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作者:任清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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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与火(上)


      村中夜里无事,大伙睡得都很早。春雨累了一日,原本抱着桂圆沾床就睡,却又突然惊醒。

      春雨抚了抚胸口,心中总不安定,便下床走到刘五房门口一看,果然还没回来。

      从吃完午饭便拿了钱出去喝酒,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春雨皱着眉头,打算回房睡觉。

      即便是村庄的夏夜,今晚也寂静地令人不安。

      春雨刚走几步,忽然福至心灵,跑到院中径直趴在地上,让耳朵紧紧贴着土地。

      这时雪琅教她的分辨远处是否有军队行进的方法,安静的时候好好听,能听到三四里地外行军的踩踏声。

      春雨这个一辈子没出过本县的年轻农妇,从不知什么叫打仗行军,但当她听到耳朵里那沉闷的咚咚声后,无需任何教导,她就知道,他们真的来了!

      春雨只觉浑身汗毛倒竖,血液直冲头顶,她猛地跳起来,冲进房间,从床下翻出柴刀用粗布裹好系在腰间,从橱柜里翻出早就备好的应急小包袱背在身上,把熟睡中的女儿一把抱起来就要夺门而出。

      刚走到院门口,春雨想起家中的余粮,又跑回厨房抓了些干粮塞进包中,又怕躲藏时间太长女儿喝不上水,硬是把桂圆弄醒喂她喝了些水。春雨自己也舀了一瓢水灌下去,她的手和身体都在发抖,水洒了一身,加上没来得及打理的头发和惊慌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像个疯子。

      春雨喘了口气,抱着一脸迷茫的桂圆往外跑。却又想着要不要再拿几件衣裳,她定住脚步,想起雪琅的叮嘱,咬咬牙,头也不回地朝阿云家赶去。

      经过几个时辰紧锣密鼓的筹备,章守理终于点清了兵员人数。由于多年的天灾人祸、经费不足,这支不断减员的队伍在他凑上了衙门里能征用的差役小兵,加上这半日着人在城里拉来的壮丁,甚至连他的家仆也算了进去,也只有八百人。吴大那批人需得章守理亲自指挥,一齐算上也就是九百人。

      九百人,就是这装备不足、多人被赶鸭子上架、大龄和低龄兵丁居多的九百人,是章守理现在能拿得出的所有家底。章守理套上寒素的兵丁盔甲,孟晴在旁将一口宝剑递上,这是多年前章守理父亲送他新官上任的礼物。他这全身上下,就属这东西值钱。

      所有人已经在外列队,章守理出门前回头看向孟晴,在他离开这段时间,就只能是孟晴和李主簿一同留守官衙,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

      “夫人。”章守理低声道,“若形势不对,你就——”

      孟晴一昂头:“怎么,你信不过我?”

      章守理摇头:“我当然信你。但若形势有变,你和孩子不应当随我送死。”

      孟晴惨然一笑:“天下倾颓,我便是想跑,就能跑得掉吗?我又没有数千精兵护送。”

      章守理知道孟晴说得是金陵知府钱大人,此人出身阀阅世家,家底雄厚。在江南道战火刚燃起时,便携三千精兵大摇大摆逃回老家,而已经混乱的朝廷竟对此毫无反应。

      孟晴深吸一口气,上前用力抓住丈夫的肩膀:“当此危急时刻,你我同心,不要有半分怀疑,也不要犹豫。我们只能往前走,哪怕是杀出去,敬斋!”

      章守理看着妻子,坚定地点点头,转身走出官府。

      经过他的几度调配,主力兵员已进入城中,城内戒严,街上只有刚刚集结的八百兵士和吴大那一百多人。

      章守理上马,他深吸一口气向众人道:“诸位,今夜大敌当前。根据目前收到的线报,是一伙逾千人的响马拉起来的队伍。这伙人不为别的,就是来杀人谋财的。你们既是我的兵,也是我的父老乡亲,如今家园沦落在即,我章守理虽为一介书生,所能做的也只有与诸位共同迎战,保卫我们的家园直到最后一刻!”

      夜色中,张守理看不清下面人模糊的神情,他继续道:“我的家眷亦在城中,这一战,我们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咱们的父母妻子能有一条活路,莫要沦落到贼寇手上受尽折磨。天不救我们,我们便自救!”

      雪琅站在队伍中,听到此处,扯着还未变完声的嗓子大喊道:“是,大人!我们决不后退!”

      站在队伍后面的吴大听到雪琅的声音,也举起手中的简易长矛,用浑厚的嗓音喊道:“追随章大人,决不后退!”

      吴大发了话,他那百余人也喊了起来,其他士兵都加入进来,高呼盟誓。

      章守理深吸一口气,今夜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城东,刘五在酒肆中喝得酩酊大醉,直接窝在地上睡了一觉。等他勉强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一个人都不见。

      刘五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来,揉了揉脑袋。他今天喝得有点多,睡得也久。本打算直接在酒肆中过夜,可肚子有些饿,只能先回家找点吃的。

      刘五摇摇摆摆地走出酒肆,一面挠着肚皮,一面打着呵欠。

      唉,这日子过的,真没意思!

      刘五越来越爱喝酒,因为有了酒的加持,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沉浸在模糊混乱的世界里,不必面对生活的种种麻烦和让他难以启齿的事。

      刘五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谁都不知道。在被春雨姐弟这对小贱人暗算了之后,刘五莫名其妙地不能人事了。那件事过去没几天,他晚上躲在被窝里正想试一试,却发现完全不行。

      刘五对这一可怕的事实又羞又气又愧,却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春雨。他以为过几日就能好,可没想到从那以后便再无起色。

      刘五开始害怕了,他还没给他们老刘家留下一个男丁,这可如何是好?这叫他有什么颜面面对爹娘的在天之灵?况且若真让春雨发现了,她还不知道要和她那个弟弟如何嘲笑他呢!

      对于刘五这种人而言,可以穷可以苦,可以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罪,但作为男子汉的尊严若有半分受损,那可就是天都塌了。

      面对无法解决的难题,刘五果断投入酒精的怀抱。至于其他麻烦事,就让春雨解决吧,要不然他花那么多钱娶她回来干嘛?难道她就专是吃白饭的吗?哪来那么便宜的事!

      刘五慢悠悠走着,听到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只道是在打雷,心里还想终于要下雨了。

      只是这雷声有些怪,没完没了。刘五皱着眉头,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空。与平时闪烁着繁星的夜空截然不同,今夜天上没有一颗星,倒像是浓云密布的样子。

      只是,怎么干打雷不下雨呢?

      刘五那被劣质酒精腐蚀的脑子艰难地转动着,终于勉强闪过一丝灵光,雷声正自他身后迅速逼近。

      刘五有些迟钝地慢慢转头,眯起眼睛向身后张望。

      街道上一盏灯也没点,他身后是浓重的夜色。只是在那夜色背后,似乎藏着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

      仅剩的本能使刘五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面后退,一面观察。

      啊...是了,这不是打雷的声音。那,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东西像雷声,却又快速地移动?

      死一般的夜色中,忽有黑影晃动,下一刻,不知多少骑着马、挥舞着砍刀长矛的人出现在刘五面前。

      刘五瞪大了眼睛,在这可怕的现实前竟连逃跑都做不到。他四肢脱力,一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出来。

      为首的骑士眼尖看到了刘五,对着眼前这个手无寸铁的男人,他发出了兴奋的狂叫:“兄弟们,杀!”

      瞬息间,马匹疾驰至刘五面前。已经有些锈蚀的长刀飞向自己咽喉前那一瞬,刘五的脑子终于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响马打进来了。”

      这是刘五脑子里的最后一句话,下一瞬,他便被杀红了眼的土匪头子自马上一刀割断喉咙,倒在地上。紧接着被几十匹马碾过。等后面步行的土匪从他身上跑过时,他已经死透了。

      田野中,春雨背着桂圆,在前面领着阿云没命地狂奔。她们怕村中已经乱了,索性从村外绕道,好在两条路线距离相差不大。

      天气憋闷,春雨汗如雨下,阿云跟上来,在背后托着桂圆,让春雨省些力气。

      两个女人都是打着赤脚逃命,一下一下踩在泥土上,根本顾不得石块和草屑划破她们的脚掌。长年的劳作似乎正在化作养育她们的大地给予的力量,两个忍饥挨饿的瘦削女人爆发出无尽的潜能,飞快地奔跑着。

      桂圆紧紧换着娘的脖子,她很紧张,瞪着大眼睛四处看,根本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远处蒸腾起的红云,桂圆才指着那里大叫:“娘!娘!”

      阿云和春雨停下脚步,望着远处,那并不是红云,而是熊熊火光。

      “是县城,着火了...”阿云喃喃道。

      春雨一颗心蹿到喉咙处,堵得她喘不上气。雪琅,雪琅大约还在城中,他、他......

      “娘。”

      桂圆的声音唤回了春雨的理智,她们三个只能逃跑,别无选择。

      “走!”春雨低声对阿云道。

      三人继续朝目的地前进,没走多久,便看到一头骡子在路边徘徊,二人喜出望外。

      这骡子必然是有主的,但看样子是自己跑出来的。命都快没了,春雨顾不得那么多,与阿云一同骑上骡子,让她在后抱着桂圆,自己则在前生疏地扯着骡子的缰绳。

      春雨从来没骑过这东西,只能抽了一条长长的草杆,学着见过的其他人的模样,一面双腿夹着骡子腹部,一面用草杆抽打它。

      这骡子大约也是受了惊吓,被春雨这个不熟练的骑手吓唬了一下,便迈开步伐向前小跑。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终于赶到那座寂静无人的废弃宅院。

      三人下了骡子,春雨有些可惜,但为了不暴露行迹,她还是朝骡子屁股上抽了一下,让它自行跑开。然后,春雨从阿云处接过桂圆,一脑门子就要往宅子里进。

      阿云自身后扯住春雨的衣角:“春雨,你看那里。”

      春雨循着阿云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惊呼:“天哪,咱们村!”

      远处,苦萍村的方向,火焰冲天。

      完了!

      泪水涌上了春雨的双眸,她明明已经许久没有哭过,可这一次,她实在没办法忍耐——那是她的家。

      除非观音娘娘下凡以甘露相救,否则就凭这火势,定然会把苦萍村烧个彻彻底底。而仍在那里生活的村民呢?他们有几个能逃出来?春雨根本不敢往下想。

      她和雪琅的家、她们家门口的歪脖子树、刘家的房屋、田地和所剩无几的果树......这些春雨曾经为之操劳、寄托了无限希望的事物,都注定会在这场大伙中化为灰烬。

      还有什么比亲眼看到自己的家园和土地被毁灭更让一个农民绝望呢?

      眼泪顺着春雨的脸颊滴落,那是她的家,那里还长眠着她的父母。

      现在,这一切在她眼前熊熊燃烧。

      阿云面带悲色,但还是推了春雨一把,焦急地道:“走吧,没用的,先顾好咱们自己。”

      春雨擦了一把脸,背着春雨往前走,她又开始想娘了。

      春雨领着阿云快速找到了那处暗门,三人进了密室,春雨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复原了挡着门的箱子和草垫,然后阖上了密室门。

      那边,阿云已经找到油灯点亮,四处看了看,叹道:“还是有钱人心眼子多,知道修这种地方。”

      “咱们若有钱,也一样能修。”春雨低声道,她走到土床边,放下桂圆,转身对阿云道,“油灯不能一直点着,我怕外面会看到光亮。”

      阿云点头称是:“我先看看这屋里还有什么可用的,然后就灭掉。”

      春雨应着,转头去顾桂圆:“饿不饿?困不困?”

      桂圆瘪着嘴,一路的颠簸、困惑和疲惫让她有点想哭,索性一头拱进春雨怀中,像小猫一样撒娇。

      春雨解开包裹,掰了点干粮哄桂圆,小姑娘却不肯吃,只是把脸埋在母亲怀中。

      阿云在屋子里细细搜了一圈,只找到了一捆麻绳、一把斧子和两件旧衣裳。她有些失望,搬了把椅子挪到春雨这边坐下,将搜刮的东西放到床头,斧子置于床脚。

      从自己怀里掏了一颗果子递给桂圆:“吃吧,解渴。”

      小姑娘看了一眼娘亲,才接过果子啃食起来。

      阿云面容放松了些许:“我家粮也快见底了,得亏白日里去山上搜刮了些野果,赶巧就用上了。”

      春雨面露忧愁:“若打进来的人在咱们这停留太久,吃饭还是其次,喝水才更麻烦。”

      阿云安慰道:“走一步算一步,别发愁。”

      说着,她一口气吹熄了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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