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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第七个年头的雨季,如期而至。雨水敲打着基地加固过的穹顶,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维度稳定器核心发出的嗡鸣,今日却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沉稳而坚定的频率。
楚盺站在主控台前,雨水在强化玻璃上蜿蜒滑落,映照出她沉静的侧脸。赤红的发尾不再因异能而跃动,只是安静地垂在肩后。她的指尖悬浮在最终启动键上方,下方,那汇聚了七年心血与地脉能量的核心,正绽放出贯通天地的稳定光柱,撕裂了灰蒙蒙的雨帘。
“通道稳定率百分之百,坐标锁定,能量流预计可持续七十二标准时。”苏莹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平静之下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波澜。她面前的控制台上,水流勾勒出的能量曲线完美得如同艺术品。
基地仿佛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劳作的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训练中的战士收起武器,孩子们被大人抱起,所有人都仰望着那道象征归宿与离别的光柱。七年的生死与共,七年的建设守护,最终凝成了这条唯一的、单向的归家之路。
楚盺从控制台前转身,动作利落依旧。她步入雨中,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头。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家园:自动化防御系统在雨幕中静默矗立,能源塔散发着平稳的光晕,无土栽培区内作物生机勃勃,远处传来了鸡舍里那变异母鸡的咕咕声——这里的一切,都已能够脱离她们而自行运转,成为一个真正的、永恒的避难所。
她走向人群。林浩,当年那个中二莽撞的少年,如今已是基地最出色的工程师之一,眼神里多了沉稳与担当。楚盺将一枚铭刻着火焰纹路的核心密钥放入他掌心,密钥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这里,交给你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记住,这道门,永远不会再从我们这边开启。”
她的目光移向哨塔的阴影处。
凯站在那里,异色瞳映着雨光和通道的光辉,安静地望着她。楚盺走近,从颈间取下一枚看似普通、却蕴含着她一丝本源火焰的吊坠,抛给他:“边境线,由你守护。”没有多余的言语,凯郑重点头,将吊坠紧紧握在手心,那力道仿佛要将其烙进骨血里。
楚盺转身,赤发在雨中划出一道湿润而决绝的弧线。
最艰难的告别,在指挥室旁的休息区。
苏莹蹲在地上,抱着火花毛茸茸的大脑袋,眼泪无声地滑落,与雨水混在一起。火花似乎明白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哀戚的呜咽,用粗糙的舌头一遍遍舔着苏莹的手心,又用头去蹭楚盺的腿,金色的豹眼里充满了不解与哀求。
楚盺也蹲下身,轻轻抱住豹子温暖的脖颈,将额头抵着它:“好火花,要替我们……守护好这个家啊。”苏莹最后一次将温和的治愈能量输入火花体内,既是安抚,也是告别。
豹子最终安静下来,发出了一声近乎叹息的呜咽,最后在两人怀里用力蹭了蹭,然后退后几步,蹲坐下来,金瞳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们,仿佛要将她们的身影永远刻印在心底。
她们什么行李也没有拿。楚盺卸下了伴随她多年的火焰增幅装置,苏莹解下了精巧的水流引导器。她们甚至换下了习惯的战斗服,重新穿上了七年前来到这个世界时,那身早已陈旧、甚至带着干涸血污的便装。仿佛如此,就能将这七年的光阴,轻轻摘下,归还给这片土地。
在全体幸存者无声的、充满感激与不舍的注视下,她们并肩走向那道光柱。雨水在靠近能量场时被蒸发成朦胧的雾气。楚盺在踏入光柱的前一刻,最后一次回眸,深深地望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她们太多记忆的土地,望了一眼雨中那些熟悉的面孔。
“回家了。”她极轻地说了一句,不知是对苏莹,还是对自己。然后,紧紧握住了苏莹同样冰凉的手。
强光吞没了一切感知。雨,依旧在下,无声地洗刷着她们留下的最后足迹,仿佛要将所有痕迹都温柔地掩去。
...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酒店香薰的气息,是楚盺意识回归后捕捉到的第一个信号。紧接着是身下过分柔软、缺乏支撑感的床垫,以及中央空调系统沉闷而规律的运行声。
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酒店标准间单调的米色天花板,一盏造型简约的吸顶灯关着,只有窗帘缝隙透进城市的夜光。身侧另一张床上,传来苏莹平稳的呼吸声。
楚盺几乎是弹坐起来,心脏狂跳,本能地抬手想要凝聚火焰构筑防御。
指尖空空如也。只有空调吹出的冷风,拂过她汗湿的掌心,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皮肤细腻,指甲修剪整齐,虎口处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厚茧消失无踪,连那些细小的伤疤也荡然无存。她颤抖着抚摸自己的长发,发丝柔顺,没有硝烟灼烧的痕迹,更没有那缕标志性的、因能量异变而生的赤红。
“盺……楚盺?”苏莹被她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怎么了?是火花又闹了,还是警报……”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怔怔地对视着。七年末世生涯磨砺出的、如同鹰隼般锐利警惕的眼神,此刻却镶嵌在两张过分年轻、光洁、毫无风霜痕迹的脸上,显得如此突兀和……荒诞。
苏莹先动了。她低头,反复看着自己那双白皙柔软、找不到一丝疤痕或薄茧的手,又摸了摸自己光滑饱满的脸颊。
“我们……”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我们……回来了?”
楚盺没有回答。她踉跄着翻身下床,光脚踩在柔软却陌生的地毯上,几步冲到窗前,猛地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刹那间,都市的灯火涌入房间,有些刺目。
楼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尾灯拉出红色的光带。人行道上,晚归的行人步履匆匆,或悠闲漫步。街角的便利店亮着温暖的灯,旁边的烧烤摊升起袅袅烟火气。没有废墟,没有硝烟,没有变异植物狰狞的影子,没有时刻需要警惕的危机四伏。
一片和平的、喧嚣的、平凡到令人感到窒息的……现实世界。
苏莹也走了过来,沉默地站在她身边,一同望着窗外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良久,楚盺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只是肩膀耸动,接着笑声逐渐变大,变得有些失控,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后甚至笑出了眼泪,顺着年轻光滑的脸颊滑落。
苏莹看着她,先是茫然,随后,一种相似的、带着苦涩和荒谬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的嘴角也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笑着笑着,声音渐渐变了调。
楚盺的笑声里掺进了无法抑制的哽咽,苏莹扬起的嘴角垮了下去,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们看着对方那双属于“过去”的、清澈眼眸深处,那无法磨灭的、只有彼此才懂的七年沧桑,巨大的荒诞感、失落感、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虚空,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们彻底淹没。
她们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滑坐在地毯上。从放声大笑到失声痛哭,仿佛要将七年来压抑的所有情绪都在这个平凡的夜晚宣泄殆尽。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歇止,只剩下精疲力尽的沉默,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和平世界的噪音。
“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苏莹哑着嗓子说,用睡衣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动作间却还带着一丝属于战士的利落痕迹,“梦醒了,但……骨头里都还记得那种疼。”
楚盺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苏莹纤细而温暖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而脆弱,提醒着她们此刻的“存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会习惯的。”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床头柜,两人同时顿住。
那本《死城日记》,封面狰狞而廉价,静静地躺在那里。它曾经是她们对末世的唯一预知,如今却像一个拙劣的玩笑,无声地嘲笑着她们那段真实发生过的、血与火的七年。
楚盺伸出手,指尖在粗糙的书封上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早已陌生的触感。她没有翻开,里面虚构的情节早已被她们真实的经历彻底覆盖。她只是默默地将书拿起,走到房间角落的行李箱旁,拉开最底层的隔层,将它深深地塞了进去,然后拉上了拉链。
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将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那些生死与共的同伴、那个在废墟上建立的家园……连同那个赤发灼灼、掌控火焰的自己,一同封存进了记忆的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看向苏莹。
晨曦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勾勒出好友依旧柔和的侧脸轮廓,但那双望向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只有她们才懂的、被七年时光永久改变的东西,深邃如星。
“回家了。”楚盺轻声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苏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吸进这个新时代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她点了点头,努力扯出一个带着泪痕的微笑,虽然有些勉强,却无比真实:“嗯,回家了。”
窗外,这个平凡世界新一天的序幕正缓缓拉开,车流声、人声渐渐清晰。而她们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遗失在了那个雨夜的通道尽头,也有些东西,被深深地镌刻在了灵魂里,至死方休。
鸟儿,终于找到了回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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