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一梦

　　建明元年的春节，陈良办得比晚年都隆重，旧年发生的事太多，陈良要除晦，希望新年新气象。
　　简茂升职后算是正式踏入朝堂中枢系统，近日与同僚工作磨合，应酬便有些多。
　　昨夜何全先回来送口信，说夜间风沙太大，大人有应酬，兴许回来得晚，叫夫人先歇息。
　　意外的是，简茂次日早上才回来，并非公务原因夜不归宿的，他这是第一次。
　　简茂未曾解释什么，只匆匆清洗换好衣物，又上值去了。
　　陈良没有多想，为他收拾换下来的衣物，有点疑惑，贴身里衣怎么是润的，口罩里面可以抽取替换的那小块薄纱也不见了。
　　除非清洗，那块薄纱是不会取出来的，不是家里仆妇，别人也不知道里面的薄纱是可以抽出来的，简茂也不知道。
　　陈良细嗅了嗅简茂的衣物，肩背慢慢佝偻了下去。
　　在卧室坐了一上午，红叶在门外敲门：“夫人，该吃午饭了。”
　　陈良回过神来，轻轻回了一声，开门走了出去，吩咐仆妇将房中郎君衣物拿去洗掉。
　　吃过饭，陈良叫黄梅把她那部分营生账本拿过来，黄梅应声取来。
　　她看夫人神色不对，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这日简茂早早下了值回家，还捧回来一盆开的正盛的海棠。
　　陈良围着花转了两圈，夸这花开得真好看，像个青春正好的娇美小娘子。
　　二人吃过晚饭，看简茂要去前院书房，陈良叫住他：“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简茂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走到陈良身边搂住她肩膀，轻声问：“要谈什么？”
　　“我们和离吧。”
　　简茂闻言表情好似空白了一瞬，颤声问：“你说什么？”
　　“我们和离吧。”
　　看着妻子用淡淡的表情，说着这么决绝的话。
　　简茂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我不同意。”
　　陈良低头轻声说：“我们体面一点收场好吗？”
　　简茂扶住她的肩膀，将人转过来对着他：“我昨晚喝醉了，王秋自作主张将我送到了汪娘子处，你通医术应当知道，男人醉酒情况下，是做不了什么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这个解释陈良听了不置可否，又叹息一声：“原来那位小娘子姓汪，是汪淑妃族人么？看佳人没入教坊司，你怜香惜玉金屋藏娇了？”
　　“我没你说的这么龌龊！”简茂怒喝，又双手用力搓脸，长吐一口气说道：“同僚买来说要送我，我没要。同僚便将人安置在一处宅院中，把房契给了王秋，告诉他汪娘子住在里面。王秋看你生下沁哥儿再未开怀，如今见我升职，便起了歪心思，想促成这件事，好叫汪娘子为我繁育子嗣。”
　　“王秋有明婶看着，不会做这样的事。”陈良语气有点冷。
　　简茂沉默一阵，闭了闭眼道：“近日简沛每日与我一同出门上衙，简沛的车夫日日在他耳旁念叨，王秋被说动了心，才有昨夜之事。”
　　陈良闻言只觉得自己的脊柱好似被一点一点抽了出去，心里一阵阵发寒，胸口闷闷的，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上不来下不去。
　　这件事里他好似是无辜的，她若是贤惠的话，就该睁只眼闭只眼，让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可是她心里过不去，她做不了这种贤惠妻子，她的感情里不能夹带任何怀疑，否则这样的感情她情愿不要。
　　她只觉得自己心里痛得发木，现在看每个人，都好像别人面上带笑对着她，心里却随时准备对她喷毒液。
　　简茂好像也是这样，他好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给她致命一击。
　　她挪到床上躺了下去，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简茂低头在榻上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烛台上蜡烛烧尽，室内暗了下来，他才走到床边，放下帷帐躺了下去，紧紧抱着妻子。
　　睡到半夜，陈良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然后坐起身张嘴喷出一滩温热的液体。
　　简茂点了灯，看着被褥上的猩猩点点，头上好似被劈了一道闷雷，往后踉跄了一下。
　　朝门外吼道：“来人，叫太医！”
　　太医看过，只说是郁气於结，吐出来反倒好了。
　　开了药方，又嘱咐安心静养，切忌情绪激动，这才离去。
　　一夜兵荒马乱，到了清晨，看陈良喝过药，简茂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陈良倚在床头，对他说：“和离书我写好了，在书房抽屉里，你去取出来，签了。”
　　简茂手一抖，面带哀求：“虫儿还不知道呢，等他回来好不好？”
　　“你当初说过，我可以顺利脱身的。”
　　“可是我没变，你为什么要脱身？”陈良低着头，简茂看不到她的眼睛，他跪坐在床边，仰头看着妻子，她的眼睛像被什么遮住了，暗淡无神。
　　简茂瘫坐在地：“我签给你。”
　　拿到和离书，陈良召集府中下人，问他们：“我要回江南，以后不再回京了，你们谁要跟我回去的，今日收好行装，明日一早出发。”
　　红叶早几年便自梳了，说要一辈子跟着她，陈良给她银钱叫她订船找镖队，她不想要简茂的护卫送她南下。
　　仆役丫鬟们大多已在京成了家，最后只剩下梅子巷最开始买的两个苍头愿意跟她走。
　　简茂看得心中酸涩难忍，恳求她：“先留下来，养好病，我再送你去江南，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算我求你了！”
　　陈良摇头，将分割好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财产交给他，细细交代他一番，里面有些什么。
　　简茂听得眼泪都下来了：“你不在我身边，我要这许多财物做什么？”
　　陈良劝他：“你往后还要往上走，财物终归是不嫌多的，再说还有孩子呢。我再过几年就老了，你给了我，我也用不了多少。”
　　离别这晚，二人睡在床上，陈良让他背过身去，她抱着他睁眼到天明。
　　次日一早，二人坐着马车，先绕去栖梧书院。
　　儿子见到二人先是一喜后是一惊：“母亲要去哪里？”
　　陈良看着如今比和他父亲一般高的儿子，摸摸他的头：“我病了，回江南养病，你好好听父亲的话，学业太苦就缓一缓，别把自己逼太紧，保重身体要紧。”
　　简沁死活要送到码头，陈良在马车上搂着他，二人絮絮私语，说着母子间的贴心话。
　　下车前，陈良塞了一个木匣子给儿子，这是她给他的财物，要他好生收着。
　　陈良登船，回头看这座巍峨的都城，她当年带着最浓烈的色彩来到这里，如今却身披惨白落寞离去。
　　细细描绘过曾带给自己热烈情感的男人、再看着从婴孩渐渐长成成郎朗少年的儿子，陈良对他们笑了笑，挥挥手，转身进船仓去了。
　　父子二人看着渐行渐远，缓缓消失在视线的船舶，双双沉默，骑马回城的路上，似是酝酿了许久，简沁问身侧的父亲：“你和母亲是暂时分开，还是以后都分开了？”
　　简茂颓废中带点讶异：“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们教导我多年，这我还看不出来，我这个学生就太愚钝了些。”
　　“等你母亲气消了，我就去接她。”简茂目视前方，淡淡道。
　　“我母亲要走，是不是因为别的女人？我听说你们这个年纪的男人，再遇上合眼的女人就好似老房子着火，除非房子烧成灰，否则灭不掉的。等我母亲气消了，你还记得她吗？呵！”
　　简沁面带嘲讽说罢，驾着马，撇下简茂，飞速向城中奔去。
　　看着远去的儿子，简茂一脸苦涩。

　　回到松亭街，简茂叫来王秋明婶，二人跪在地上面色仓皇。
　　“你们今日便出府去吧，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们。尔等害我夫妻和离，留下你们性命已算是我有海量，出府时，除了身上衣物，其余一概不许带走。”
　　明婶心里一片冰凉，磕了几个头，被王秋扶着蹒跚往外走。
　　二人携家带口离府，住进了兄弟王春为他们安置的屋舍中，王秋心下懊悔不迭，日日在家酗酒，明婶带着家中孩子，开始四处接活养家。
　　简茂处理完王秋，又去隔壁找了兄嫂，将简沛所做所为说了出来，实在无法将和离说出口，便只说陈良被气到咯血，现下已匆匆回了江南养病。
　　“我不想知道兄嫂是否知情，也不想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只小弟这里，你我兄弟之间，以后便只当普通亲戚论吧。”
　　简荀与文氏在他身后的呼声，简茂充耳不闻，只甩着袖子自顾出了兄嫂家门。
　　简茂就这样日日上值下值，过了月余，收到尾随护送陈良的护卫送来信件，说是夫人直接回了桐县，并未在甲升府停留。
　　摩挲着信纸叫来黄梅：“沁哥儿回来过没有。”
　　黄梅摇头。
　　简茂自嘲一笑：“哈！活了半辈子，倒成了孤家寡人，当真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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