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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祖母
被烟熏出道道黑痕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背着竹编背篓的楚明瑟闪身进了院子,将身后的老妇人引进来。
“您请进。”楚明瑟将背篓搁到门后墙边放好,回头看向踏进院门的老妇人,有些踌躇,“家中现在没有待客的地方,只能请您去木工坊稍坐了。”
老妇人身着一袭素白的广绣深衣,衣料是上好的锦缎,不染一丝杂色,袖摆袍角皆无纹绣,腰间束着一条雪白的丝绦。极素雅的装扮丝毫不减她满身雍容的气度,保养得宜的面上留下几道岁月温柔刻画的痕迹,柔和的五官依稀与楚清远有几分相似。
日光透过廊檐斜斜照在她挽得极齐整的满头银丝上,发间别无装饰,只斜斜簪了一支木雕的玉兰花簪。
那花型的雕法一看便知是阿爹的手艺,楚明瑟也是因这一点才更加确认来人的身份,她就是阿爹每次提起时总有些神伤的母亲——楚老夫人。
楚老夫人展目望了一眼院中,四下打理得很干净,但处处皆可见烧灼过后的痕迹。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尚未修缮,仍残留着惊心动魄的可怖痕迹。
她的心揪了起来,颤颤握紧了身侧仆妇搀扶着的手,腕间露出一截木镯子,镯面錾着逗趣可爱的花鸟虫鱼,像是孩童练手之作。
她看向楚明瑟,温声问道:“我想先去看看阿远和禾娘,可好?”
楚明瑟抿了抿唇,点头道:“这边来吧。”
小厨房是家中除了木工坊之外损毁最轻的地方,西窗下的碗柜更是完好。那里背光又干燥,她便将阿爹阿娘的灵牌安置在了阿爹亲手做的这扇碗柜里。
灵牌还是她亲手做的。
木料用的是阿爹以前玩笑时指定的老杉木。写字的墨是雪团哥哥送给她的,带着淡淡的花草香。阿娘一定会喜欢。
楚老夫人在灵牌前静默地站了良久,光影阑珊,衬得她背影愈发寂寥。
她燃了一炷香,轻轻插在牌位前的香炉上。烟雾缓缓漫过,将她的声音染上几分空洞缥缈。
“是我的错。我早就应该闹起来,将阿远和禾娘接回家去……”
“要不是老三常年在外跑动,有机会与阿远见上几面,传上几句话,我连阿远这些年的情况都不得而知……”
“若是、若是……”她简直不敢想,若是老三这次没有替她来传话,悄悄给禾娘送一份生辰礼,她什么时候才能得知阿远的死讯?瑟瑟又要一个人生活多久?
“都怪我,都怪我……”
见她情绪激动起来,楚明瑟忙上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您别这样,阿爹阿娘从来没有怪过您。阿爹以前说过,幸好楚家还有您护着他,否则他是绝对忍不到弱冠之年才离家的。”
楚老夫人平复了下,抹去眼角的泪珠,从袖中取出一枚色泽温润光华内秀的玉簪,摆到灵牌前,叹着气:“罢了,起码离家这些年,有禾娘与你陪着他,又能做自己爱做的事,阿远应是过得真心快乐。”
楚老夫人怀念地摸了摸面前的碗柜,“当年他就是因为给我做了个大件的梳妆柜,被他父亲发现了这个喜好,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又将他院子里藏的那些木头啊、墨斗之类的统统丢了出去。他哭了好久,老三帮他把东西捡回来,拿哭鼻子的事笑话了他半年。”
“我从没见爹爹哭过。”楚明瑟很少听阿爹讲他小时候的事,头次知道阿爹以前竟然还是个小哭包,惊讶又新奇。
“他长大后便不怎么哭了。更何况,在孩子面前,他总要有个当爹的样子嘛。”楚老夫人慈爱地看了楚明瑟一眼,眼底是藏不住的欣赏与喜爱,“他与禾娘将你教得真好。”
她匆匆赶来的路上,本还十分担忧楚明瑟的处境,忧心她吃不饱穿不暖照顾不好自己,没想到她竟都已开始摆摊做起了生意,显然对往后的路已经有了小小的规划。
这孩子,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坚强更懂事。
她温声赞道:“你做的木雕可比阿远在这个年纪雕的精致多了。”
“阿爹也这么说。”楚明瑟没有与自家长辈相处的经验,但楚老夫人气质温和,相貌又与阿爹有几分相似,足以令她心生亲近,已经不怎么拘束,“他说是他教得好,他小时候并没有一个好师父教他。”
楚老夫人眼底笑意加深,“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炉上烧水的陶壶发出噗噜噗噜的沸水翻腾声,楚明瑟回过神来便要转身,“您坐,我给您倒茶。”
“让胡妈妈来吧。” 楚老夫人轻轻摁住了楚明瑟的手,角落里一直静默不语的仆妇这时才站出来福了福身,走向烧水的茶炉。
楚老夫人:“你可愿陪我转一转吗?”
楚明瑟自然没什么不愿的,只是,“后院的屋子还没收拾过……”
“无妨。”楚老夫人自然地顺势牵过楚明瑟的手,与她携手往外走去,“你与我讲一讲这间院子里发生的故事吧,我这个做母亲、做祖母的,缺席太久了……”
楚明瑟不忍心拒绝楚老夫人。
这个世上,应再没有比她们更懂得彼此此刻丧亲切肤之痛的人了。
她带着楚老夫人先去瞧了前院的花架。
许多花在火中化成了灰烬,但也有一些花被她抢救了回来,在雨露与阳光的滋养下重新开得娇艳。虽比不上阿娘照顾的时候,但也算得上养得不错了。
墙角的小水车被烧了一半,楚明瑟修修补补了好几天,勉强重新运作了起来,小栗子最近很喜欢趴在这里看着水流叮叮咚咚。
“我记得阿远十一二岁时便说要做这么一个水车,跑去府上的荷花池折腾,险些将自己淹了。”楚老夫人回忆着,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幸好他父亲那段时间不在府上,否则少不了一顿好打。”
楚明瑟听她说着未曾了解过的阿爹的童年,挽着她用脚步重新丈量自己从小长大的院落。
小院里每一处角落,都写满了一家三口朝暮四季的回忆。
一切鲜活如昨,仿佛伸手可触。
可目之所及的断壁残垣告诉她,一切都已今非昔比。
过了一会儿,胡妈妈出来请她们进去喝茶。
楚明瑟进小厨房时吓了一跳,原本只是干净整洁的小厨房在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内,莫名多出了几分典雅的味道。
木桌上铺了皎月般的细麻桌布,一道影青釉的瓷壶与素白茶盏错落有致。茶盏是斗笠形,胎薄如纸,迎光能透出淡淡青影。应是从自家带出来的茶具。
桌心摆上一个深褐色矮墩墩的陶瓶,斜插三五枝带着绿叶的梨枝。桌旁的矮柜上搁着一只越窑青瓷的小香炉,炉中升起一丝似有若无的香,如清幽草木。
楚明瑟惊呆了,看向胡妈妈的视线多了几分敬畏。
胡妈妈正将斟好茶的茶盏分别递给二人,动作分外雅致,察觉到楚明瑟投来的目光,她回以温柔一笑:“仓促而来,也不知小娘子好喝什么茶,暂且委屈您了。”
楚明瑟摆摆手:“无妨的。”
她平日最多也只是喝阿娘自己窖制的花茶,对喝什么茶并没有讲究。
氤氲的热雾腾起,茶香漫了出来。
楚老夫人看着楚明瑟捧起茶盏轻轻抿一口,似乎有些苦了,细绒绒的眉轻轻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真是与阿远小时候一模一样。
楚老夫人察觉到楚明瑟对她的态度已不如初见时那般生疏,她心下斟酌着,终于说出了此番前来的正题:“瑟瑟,你愿不愿意随我回楚家?”
“你还这么小,祖母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楚家或许规矩多了些,但毕竟是你父亲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楚老夫人温声劝着,“你放心,我此番来接你,你祖父和家里人都知道的。你几个哥哥姐姐心里都很是期待。”
楚明瑟默然了片刻,捧着茶盏在手心转了个圈。
她很想留在灯花巷,守着阿爹阿娘留下的小院子,慢慢将它修复回以前的模样。况且,她还没等到雪团哥哥回来呢。
可是前两日,府衙的书吏找上门来,他说曲家在陇西还有一支未出五服的远亲。按律令,她该要被送过去,由那未曾谋面的舅爷抚养。
陇西道离水津镇恐有上千里之遥,更何况她从未曾听阿娘提起过这门亲戚,远到这般地步,连人是圆是扁、品性如何都无从知晓。
她已不是躲在爹娘羽翼下,什么都不知晓的小孩子了。她知道,如她这般投奔陌生远房亲戚的孤女,多半会被吞了家产,被视作一件可以随意处置,甚至待价而沽的货物。
相较而言,跟着楚老夫人回去,似乎会是更好的选择。
她曾听阿爹说,“你祖母是极其心软极其疼爱孩子的,只是你祖父太过古板守旧,拘得我那位大哥也是个如出一辙的小古板。”
有一个心软的祖母,似乎也是很好的。
楚明瑟揪了揪小拇指,轻轻点点头。
“乖孩子!”楚老夫人几乎喜极而泣,她伸出手覆在楚明瑟的手背拍了拍,“那……你想什么时候走?祖母何时回去都可以,你不必着急,可以慢慢忙完手上的事再说。”
她记得在集市上,有一群人围着楚明瑟要做木雕小人,她还未曾做完。还有灯花巷的这些邻里,想来也要逐一道别。
楚明瑟听她如此为自己考虑,原本还有些不安的心定了定。她抿唇轻轻笑了一下,眼睛弯成弦月的弧度,“好,谢谢祖母。”
楚老夫人眼底一热,这是楚明瑟唤她的第一声祖母,这么多年,她终于听到了这一声“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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