‘它’的影子了?”无情的话语宛若淬了毒的箭簇,一根根扎进童徇齐的心里,“为了见它,你甚至不惜伤害自己。在你的眼中,我就这般无足轻重吗?”
童徇齐的心如坠冰窟,她设想过无数种情况,猜测单还明想起来时的反应,或是惊喜,或是迷茫,或是触动,或是冷漠……却独独没有料到是这一幕。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想错了,这不是真相,那是之前的事情。”她连忙抓住单还明的手,声音因恐慌而显得颤抖,“我们是爱人,我们……”
单还明松了手,画卷滚落在地,眼中最后的动摇也被冰雪加固,“这又是什么新的把戏吗?你总是这般……”
还未说完,她便决绝转身,皱着眉头,推开试图抱住她的童徇齐,离开的脚步声比之前更加快捷,只留下独自瘫坐在地上的童徇齐。
童徇齐没有想到当年随意的一番话,即便是已经早已解开的误会,也仍会给单还明留下深刻的痛苦。
即便此事早已说开,即便已过去数个年头,伤疤并不会因不再流血而消失不见。
她当初并不知情,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虽然最开始,她确实是因为单还明的眼睛和画中的狼眼很像,而将其留在身边。
她对画中的狼的兴趣,或者说是自己心中再次加工过的狼的兴趣,是大于单还明本人的,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命令单还明做一些符合她预想的事情,像养没有思想的宠物一样,规定她的外表行为和内心性格。
她会因为单还明出现了丝毫的偏差,而勃然大怒,也会忽视掉单还明本人。直到突如其来的剧烈反抗,就像离开水的鱼,都是为了生。
她第一次正眼瞧见了单还明,她倔强的脸,执着的心。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单还明不是画中的那匹狼,也不是自己虚构出来的假物,而是会哭会笑的活生生的人,拥有血肉之躯的人。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也看到了单还明的请求,只是当时她没有改,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错。
她是永昌公主,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便是天大的错事。
直到她的姐姐规劝敲打她,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恶劣。
在宫中,她喜好养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认为这样是新鲜有趣的。
之前,她将墨应机当成只软弱的兔子,认为其是胆小懦弱的,应该受到保护;她将花景看作跳脱的野豹,花影是冷静的猫头鹰,虽然她们是双生子,但也很好分辨;她把她的二姐当成孤高的梅花,时常送锦缎去装饰枝干……
可大姐告诉她这样是不对的,人是有思想的,是复杂的,有喜怒哀乐的,不是简简单单的花草树木、虫鸟鱼虾。心中不同的想法构成了不同的人,不同的人之间,心与心是不同的。就像她是童宴临,她是童徇齐……
起初,她还在狡辩,对啊,墨应机是兔子,花景是豹子……
脑袋上猛然出现的敲击,打断了童徇齐的话。童宴临随即张开拳头,揉着童徇齐的脑袋,温柔地解释:“那如果我将你看作池塘中的荷花,我是不是就能向对待荷花一样,对待你,要求你每天泡在水里,站在太阳下?”
“这当然是不可以的。人命不可当做玩笑,对待不同的人应有不同的方法,这叫驭人之术。恩自淡而浓,威自严而宽,恩威并施,不可失宜……”
于是,她改正了自己的行为,她将原先画着雪狼的画收起,并重新为单还明画了一幅肖像画,并送给了她,也不会在她们面前提什么兔子豹子之类的话题。
忽然,传来的脚步声,惊醒了沉思的童徇齐。
她以为是单还明回来了,来找说自己又想到了别的记忆,结果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她看到的并不是单还明,而是一位蓝发蓝眼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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