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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
一身浓艳红衣衬得他眼眸深深,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点点我的眉心,柔声问:“看过了那些记录,殿下还是坚决要去人间吗?”
我短促地应了一声,抓住他的手看进他眼睛里,那双眼眸中的眷恋、渴求、疼痛,我曾见过又遗忘的一切都已经统统嚼碎化在他唇齿间,他吐出一点低沉的呻吟,如同逝去的鬼魂发出最后的哀鸣。
“人,仙,神,鬼,都是一样的,殿下,”他转了转手腕,身体柔软得没有骨骼,手掌顺着我的小臂蜿蜒向上,最终与我十指相扣,“凡有魂灵之物,生死......尽在我手。”
“我怎么离开?”他叹息道。
这是两个肉身尽失的神明执手凝噎,我们都走得太远了。
“我会回来的。”我说。
他只是温和地点头:“我会一直在冥河等你。”
这对话多像永恒的告别,似乎我将看着他的影子逐渐远去,流沙从指缝间滑落。
他抓紧我的力度并不深重,无端让我愈加恐慌,我加大力气卡住他的手指,赌誓发愿一般:“你要好好的,你要等我,”他清浅笑容比夜风寒凉,徐徐拂过我的身体,我同他强调,“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你说过的,你愿意等我——你不能让我没有归处。”
“我知道,”他说,终于回握,紧紧地回握住了我的手,他的体温冷了,与我同频同感,“别担心,殿下。”
宁苦甜不会伤害我,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这一点。
即使我信错了,也没关系,在这一刻,成为我的归处,成为我的锚点,成为这一个瞬间的丰碑,请你记得我当下的模样,永远不要忘记。
“极乐天广阔,殿下留在冥河太久了,”他注视着我,四目相对中一字一句地下了逐客令,“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问题吗?”
我盯着相互牵系的两只手发呆,慢慢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没有了......吗?
他紧了紧手指,意在唤回我的思绪:“那要......回不息山了吗?”
“不,”我深吸一口气,“我要回无极海。”
“秘境已经坍塌,”他向前倾身看着我,显得有些紧张,“殿下回去无极海做什么?”
我抬眼看他,慢吞吞地反问:“我自己的神界,难道不是想回去就回去的吗?”
他抿了一下嘴唇,眼角耷拉下来,像只被夺走食物的雀鸟,我只好补充安慰:“你放心,我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我答应过会想着你的,而且我也知道我的魂魄经不起折腾,只是回去看看。”
他不说话,取了自己的一缕长发一圈一圈绕在我指根,发丝缠结成一个指环,然后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确认我允许他的靠近,才低下头在指环上灵巧地一点,指环收缩扭曲,与我的手指紧密贴合,镂空花纹精美无双。
淡淡的金色在我指节处闪耀,象征着冥河主人的庇护。
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总觉得他很像一只小兽,我与他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情思都无从开口,在每一个相依的瞬间将言语诉尽。
他的眼睫在我掌心似有若无地蹭了两下,又缓慢地起身坐直了,埋头理了理衣袖,低声嘱咐:“要小心......”他摇了摇头,“殿下不会听我的,我只好自己跟着你了。”
我晃了晃手上的指环,歪着头看他。
“殿下,”他慎重地再次开口,“我肉身虽失,但整个冥河都是我的躯体,我并不虚弱;但你不一样,你的魂体是我所见过最差的状态了......我很担心。”
那双莹亮的眼眸在灯下幽幽袅袅地转,离开了灯影便显露出野性色泽,是兽性,是欲念,是执迷不悟。
我点头,又摇头:“我知道的,你不用这么思虑,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嘴角提了提,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殿下要去人间,无非两种方法,一种是时空神将意识送至下界,一种是过我的轮回门,想来殿下是要请不息山主人帮忙了,是吗?”
我托着脑袋看他,他总是美的,盛放时明媚,疲惫时清减,言语带着奇异的尾调,一颦一笑都灵动,我真希望我记得一万三千年前他的样子,想来比如今更容华无极。
“殿下?”他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掌,腕上镯子滑落至小臂,我的视线顺着手镯滑进他袖中,瞥见了雪白里衣的袖缘。
我抓住他的手腕压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回答:“其实......还没想好,”指尖触感柔润,我再次确认身化天地并没有削弱他,即使这具肉身是神力凝聚,也能感受到皮肉下蕴藏的浩大威势,我放下心来,“还没有想过,本来打算回去之后再问问姬子。”
“时空神博古通今,自然是全知全能的,”他幽幽地说,脸庞略微偏转看向远处,“如果殿下最终要过轮回门,还打算回无极海或不息山吗?”
我探头去追他的视线,他的眉毛柔柔地拧成一团,眼皮半垂,几乎让我看不见他的瞳仁,我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把他转回来,被他无言控诉的眼神迎面击中,只好默默地松了手,无奈地问:“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但又不甘心地拽了拽他的手腕,让他离我近一些,“嗯......我以前是不是很宠你?我总觉得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哀怨眸光几乎要融化成水,将我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淹没沉浸在他的心湖里,生同衾死同裘,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刺骨冰水将我浇了个透顶——我的心乱了。
他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我摆了摆手,有些急躁:“不......别说了......我不该问。”
冥河的风声弱了些,潺潺水流却走得更急,发出一阵一阵的悲鸣,我偏头看了看墨黑水面,松开他,转而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和地回答他:“无极海我总归是要回去的,不息山也是,姬子的法器还在我这里。”
他无声收手,松懈倚靠在背后树干上,只是微微笑着看我。
我换了个姿势把自己撑起来:“现在问你也一样......你说的这两种方式,有什么不一样吗?”
“差别极大,”他毫不犹豫,眼眉略压着,但极耐心地道,“殿下大约是要用一缕意识承载部分记忆的,否则如何探查旧案?”
我眼神里的疑惑显然取悦了他,他微眯着眼笑,温柔地补充:“我去人间,也做过通判宰辅,”我点点头,他挥了挥手,远处轮回门洞开,整个冥河瞬间亮如白昼,“若是过轮回门,是带不去任何记忆神力的,以一丝魂魄化形而已,是彻彻底底凡人。”
“我确实需要带着记忆,”我敲了敲桌面,目光落在他衣领外一片玉色肌肤,盯了两秒又转开目光,“否则我去人间毫无意义。”
他垂眼笑着,不置可否:“也许殿下去了人间,就再也不想回到神界了。”
我转了转手上指环,其上精致花纹极为华美,但佩戴舒适无感:“可是你让我看你的记忆的时候,明明是为了拦下我,为什么这么说?”
“殿下和我,终究是不一样的人,”他伸手按上桌面,壶中水汩汩涌动,没过一会儿就冒出惹气,他抬眼冲我笑,“殿下想喝什么茶?”
“苦茶、甜茶、酸茶......”我数了数,“还有什么茶?”
他低头去挑拣茶叶,声音丝滑得像一杯缓缓浸润喉咙的清水:“我这里,大约是整个极乐天中,殿下能喝到最多种茶的地方,殿下好奇巧,我来煮一杯别样的茶吧。”
我好奇地看着他从一个极小的罐子里取了一点茶粉慢慢筛,他嘴角噙笑,这时他不再是冥河主人,罚天神君了,他比枯黄的灯盏温婉柔和。
一点奇异的味道从热气氤氲中向我飘来。
他把茶杯塞进我掌心,支着头笑道:“殿下还是离远些再闻......我很难说殿下会是什么反应。”
“这是你以前没有煮过的新茶吗?”我顺嘴问着,低头去分辨茶香——整个魂体定在原地,头顶如同被劈开捣烂,瞬间一团浆糊,我眨了眨眼睛,眼前模糊了一片——被热辣辛香熏得泪眼汪汪。
我听到他忍俊不禁,倾身来为我抹去泪水,顺手将茶杯从我手里拿走,笑着将茶水泼去才道:“以前确实没有煮过,我已经尽量少加了茶粉,没想到......”他摇了摇头,“等到神魂稳固再尝试吧,殿下,去往人间,也要小心才是。”
“明明是因为你煮的我才会闻,”我抹了一把脸,“这是什么茶?”
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听到殿下这样说,我反倒不知该如何表达开心了......是辣茶,”他絮絮说着,指尖拂过手边依次排开的茶罐,最终选定一个透明的罐子,取出茶叶,“凡人认为,辣茶驱寒解表,医伤风头痛。”他将新茶递给我,眼神着重在我眼角落了落:“这杯茶就叫做‘无’吧,我惯常喝的,其实与清水无异,殿下用它熏熏眼睛也好。”
湿漉漉的水汽蔓延蜷曲,我越过水汽看他,像是看到一幅会动的古画,流转往来都显露着隽永笔力。
“但其实,辣味与其他味道又不同,”他取了无茶啜饮,眼睫上密密地蓄了一层细小水珠,“殿下只是嗅闻便止不住眼泪,是因为辣真正会让人疼痛,凡人喜欢这些,他们的五感时常混淆。”
我默默点头,意识到他仍然在做我的引魂灯。
迄今为止我对人间可以说一无所知,他担心焦虑,但只能用这种方式让我做些准备。
“我总觉得......”我茫然地看着头顶灯盏,“每个人说的人间都不一样。”
他指尖一弹,引魂灯慢腾腾地开始旋转,看得我眼晕,只好收回视线看向他,他举着茶杯,衣袖半落,松垮地挂在他小臂上,肤色、发色、眸色相映生辉,熠熠神相,几乎让我幻视凡人跪拜敬服的场景,那种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静生威吗?
“殿下,”他还在笑,“你去了人间,看到的自然也和我们不同,不是吗?”他偏头看了一眼冥河深处,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姬子的身影逐渐浮现,冲我们点点头,又无声隐去,宁苦甜没有停顿,“极乐天众神,都有自己的人间路要走,不管殿下走哪条路,我都在这里。”
我戳了戳他的手臂:“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留在这里呢——阿宁?”
他失笑道:“本以为左右拉扯许多便能教殿下忘了这事,”他随意挥挥手,轮回门无声关闭,冥河又晦暗不明,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总归是我的一点私心,于殿下无碍,或者,日后能为殿下助力也说不定。”
“我只是觉得你会难过,”我轻声说,“这里我看见的一景一物都是你。”
“甘之如饴,”他笑着轻握一下我的手,“判罚这件事,不是我做,便得有别人来做,殿下不觉得,还是我来做更妥帖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但望你能多关照自己一些。”
“无妨,”他起身取下引魂灯,慢慢往河边行去,“神明不死不灭,何况我已经超脱肉身呢?”他在河边站定,灯盏在他手中,恍惚正称量天下。
我听不清他的言语,于是也站起身走向他。
离得近了,才听见他呢喃着:“......这片残魂,也算是与殿下日夜相伴了......”
我无声地后退一步,停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他的身形并不瘦削,却在瑟瑟河风中显得萧索凭栏。
“我该走了。”时空之杖在我手中浮现,其上护盾一层又一层,笼得杖身镂刻都看不分明。
“......我知道,”宁苦甜平静地说,“殿下去一趟人间,总有回还之日,我会等到你的。”
时空门开,无极海现。
我跨过时空的交界转身看他,他也在此时回头,那双眼睛比珠玉更闪烁光彩,在黑暗中莹莹脉脉送我。
我不敢在无极海休憩,强打着精神将无极海看了个来回,最后停滞在虚空中思索万千。
无极海不是海,只是混沌。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可能都不会再回来——因此需要做些额外的准备。
此身残魂仍然虚弱,我咬着牙将魂魄意识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原地,一半飘飘摇摇,去往秘境遗迹。
秘境仍然空寂,所有银灰色星尘乖顺伏地,无人打扰,便做个死物。
意识附着在半魂之上,一点一点往秘境深处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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