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区·怒海狂涛

作者:霁雨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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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圆


      冰冷的死寂,如同凝固的沥青,沉甸甸地压在特护-0001病房的每一寸空气里。柳开江蜷缩在病床上,将整个身体深深埋进洁白的被褥,像一只受惊过度、试图钻进地缝的幼兽。
      被子下的世界只有他压抑的、破碎的抽噎,还有左手腕上那两道被厚厚敷料覆盖的疤痕,隔着纱布传来隐约的、象征耻辱的刺痛。
      他死死盯着那两道旧痕新伤。凌晨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天敬贞染血的床单,自己手腕涌出的温热……还有刚刚,刚刚!
      天敬贞扭过头去,那双空洞麻木、流着血泪的眼睛。
      ‘……是我影响你活着了……是我错了……我对你太失望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柳开江的心上,滋滋作响,冒出绝望的青烟。
      蠢货!白痴!无可救药的废物!他在心里疯狂地咒骂着自己。贞哥说得对,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他那样吼自己,骂自己,尖锐得刺耳,哪一句不是因为看到自己割腕时那撕心裂肺的恐惧?哪一句不是因为害怕失去自己?他骂自己“不省心”,骂自己“糟践自己”,那里面裹着的,分明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啊!可自己呢?被绝望蒙蔽了心窍,像个最卑劣的懦夫,把爱人呕心沥血的担忧和恐惧,扭曲成了厌弃和抛弃!甚至……甚至在他试图用吻来唤醒自己、连接彼此的时候,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开了!
      推开了那双带着血腥味、却只想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回来的手!
      柳开江的身体在被子下剧烈地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也无法抑制那灭顶的自责和悔恨。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跪在天敬贞的病床前,抱住他冰冷的腿,用尽一切语言去忏悔,去保证,去祈求一丝丝的原谅。
      可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腹部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此刻的虚弱和无力。更重要的是,贞哥那彻底熄灭的眼神……他不敢看。他害怕在那片死寂的荒芜里,再也找不到一丝属于他的微光。
      只能蜷缩着,像等待审判的囚徒,在无边的黑暗里瑟瑟发抖,任由悔恨的泪水浸透枕畔,在心底一遍遍嘶哑地祈祷:敬贞……求你平安……求你……别放弃我……别不要我……
      时间在死寂和绝望的煎熬中一分一秒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病房外传来急促却尽量放轻的滚轮声,门被推开。
      柳开江的身体猛地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他像被钉在床上,只有耳朵在疯狂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担架车被小心翼翼地推了进来,上面躺着的人被轻柔地转移回病床。
      是敬贞!
      柳开江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揪着被角,指节泛白。
      “天队长,”一个略显疲惫的医生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颅脑损伤,腹腔内出血二次撕裂,神经应激性休克……您这条命,是硬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我再说最后一遍,情绪!必须控制!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哪怕是愤怒或者……悲伤,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您明白吗?那真的会死人的!”
      死寂。
      可怕的死寂。没有回应,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呼吸频率的改变。
      柳开江的心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他鼓起毕生的勇气,极其缓慢地,像揭开一层沉重的幕布,将头从被子里一点点探了出来。
      目光越过冰冷的仪器,越过惨白的床单,终于落在了对面那张病床上。
      天敬贞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脸色是失血过多的灰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他睁着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可怕。
      那里没有光,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虚无。仿佛医生刚才那番关乎生死的严厉警告,不过是吹过他耳边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麻药劲似乎过去了,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属于疼痛的表情,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麻木。仿佛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已经和里面的灵魂彻底割裂。
      柳开江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双空洞的眼睛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那里面……没有他。
      一丝一毫都没有了,曾经让他沉溺、让他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的爱意光芒,熄灭了。
      “敬贞……”柳开江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破碎的音节带着滚烫的泪珠滚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刚才错怪你了……你别怪我……别讨厌我……好不好……”他卑微地、虔诚地祈求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爱你……我太爱你了……”
      那双空洞的眼睛,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天敬贞的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转向了另一边,彻底背对着柳开江的方向。
      只留给他一个拒绝的、冰冷的侧影。
      轰——!
      柳开江感觉自己的世界在眼前彻底崩塌了。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
      “敬贞!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猛地撑起身体,不顾腹部伤口的撕裂剧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是我的不对!我不该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我刚才不应该那么冲动!我刚才不应该把你那些因为过于担心和心疼我说出的话误认为你讨厌我和嫌弃我的表现!我不该让你担心!”每喊一句,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切割自己的心肺。
      他语速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激动,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做出让你担心的事了!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一定都会珍惜我自己的生命!绝对不会再让你因为这种事而担心和心疼了!”
      胸口一阵剧烈的翻涌,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间却还是溢出了一抹刺目的猩红,混杂着泪水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晕开绝望的图案。
      剧痛和虚弱让他身体晃了晃,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却带着更深的绝望和颤抖,近乎卑微的哀求和恳求。
      “天敬贞……你说句话啊天敬贞……我知道你还爱我!我也一直很爱你!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不要不理我!从今往后我干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对不会往西!天敬贞……你说句话啊!”
      他喘息着,血沫从嘴角溢出,眼神近乎涣散,只剩下最卑微的祈求。
      “天敬贞……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你不要这样不说话好不好……我怕……我真的好怕……我知道你刚才是担心我……只是情绪太激动了……现在我都知道了,你不要讨厌我……不要嫌弃我……不要不要我……”
      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
      “你现在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没了你……我……我……我真的活不下去……”
      回应他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却冰冷得像极地深处永不融化的寒冰,每一个字都淬着自毁的毒液和彻骨的失望。
      “不,柳开江,是我影响你活着了,要不然你怎么会在我还没死的时候就自杀呢?是我错了,我就不应该活着,不应该和你认识,是我的存在毁了你的一生,我哪里都配不上你。”
      “……”
      “我对你太失望了”。
      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入柳开江的心脏,瞬间将它冻结、粉碎。
      柳开江彻底僵住了。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连思维都停止了运转。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看着那个冰冷的背影。绝望如同冰冷的墨汁,从心脏蔓延开,浸透了四肢百骸,将他拖入无光的深海。
      他想扑过去,想吻他,想拥抱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他,只求他回头看一眼……可是,身体沉重得如同被焊在了床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只能无力地瑟缩回被窝,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生气的破布娃娃,无助地颤抖,任由冰冷的绝望和无声的泪水将他淹没。
      天敬贞的背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冰山,散发着拒绝靠近的森森寒意,宣告着彻底的决裂。
      病房再次陷入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柳开江蜷缩着,连哭泣都失去了力气,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细微的颤抖。天敬贞维持着背对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时间,在绝望的煎熬中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死寂中,突然响起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困惑和沙哑的呻吟。
      “呃……”
      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凝固。
      紧接着,是几声模糊不清的、带着痛苦和迷茫的嘟囔。
      “……嘶……操……这……这他妈……是天堂吗……?”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刚苏醒的混沌。
      “怎么……到了天堂……身上还他妈……这么疼啊……”
      柳开江猛地一震,从绝望的深渊里挣扎着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转向声音的来源——沙锦的病床!
      天敬贞那冰冷的、仿佛凝固的背影,也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沙锦的眼睛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被病房冷白的灯光刺得又立刻闭上,眉头痛苦地皱在一起。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似乎想抬手揉眼睛,却牵动了不知哪里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嘶——!”
      他再次努力睁开眼,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一格一格地聚焦,茫然地扫视着病房里冰冷的仪器、惨白的墙壁……
      最终,视线落在了旁边的两张病床上。
      他看到了蜷缩着、满脸泪痕绝望的柳开江。看到了背对着这边、散发着冰冷拒绝气息的天敬贞。
      短暂的呆滞。
      那双总是带着不正经笑意的桃花眼眨了眨,似乎在消化眼前这诡异而沉重的景象。
      随即,一丝熟悉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初春的嫩芽,在他眼底迅速破开冰封,绽放开来。
      “我……操……”
      沙锦的嘴角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向上咧开,最终形成一个苍白却无比灿烂的笑容,声音虽然沙哑虚弱,却带着他标志性的、没心没肺的调侃。
      “老子……命真他妈硬啊……这都不死……?哈哈……咳咳……”
      笑声牵动了伤口,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柳开江和天敬贞身上来回扫视,确认他们都还活着,还在这里。然后,他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般,长长地、带着满足地舒了口气,只是这口气也带着疼痛的颤抖。
      接着,他那双恢复了些神采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冰冷和绝望,以及柳开江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天敬贞那拒人千里的背影。
      沙锦挑了挑他那双即使在病中依旧显得风流倜傥的眉毛,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带着促狭意味的弧度,声音刻意提高了些,带着夸张的惊讶和浓浓的调侃。
      “哎呦呦——!”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这什么情况啊这是?咱们A区第一侦察纵队赫赫有名的‘天作之合’、‘神仙眷侣’天柳搭档……今儿个怎么跟俩锯了嘴的闷葫芦似的?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柳开江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光,嘴唇动了动。天敬贞的背影依旧冰冷,毫无波澜。
      沙锦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我来搞定”的自信,语气更加戏谑。
      “咋滴?闹矛盾了?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嘛!跟哥说说,有啥过不去的坎儿?是不是咱天哥又耍小性子欺负我们开江嫂子了?还是嫂子你一不小心又把天哥珍藏的机甲模型当废铁卖了?”
      他朝柳开江挤了挤眼,“甭怕!说出来!哥给你们主持公道!保证把这层窗户纸……哦不,捅破那层‘膜’!让你们重新腻歪起来!”
      “沙锦!”
      柳开江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劫后重逢的狂喜和无尽的委屈。
      “你……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可是……你的身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巨大忧虑地看向沙锦被被子覆盖的身体。
      “身体?”沙锦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这身伤。他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一瞬,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随即,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又迅速挂回脸上,甚至带着点好奇和兴奋。
      “哦对!差点忘了!让老子看看,这回阎王爷收不走我,给我留了点啥纪念品!”
      话音未落,他竟真的伸出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不管不顾的劲头,猛地一把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冷白的灯光下,那具曾经矫健的身体暴露无遗。
      柳开江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沙锦的笑容也在瞬间凝固了。
      右肩以下,整个右臂的位置,被一只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结构精密复杂的机械义肢取代,复杂的液压传动杆和能量管线在关节处隐约可见。双腿的位置,同样被包裹在流线型的金属外壳中,一直延伸到大腿根部。
      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躯干右侧,大片的皮肤被半透明的生物膜覆盖,膜下是闪烁着幽蓝色指示灯的复杂维生装置和金属支架,肋骨的位置甚至能看到金属加固的痕迹。
      整个右半边身体,几乎被冰冷的机械和闪烁的指示灯所占据,构成了一幅残酷而冰冷的赛博图景。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柳开江死死咬住嘴唇,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为战友承受的这份非人痛苦。
      沙锦的目光也凝固在自己这具“焕然一新”的身体上。
      他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彻底消失了,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冰冷的金属和闪烁的指示灯,嘴唇微微张开,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具躯体的改变。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有些粗重的呼吸。
      就在柳开江以为他会崩溃、会痛哭时——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嗤笑从沙锦喉咙里滚出。
      随即,这嗤笑迅速放大,变成了低沉的笑声,然后演变成无法抑制的、近乎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他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牵扯着伤口剧烈疼痛,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眼泪都笑了出来,可那笑声里的畅快和……庆幸,却无比真实!
      “我操……哈哈哈哈……牛逼!真他妈牛逼!”
      他一边咳一边笑,断断续续地说着,左手甚至激动地拍了一下床板。
      “老子现在……这造型……帅炸了啊!这机械臂……这金属腿……妈的!比基地那些破机甲帅多了!以后打架老子直接拿拳头当液压锤使!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完全无视了柳开江震惊呆滞的表情和天敬贞那依旧冰冷、却似乎微微绷紧了一瞬的背影。
      笑够了,他喘着粗气,目光在病房里逡巡,最后定格在旁边床头柜上的一面小镜子上。他伸出左手,极其自然地拿过镜子,对着自己的脸仔细端详起来。
      镜子里映出一张失血过多、略显苍白憔悴,却依旧英俊得有些过分的脸。金色的碎发凌乱地搭在额前,那双标志性的桃花眼因为大笑还泛着水光,嘴角的弧度张扬肆意。
      沙锦仔细地捋了捋自己那头耀眼的金发,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甚至还做了个夸张的挑眉动作,然后长长地、无比满足地舒了一口气,将镜子随手丢回床头柜,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嗯,”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还行!没伤到我这张帅脸!值了!”
      他转向目瞪口呆的柳开江,咧嘴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正好!以前老觉得左手不灵活,这下逮着机会好好练练!以后开罐头、打牌、泡妞……咱就用左手!这叫啥?塞翁失马,因祸得福!懂不懂?”
      柳开江彻底懵了。他看着沙锦那张在经历了如此剧变后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甚至带着点得意洋洋的脸,看着他对自己这身冰冷机械躯壳浑不在意的态度,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
      这……这真的是那个差点变成植物人、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沙锦吗?
      沙锦似乎很满意柳开江的反应,他挑了挑眉,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柳开江藏在被子边缘、露出的左手腕——那里,厚厚的无菌敷料包裹着,边缘隐约透出缝合线的痕迹。
      沙锦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瞬,眼神变得锐利而了然。
      他看向柳开江,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嫂子,”他再次用上了那个戏谑的称呼,语气却难得认真,“是不是……因为看到天哥一直没醒,你觉得……没指望了?”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柳开江的灵魂,“所以……又想走那条道儿了?”
      柳开江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伤口。
      他低下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沉重地点了点头。
      沙锦的眼神暗了暗,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他的目光又转向天敬贞那冰冷拒绝的背影,再回到柳开江绝望的脸上,那副洞悉一切的神情又回来了。他朝柳开江抬了抬下巴,用口型无声地问,“所以……天哥现在这样……是因为你自杀这事儿,他心疼疯了,跟你吵起来了,然后……你又干了点啥让他彻底心碎的事儿?彻底崩了?”
      柳开江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死死咬着嘴唇,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沙锦了然地点点头,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点痞气和自信的弧度,朝柳开江眨了眨眼,同样无声地用口型说。
      “明白。看哥的。”
      他做了个“配合我”的手势。
      柳开江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虽然不明所以,但沙锦眼中那份笃定的光芒,像在绝望的黑暗里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他用力眨了眨眼,挤掉泪水,示意自己明白。
      沙锦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目光转向天敬贞那冰冷的背影,脸上瞬间又堆满了那种玩世不恭的、欠揍的灿烂笑容,声音洪亮得完全不像个重伤员。
      “哎呦喂!我天哥!”他拖长了调子,语气夸张得能拧出蜜来,“咋还跟个受气小媳妇儿似的,背对着咱,跟嫂子怄气呢?说说呗,因为啥破事儿啊?是不是嫂子嫌你昨晚打呼噜太响吵着他睡觉了?还是你偷偷把嫂子藏床底下的巧克力给吃了?”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天敬贞背影的细微变化。
      天敬贞纹丝不动,如同冰山。
      沙锦毫不在意,笑容不变,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带着循循善诱。
      “哎呀天哥,咱都是大老爷们儿,有啥话不能敞开了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头肯定也憋得慌,肯定也后悔刚才话说重了,伤了咱嫂子那玻璃心小肝儿了!对吧?就是拉不下这张帅脸道歉!没事儿!兄弟我懂!我给你铺台阶!”
      他拍着胸脯,拍得砰砰响,“这样!你转过来,看着嫂子那梨花带雨的小脸儿,说声‘对不起,老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然后凑过去,‘吧唧’亲一口!抱一抱!这事儿就算翻篇儿了!咱仨就当啥也没发生过,以后该撒狗粮撒狗粮,该打怪物打怪物!行不?”
      天敬贞依旧沉默,连一丝肌肉的牵动都没有。
      沙锦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我看透你了”的狡黠,语气故意带上点痛心疾首。
      “哎呦呦!我说天哥啊!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咱嫂子多好一人儿啊!当初是谁在感染区里,抱着人家死活不撒手,说‘开江,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啊?是谁在人家把你这颗万年冰山捂化了之后,腆着脸跑来谢我这个月老,说‘沙锦,谢了’的?嗯?”
      他语速加快,步步紧逼,“这才多久啊?你这颗好不容易捂热乎的心,怎么又给冻成西伯利亚冻土了?你这不寒碜我吗?我这辈子好不容易成功撮合的第一对神仙眷侣,就这么黄了?你对得起我这月老吗?啊?”
      他指着柳开江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煽情。
      “你看看!你看看嫂子哭成啥样了?眼睛都肿成核桃了!心都碎成渣渣了!你就不心疼?你天敬贞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头指不定比谁都疼!别装了!赶紧的!麻溜地给我转过来哄人!”
      “沙锦。”天敬贞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像一块寒冰砸在地上,带着清晰的不耐和警告,“你给我闭嘴”。
      沙锦的声音戛然而止。
      但他非但没有沮丧,脸上那胸有成竹的笑容反而瞬间放大,甚至带着点得逞的得意。他朝柳开江飞快地递了个“该你上场了”的眼神。
      柳开江接收到信号,心脏狂跳。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和喉咙的哽咽,看向天敬贞那冰冷的背影,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地响起,充满了悔恨和哀求。
      “敬贞……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太蠢了……我不该……不该那么做……让你担心……让你害怕……我发誓……我以后一定珍惜这条命……一定好好的……再也不让你心疼了……你转过来看看我好不好……”
      沙锦立刻无缝衔接,语气又恢复了那种轻松的调侃,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就是就是!嫂子都认错了!天哥你见好就收啊!想想当初在大联合清剿行动那次,咱队被围困,弹尽粮绝,嫂子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你嘴里,自己饿得啃树皮!那会儿你怎么抱着嫂子哭来着?鼻涕泡都出来了!还有之前在青藏高原那次,你和嫂子最后快要死的时候是谁抱着他不撒手去,嘴里还一口一个老婆叫来着?啧啧啧……肉麻死我了!”
      沙锦的嘴像连珠炮,一件件、一桩桩地往外抖搂着那些被时间尘封的、甜蜜又带着点傻气的往事。从初识时天敬贞对柳开江别扭的维护,到确认关系后天敬贞那冰山融化的笨拙温柔,再到无数次生死边缘两人如何成为彼此唯一的支柱……
      他刻意避开沉重,只挑那些闪着光的、温暖的、甚至有点好笑的瞬间,像一把把精巧的钥匙,试图撬动那扇冰封的心门。
      柳开江则配合着沙锦的节奏,每当沙锦提到一个甜蜜的过往,他就立刻用颤抖的、带着无尽悔意和深情的声音接上。
      “敬贞……我记得……那次你为了救我,机甲都差点报废了……”
      “敬贞……那次我发烧,你守了我三天三夜没合眼……”
      “敬贞……你说过……我是你的刀鞘……没我你就活不下去……”
      他一遍遍重复着道歉,一遍遍做着保证,声音从最初的激动高昂,渐渐变得沙哑低沉,却始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执着。
      他说他再也不会轻视自己的生命,他说他会学着坚强,他说他无法想象没有天敬贞的世界……
      说到动情处,泪水一次次决堤,身体因为虚弱和激动而不住颤抖。
      时间在沙锦的妙语连珠和柳开江的泣血剖白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从惨白的中午,渐渐染上了夕阳熔金般的暖橘,又慢慢沉淀为暮色四合时的深蓝。病房里的光线也随之暗淡下来。
      沙锦的声音早已不复最初的洪亮,变得沙哑干涩,每一次发声都牵动着伤口,带来一阵闷痛。但他依旧坚持着,脸上的笑容虽然疲惫,却依旧明亮,像一盏不知疲倦的灯。
      柳开江更是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依旧死死盯着天敬贞的背影,不肯放弃。
      终于,当最后一丝天光被深沉的夜幕吞没,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幽幽的冷光时。
      天敬贞那仿佛焊死在另一侧的、冰冷的背影,极其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沙锦和柳开江的声音同时顿住,屏住了呼吸。
      那背影微微侧转,一点,又一点……最终,那张苍白、憔悴,却不再完全是麻木的脸,终于转了过来。
      他的目光,越过了冰冷的仪器和昏暗的光线,落在了柳开江的脸上。
      那双曾经空洞枯井般的眼睛,此刻虽然依旧疲惫,布满血丝,但深处……却重新燃起了一簇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名为“痛楚”和“在意”的火苗!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虚无!
      沙锦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朝柳开江投去一个“快!加大火力!”的鼓励眼神,自己则靠在枕头上,虚弱地喘着气,脸上却露出了胜利在望的疲惫笑容。
      柳开江的心脏像是被瞬间注入了滚烫的岩浆!巨大的希望和难以言喻的激动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不顾喉咙的剧痛和身体的极限,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深情和悔悟,看向天敬贞那双终于有了焦距的眼睛。
      “敬贞!你看我了!你终于看我了!”
      他的泪水汹涌而出,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比爱我自己更爱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我知道错了!我大错特错!我不该让你那么担心!我不该推开你!我不该怀疑你的爱!是我的愚蠢和懦弱伤害了你!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别这样……别不要我……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敬贞……天敬贞……我爱你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颤抖,却字字泣血。
      沙锦也强打着精神,在一旁用沙哑却依旧带着调侃的语气助攻,声音虽弱,却清晰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天哥……听见没……嫂子这情话……啧啧……酸掉牙了……不过……是真的啊……你俩……早就是一根藤上的瓜……谁也离不开谁了……命定的……拆不开的……你看你……离了嫂子……这脸臭得……跟谁欠你八百个亿似的……何必呢……赶紧的……给嫂子擦擦眼泪……亲一口……这事儿……翻篇儿……”
      柳开江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气音挤出来的,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爱你……天敬贞……”
      话音落下,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骨头,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眼皮沉重地阖上,陷入了一片温暖的、带着希望的黑暗之中。
      沙锦看着柳开江昏睡过去的脸,也长长地、彻底放松地吐出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功德圆满”的疲惫笑意,轻声嘟囔了一句。
      “妈的……累死老子了……”
      随即也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那抹未散的笑意。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一片带着希望余温的寂静。
      柳开江沉在疲惫而温暖的黑暗里,意识模糊。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沉沉睡去,明天还要继续这场艰难的和解时……
      一只温热的大手,带着极其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薄茧,极其轻柔地、带着微微的颤抖,抚上了他冰凉潮湿的脸颊。
      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柳开江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光线下,天敬贞不知何时,竟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床边!他微微弯着腰,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再无半分冰冷和麻木!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深深地凝视着他,里面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痛楚、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那失而复燃的、炽热滚烫的、名为“爱”的光芒!
      在柳开江震惊到失语的目光中,天敬贞俯下身,温润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唇,轻轻覆上了他同样颤抖的、微凉的唇瓣。
      一个轻柔的、带着泪水的咸涩和血腥味、却无比珍重和虔诚的吻。
      柳开江的瞳孔骤然放大,大脑一片空白,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唇瓣缓缓分开,天敬贞没有离开,额头轻轻抵着柳开江的额头,鼻尖相触,温热的呼吸交融。他凝视着柳开江那双被泪水洗得清亮的眼睛,嘴角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向上扬起,最终形成一个虽然虚弱疲惫、却无比真实、带着无尽温柔和深深悔意的笑容。
      他张开干裂的唇,声音沙哑低沉,却像最温暖的春风,瞬间融化了所有坚冰。
      “我也爱你……柳开江”。
      世界,在这一刻,重新拥有了声音、色彩和温度。
      “天敬贞——!”
      柳开江再也无法抑制,积压了整天的恐惧、绝望、悔恨、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彻底爆发!
      他用尽全身力气,伸出双臂,不顾一切地死死抱住了天敬贞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颈窝里,放声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自杀!我不该让你那么担心!我不该推开你!对不起!我真的好爱你!好怕失去你!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天敬贞的身体被这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晃了一下,腹部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同样用尽全力,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怀中这具颤抖的身体。
      手臂收拢,像是要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重新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分开。
      他的下巴抵在柳开江柔软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崩溃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透自己的病号服。
      那些被压抑了一整天的、冰冷外壳下的恐惧、后怕、心疼、自责……也终于汹涌而出,化作同样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滴入柳开江的发间。
      “不……开江……是我错了……”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悔意,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心痛。
      “我不该……用那种方式对你……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不该冷着你……让你一个人害怕……我当时……太害怕了……怕你真的离开我……怕得……只会用最蠢的办法……”
      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怎么……能不要你……柳开江……你就是我的命……我永远爱你……永远爱你……”
      两人就这样在昏暗的病房里紧紧相拥,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歉意和爱意,泪水交织,分不清彼此。那些尖锐的伤害、冰冷的误解、绝望的分离……都在这个耗尽所有才换来的拥抱里,被滚烫的爱意和泪水一点点冲刷、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柳开江的哭泣渐渐变成了抽噎。天敬贞轻轻捧起他的脸,用指腹极其温柔地、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他的目光深邃而专注,里面燃烧着失而复得的火焰和永不熄灭的爱意。
      柳开江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对上那双眼睛,里面同样清晰地映出自己狼狈却充满依恋的脸。
      无需言语。
      天敬贞低下头,柳开江微微仰起脸。
      这一次,没有推拒,没有犹豫。
      他们的唇再次相遇。不再是刚才那蜻蜓点水般的触碰,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渴望和失而复得的无限珍重,深深地、忘情地吻在了一起。
      唇舌温柔而坚定地交缠,仿佛要通过这个吻,将对方的气息、对方的温度、对方的灵魂,彻底融入自己的生命里,抚平所有伤痕,填补那道曾被绝望撕裂的缝隙。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们紧紧相拥、忘情拥吻的剪影。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病床上,原本应该“睡着”的沙锦,不知何时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
      他侧着身,看着那对终于和解、紧紧相拥亲吻的爱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疲惫、却无比欣慰和释然的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点“老子果然牛逼”的得意,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为挚友感到的由衷喜悦和尘埃落定的轻松。
      “啧……真肉麻……”
      他无声地用口型吐槽了一句,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随即,他轻轻地、彻底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那对沉浸在二人世界里的恋人,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只留给世界一个安静沉睡的、金光闪闪的后脑勺,将所有的空间和时间,都留给了这对历经劫难、终于重归于好、破镜重圆的爱人。
      病房里,只剩下唇齿交缠的细微声响,和两颗重新紧密贴合、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奏响着爱的永恒乐章。
      那曾被怀疑和伤害侵蚀的感情,在泪水的洗涤和这个深吻的熔铸下,非但没有破碎,反而如同淬火的精钢,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坚韧,闪耀着永不熄灭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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