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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暗河的水流突然加急,阿竹掌舵的木桨在水面划出半轮弧光,溅起的水珠落在靛蓝帆上,晕开点点深痕,像极了谢清辞当年试染“雨过天青”时,故意泼在布上的水渍。萧砚之扶着船舷回望,鹰嘴崖的栈道已缩成细线,万户长坠崖的惨叫被涛声嚼碎,只剩几缕暗红的血雾在崖底盘旋,被风卷着粘在暗河的岩壁上,像未干的朱砂。
“谢先生,硫磺粉不多了!”船舱里传来孩童的呼喊,是梳双丫髻的阿禾,正踮脚往陶罐里倒粉末,袖口沾着的石绿粉蹭在陶壁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纹路。谢清辞靠在舱壁上包扎伤口,铜剪咬开麻线的脆响里,他突然抬头望向暗河上游——那里的水面泛着异常的浑浊,像染缸里被搅混的“玄黑”色。
“是狼旗的水师。”萧砚之突然拔刀,刀刃映出水面漂来的数十根尖木,木梢裹着的铁皮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们在暗河出口设了障。”谢清辞猛地拽过船桅上的红旗,往帆绳上缠了三圈又向下一扯,是让后方船队分散的旗语。远处的靛蓝帆群立刻像被风吹散的染料,纷纷转向暗河两侧的支流。
最前那艘狼旗船的撞角已刺破水雾,船舷上的弓弩手正搭箭上弦。谢清辞突然将半罐媒染剂泼向水面,那些掺了铁砂的浆汁遇水凝结成黑褐色的浮团,弓弩手的箭矢射穿浮团时,箭簇立刻被粘住,坠在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是染坊煮胶的法子,”他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小腿的伤口在颠簸中又渗出血,“鹿角胶混了铁屑,能粘住铁器。”
萧砚之的短刀突然脱手,刀柄撞在狼旗船的舵盘上,那船顿时像匹脱缰的马,直愣愣撞向暗河的礁石。碎裂的木板间,他看见对方船舱里堆着的干草——浸过松脂的草料,遇火即燃。谢清辞早已摸出火折子,蘸了点染坊的桐油往草堆掷去,火光腾起的瞬间,那些水师兵卒的惨叫声里混着松脂爆裂的脆响,像极了染坊烧草木灰时的噼啪声。
“左前方有漩涡!”阿竹突然高喊,木桨在水面划出的弧光突然变乱。萧砚之扑过去稳住船舵,却见漩涡中心漂着些靛蓝色的碎布——是后方船队里某艘船被撞碎了。谢清辞突然将怀里的苏木粉全撒进水里,暗红的粉末在漩涡边缘凝成圈,像给暗河系了条血带。“跟着粉带划!”他嘶吼着拽过另一支桨,“苏木沉底的地方水流缓!”
孩童们的惊呼声里,木船擦着漩涡边缘驶过,船底刮过暗河的礁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染坊的木槌撞在染缸沿上。萧砚之回头望去,狼旗的水师船正被漩涡卷得打转,最前那艘的船底突然裂开,是被他们先前撒的铁砂划开的口子,河水涌进去的声响里,阿竹举着红旗欢呼:“像染缸漏了!”
谢清辞突然瘫坐在舱板上,染蓝的指尖死死抠着船板的缝隙。萧砚之低头去看,才发现对方后背的伤口已浸透衣襟,血珠滴在舱底的紫草堆里,竟让那些草料抽出几缕紫黑色的嫩芽。“去年在染坊窖藏的紫草,遇血会发芽。”谢清辞喘着气笑,“老掌柜说这是‘血饲草’,能活的地方,就有生机。”
暗河出口的天光越来越亮,萧砚之突然看见岸边插着的狼旗——是万户长的主营,营寨外的栅栏上挂着些褪色的布料,是去年从谢家染坊抢来的“流云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群悲鸣的魂灵。阿竹突然指着栅栏后的土坡,那里的草色泛着诡异的青黑,是被硫磺粉浸过的痕迹。
“他们在营寨周围埋了硫磺罐。”谢清辞的铜剪在掌心转得飞快,“想引我们上岸,再点火烧。”他突然从船舱里拖出个木箱,里面是染坊的石灰粉,“撒在船周,石灰遇水放热,能逼退靠近的火油。”孩童们立刻七手八脚地往水里撒石灰,白雾腾起的瞬间,狼旗营寨里果然射出些裹着火油的火箭,却在白雾外就熄了火。
最左侧的狼旗船突然撞过来,船头上的校尉举着长刀嘶吼,甲胄上沾着的靛蓝色碎布,是从暗河船队里撕来的。萧砚之跃过去踩在对方船舷上,短刀劈落的瞬间,看见校尉脖颈上挂着的玉佩——和万户长那枚一样,也是谢家的染坊令牌,只是这枚被凿去了“家”字。
“你们到底抢了多少令牌?”萧砚之的刀刃卡在对方护心镜上,声音里淬着冰。校尉突然狂笑,另一只手甩出链枷,铁球擦着萧砚之的耳根飞过,砸在木船上,裂开的缝隙里漏出些染坊的蓝草——是去年被抢的原料。谢清辞的铜剪突然从斜刺里飞来,剪尖缠住链枷的铁链,往回猛地一拽,校尉重心不稳的瞬间,萧砚之的短刀已刺穿他的咽喉。
令牌坠在船板上的脆响里,萧砚之突然发现这枚令牌的边缘刻着个“禾”字——是阿禾弟弟的名字,那孩子去年死在染坊的大火里。谢清辞弯腰捡起令牌,染蓝的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字,突然将令牌扔进石灰箱,白雾裹着的令牌渐渐透出玉色,像洗去了血污的魂灵。
暗河出口的水流突然平缓,萧砚之看见营寨外的空地上铺着些黑布,是浸过狼血的料子,和盐沼铁笼里的一样。谢清辞突然拽着他往船舱里躲,同时高喊:“闭气!”话音未落,狼旗营寨里就泼出些墨绿色的汁液,落在水面泛起泡沫,是染坊用来褪毛的“腐骨水”。
“他们把染坊的废料当武器。”萧砚之捂着口鼻咳嗽,看见最靠近岸边的靛蓝船正往下沉,船板被腐骨水蚀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像被虫蛀的布料。谢清辞突然将半罐蓝草汁泼向那片水域,蓝草遇腐骨水竟生出层蓝膜,将毒液与清水隔开。“老法子,蓝草汁能中和腐性。”他抹了把嘴角的血,“当年染坊处理废料,都用这招。”
孩童们立刻将船上的蓝草全扔进水里,暗河出口顿时浮起层靛蓝色的膜,像块巨大的染布。狼旗营寨里的兵卒突然炸了营,萧砚之看见土坡后跑出些身影——是附近村镇的百姓,手里举着些农具,农具上缠着的布条是谢家染坊的“平安红”,在风里飘得格外鲜艳。
“是去年送染布时认识的乡亲。”谢清辞的眼眶红了,“我教过他们用蓝草汁解毒,没想到……”话没说完,百姓里突然有人举起火把,往狼旗营寨的方向扔,栅栏上的流云锦立刻烧了起来,火光里混着布料开裂的脆响,像极了染坊拆旧布时的声音。
狼旗兵卒的惨叫声里,萧砚之突然跃上岸,短刀劈开营寨的木门时,看见院里堆着的染缸——是从谢家搬来的十八口老缸,缸底还沉着些未捞起的蓝草,被火光照得泛着幽蓝。谢清辞紧跟着进来,铜剪挑开个草料堆,里面竟藏着些孩子,是去年被掳走的染坊学徒,身上还穿着靛蓝色的短褂,只是已被血污染得发黑。
“阿山!”阿竹突然扑过去抱住个瘦高的男孩,那孩子的胳膊上烙着狼旗的印记,像块丑陋的补丁。谢清辞的铜剪突然攥得死紧,指节泛白的地方,血珠滴在染缸里,与蓝草混在一起,竟调出种极鲜亮的颜色,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营寨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萧砚之突然发现西墙的哨塔上飘着面黑旗——是狼旗的援军信号。他拽过谢清辞往染缸后躲,同时示意孩子们钻进缸底的暗格,那里是老掌柜当年藏染料的地方。谢清辞突然将块“流云锦”铺在暗格口,锦面的花纹正好与地面的砖缝重合,像块天然的伪装。
第一支狼旗援军的铁蹄踏碎营门时,萧砚之看见为首的将军举着长戟,戟尖缠着的布条是谢家的“墨紫绫”,那是谢清辞父亲的遗物,当年被万户长抢去当战利品。谢清辞的呼吸突然变重,铜剪在掌心转得更快,指腹蹭过剪尖的黄痂——是盐沼里凝结的硫磺血痂,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
“分两队,左路去烧粮草,右路拆哨塔!”萧砚之低声部署,同时将半袋油菜籽塞进谢清辞手里,“撒在马前,去年你说这东西发了芽最滑。”谢清辞突然拽住他的手腕,染蓝的指尖在他掌心写了个“等”字,然后转身往粮草营跑,背影在火光里拉得很长,像根被拉长的染线。
萧砚之跃上晾布架时,听见粮草营传来的爆炸声——是那箱硝石,炸飞的木片里混着些烧焦的布料,是染坊的“防火绸”,遇火只会卷缩不会燃,此刻像群展翅的黑蝶。狼旗兵卒的惊叫声里,他的短刀劈断哨塔的绳索,悬挂的黑旗坠下来的瞬间,萧砚之看见旗面里织着的暗纹——是谢家染坊的“万字纹”,被硬生生改成了狼头。
最底下的狼旗兵卒举着盾牌往上冲,甲胄上的铜钉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萧砚之突然将晾布架上的染布全推下去,靛蓝、石绿、苏木红混在一起,落在兵卒头上,像场彩色的雨。“染坊的‘水溶胶’浸过的布,遇汗会粘住皮肤!”谢清辞的声音从粮草营方向传来,果然看见那些兵卒在布堆里挣扎,扯不开粘在脸上的布料。
萧砚之的短刀刺进第三个兵卒的咽喉时,发现对方怀里揣着块染布——是“赤霞绫”,谢清辞去年为阿竹做新衣裳染的料子,此刻沾着的血渍让红色更艳,像朵开在尸堆里的花。他突然想起阿竹说过,这孩子总盼着穿新衣裳去赶集,眼泪突然就模糊了视线。
“阿砚!这边!”谢清辞的呼喊里带着喘息,萧砚之转头看见他正被五个兵卒围攻,小腿的伤口在地上拖出条血痕,像在铺着白布的地上划开的红染料。他跃过去踹飞最前的兵卒,短刀与对方的长刀碰撞的火花里,看见谢清辞的铜剪正绞着个兵卒的手腕,剪尖挑落的玉佩——又是枚被凿坏的染坊令牌,这次被凿去的是“染”字。
“还差个‘坊’字,就能凑齐了。”谢清辞突然笑出声,铜剪猛地旋紧,兵卒的腕骨碎裂声里,他拽过对方的长刀往自己肩上挡了下,另一支冷箭擦着刀面飞过,钉在染缸上,箭羽颤动的弧度像极了染坊晾布时的吊线。
营寨外突然传来号角声,比先前的更沉,是狼旗的主力到了。萧砚之拽着谢清辞往暗格跑,路过草料堆时,看见里面藏着的“血饲草”已长到半尺高,紫黑色的叶子在火光里闪着光。谢清辞突然拔了把塞进怀里,“这草能止血,比金疮药管用。”
暗格里的孩子们吓得瑟瑟发抖,阿禾正用染坊的石绿粉在墙上画小人,画里的狼都长着蓝色的尾巴——是谢清辞教她的,说狼怕蓝草的颜色。萧砚之突然捂住阿禾的嘴,因为暗格外传来狼旗将军的怒吼:“把那些染坊的崽子找出来,挂在晾布架上!”
谢清辞的铜剪突然抵在暗格的木板上,指腹在“流云锦”的花纹里摸索——那里藏着个机关,能通往后山的密道。他刚要按下机关,暗格顶突然传来木板碎裂的声响,狼旗兵卒的长刀刺了进来,离阿山的头顶只有寸许。萧砚之猛地用后背去挡,刀刃划开皮肉的剧痛里,他听见谢清辞的铜剪刺穿兵卒手腕的脆响。
“走密道!”谢清辞拽着孩子们往暗格深处退,那里的石壁上刻着染坊的染谱,是老掌柜当年凿的,此刻被火把照得清晰——“靛蓝需三浸三晒,苏木红要以紫草为媒,石绿……”萧砚之突然想起谢清辞说过,石绿的方子是谢家独传,要掺着人的血才够鲜亮。
密道尽头的出口被铁锁锁着,锁眼上锈迹斑斑。谢清辞掏出铜剪去撬,剪尖与铁锁碰撞的火花里,他突然低笑:“当年我爹总说,铜剪能开天下所有的锁,只要用对力道。”话音刚落,铁锁“咔”地断开,像句应验的老话。
外面是片松林,松针上挂着的露珠落在靛蓝色的衣襟上,晕开细小的圆点,像染坊试色时的小点。萧砚之突然按住谢清辞的肩,指腹在他后背的伤口处打了个结——还是染布时的手法,只是这次用的是撕成条的“防火绸”,坚韧得能勒住出血的血管。
“狼旗主力在往这边追。”谢清辞望着松林外的火把,像条流动的火龙,“他们的驯兽兵带了成年狼,听动静至少有三十只。”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染坊的“防兽粉”,混了硫磺和雄黄酒,“撒在周围,狼怕这味道。”
孩子们立刻往松树上撒粉,粉粒落在松针间的声响里,萧砚之听见狼嗥声越来越近,带着铁链拖地的响动,像盐沼里的铁笼兵又来了。谢清辞突然拽过条藤蔓,往上面抹了些染坊的“粘胶”,那是用鱼鳔熬的,能粘住铁器,“绊狼用的,当年染坊防偷料的野狗,就靠这招。”
第一只狼扑进来时,果然被藤蔓缠住了腿,獠牙撕咬藤蔓的声响里,萧砚之看见狼脖子上的项圈——是用谢家染坊的铜环做的,上面还刻着“谢记”二字。谢清辞的铜剪突然飞出去,剪尖挑断项圈的瞬间,那狼竟突然掉头扑向身后的驯兽兵,原来这畜生认得旧主的印记。
“狼比人念旧。”谢清辞喘着气笑,小腿的血又渗了出来,滴在防兽粉上,腾起缕淡烟。萧砚之突然发现他怀里的“血饲草”正往伤口里钻,嫩芽刺破皮肤的地方,血竟渐渐止住了,像草叶在主动吸血止血。
驯兽兵的骨哨声突然变得尖利,剩余的狼像疯了样往前冲,有两只撞在松树上,震落的松针里混着些靛蓝色的碎布——是孩子们刚才撒粉时蹭掉的衣角。谢清辞突然将半罐媒染剂往狼群里泼,那些掺了铁砂的浆汁粘在狼毛上,让畜生们互相撕咬起来,染坊的老法子,总能在绝境里开出条路。
萧砚之的短刀劈断最后只狼的脖颈时,看见狼眼里映出的火光——是狼旗主力烧了松林,火苗舔着松针的声响里,混着些布料燃烧的味道,是孩子们撒落的“防火绸”,虽然不燃,却被烤得卷缩起来,像群蜷缩的虫。
“往山顶跑!”谢清辞拽着阿竹往陡坡上爬,那里的岩石缝里长着些蓝草,是去年被风吹来的种子,此刻在火光照得泛着蓝莹莹的光。萧砚之断后时,看见狼旗将军举着长戟追上来,戟尖的“墨紫绫”已被火燎得发黑,像块烧坏的料子。
最陡的那段坡路上,碎石在脚下不断滚落,萧砚之的短刀一次次劈向追来的兵卒,刀刃上沾着的血与松脂混在一起,在火光里泛着暗红的光,像极了染坊里未调好的“赭石色”。谢清辞拽着孩子们往上爬,染蓝的指尖抠进岩石的缝隙,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在石壁上画出断断续续的蓝线,像幅被雨水打花的染谱。
“阿禾抓紧我!”谢清辞突然回头,看见梳双丫髻的女孩正往下滑,她袖口的石绿粉蹭在陡坡上,画出道歪斜的绿痕。狼旗将军的长戟已刺到近前,戟尖的“墨紫绫”扫过谢清辞的耳畔,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耳后新结的痂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泛红的皮肉,像块刚被染坏的料子。
萧砚之猛地扑过来,短刀格开长戟的瞬间,膝盖顶在对方的小腹上。将军闷哼着后退,甲胄上的铜钉刮过萧砚之的手臂,留下几道血痕,血珠滴在坡上的蓝草里,竟让那些草叶抖得更欢,像在贪婪地吮吸。“你爹的东西,该还给谢家了!”萧砚之嘶吼着劈向戟尖,长戟上的“墨紫绫”突然断裂,飘落的碎片在火里打着旋,像只垂死的紫蝶。
将军的怒吼里带着惊惶,他大概没料到这匹“墨紫绫”会断——当年从谢清辞父亲尸身上扯下来时,这料子坚韧得能挡住刀刃。谢清辞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染坊的“固色剂”,他将粉末往将军脸上撒去,那些掺了明矾的粉末遇汗凝结,顿时让对方睁不开眼。“老掌柜说,好料子要固色,坏人要糊眼。”他笑着拽过阿禾,往山顶冲去。
萧砚之的短刀刺穿将军咽喉时,看见对方怀里掉出的令牌——最后那块被凿坏的谢家令牌,上面的“坊”字已被凿得模糊不清。他弯腰捡起令牌,发现背面刻着个“辞”字,是谢清辞的名字,原来这将军竟是当年谢家染坊的学徒,因嫉妒谢清辞的染技,才投了狼旗。
“竟是家贼。”萧砚之将令牌揣进怀里,转身往山顶爬,背后的伤口被火光烤得发疼,像敷了层滚烫的蜡。坡上的蓝草越来越密,踩上去脚下发滑,有个狼旗兵卒没站稳,尖叫着滚了下去,撞在起火的松树上,惨叫声里混着布料燃烧的味道——是他甲胄里衬的“流云锦”,去年从谢家抢来的,此刻终于在火里归了西。
山顶的风突然变大,吹散了些烟火。谢清辞拽着孩子们躲进块巨大的岩石后,那里的石缝里长着丛“血饲草”,紫黑色的叶子在风里招摇,像在招手。萧砚之爬上来时,看见远处的北境平原上飘着无数面旗——有靛蓝色的,有石绿色的,还有些是苏木染的绯红,是附近村镇的百姓举着染坊的布料赶来支援,旗面在风里展开的弧度,像极了当年谢家染坊晾晒的万匹布。
“你看,”谢清辞突然指着那些旗,染蓝的指尖在风里微微发抖,“老掌柜说过,好颜色能聚拢人心。”他怀里的四枚令牌突然发烫,像是在呼应那些飘扬的旗帜。萧砚之将令牌全掏出来,拼在一起时,发现被凿去的“谢”“家”“染”“坊”四字边缘,竟都刻着细小的染纹,合起来正是谢家染坊的“万字纹”。
狼旗主力的嘶吼越来越近,他们举着火把往山顶冲,像条火龙要吞噬一切。谢清辞突然将四枚令牌按在“血饲草”丛里,又往上面撒了些蓝草汁,令牌与草叶接触的地方,突然冒出缕缕蓝烟,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这是谢家的‘唤色术’,”他低声说,“老法子,用信物能唤醒染过的草木。”
话音刚落,山顶的蓝草突然齐齐晃动起来,草叶间渗出靛蓝色的汁液,顺着坡往下流,像条蓝色的河。冲在最前的狼旗兵卒踩在汁液上,顿时像踩在染坊的滑石板上,接二连三地滚下去,惨叫声里混着骨骼断裂的脆响,像染坊里被踩碎的陶瓮。
“还有这招?”萧砚之看得发怔,短刀上的血珠滴在蓝草里,竟让那些汁液更亮了。谢清辞笑着拽他躲得更深:“去年在染坊试了百次,蓝草汁混着血,滑得能让水牛摔跤。”孩子们的欢呼声里,他突然咳嗽起来,捂住嘴的指缝里渗出些血沫,滴在岩石上,与石绿粉混在一起,调出种诡异的青黑色,像极了盐沼里的盐碱地。
狼旗将军的尸体被蓝草汁泡得发胀,甲胄上的铜钉在火光里闪着冷光。萧砚之突然发现他腰间挂着个油布包,里面是本染谱——是谢清辞父亲的手迹,首页上的“晴空蓝”方子已被撕去,剩下的纸页上沾着些暗红的血,像未干的朱砂。谢清辞接过染谱时,指尖抖得厉害,染蓝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
“少了的方子,在我脑子里。”他突然笑出声,将染谱塞进阿山怀里,“记着,‘晴空蓝’要三浸蓝草,两晒晨露,最后用心头血点色,才能染出万里晴空的透亮。”阿山含泪点头,胳膊上的狼旗烙印在火光里泛着红,像块丑陋的补丁,却盖不住他眼里的光——那是属于染坊学徒的,对颜色的敬畏。
山顶的风突然转向,卷来北境平原的气息,带着麦香和泥土的味道。萧砚之看见百姓们举着染布冲上山来,最前的是个瘸腿的老染匠,手里举着面“赤霞绫”,那料子在风里红得像团火,是去年谢清辞送他的,说是“能镇邪祟”。狼旗兵卒在蓝草汁里挣扎的惨叫声里,老染匠的呼喊格外清晰:“谢家的娃,咱染坊的人来帮你了!”
谢清辞突然站直身体,铜剪在掌心转了个漂亮的圈,剪尖指向山下的狼旗主力。他小腿的伤口还在渗血,滴在“血饲草”里,让那些紫黑的草叶抽出新的嫩芽,带着点怯生生的绿。“阿砚,”他转头看向萧砚之,染蓝的指尖在对方胸口轻轻一点,“还记得染‘晴空蓝’的最后一步吗?”
萧砚之点头,他当然记得——去年在染坊,谢清辞调了整整三月,最后是用两人的血混在一起,才调出那抹透亮的蓝。此刻,他看着谢清辞眼里的光,突然明白这场仗从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让北境的土地,重新染上该有的颜色。
狼旗最后的冲锋被百姓们的染布挡了回去,靛蓝、石绿、绯红混在一起,像道彩色的墙。谢清辞的铜剪飞出去,剪断了最后面那面狼旗的旗杆,黑旗飘落的瞬间,他突然咳出大口的血,溅在面前的蓝草里。萧砚之扑过去抱住他,发现对方怀里的“血饲草”已长成簇,紫黑的叶子间开着细小的蓝花,像星星落在草丛里。
“你看,”谢清辞笑着指那些花,染蓝的指尖越来越凉,“老掌柜没骗我,血饲草开花,就是好日子要来了。”他的铜剪从掌心滑落,坠在蓝草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染坊收工时的最后一声铃。
萧砚之将四枚令牌拼在一起,按在谢清辞的胸口。令牌上的“万字纹”在血里渐渐显形,与那些蓝花交相辉映。远处的百姓还在厮杀,染布飘扬的声响里,他听见阿竹在喊:“谢先生说,等打赢了,要教我们染‘晴空蓝’!”
风里突然传来染坊特有的晾晒声,像是无数匹新染的布在风中舒展。萧砚之抬头望去,北境的夜空不知何时已透出点鱼肚白,云层被风吹得散开,露出小块透亮的蓝,像极了谢清辞染出的第一匹“晴空蓝”。
他低头握紧谢清辞渐渐变冷的手,染蓝的指尖与他的血混在一起,在令牌上画出道蓝红交错的痕。山下的狼旗已溃不成军,百姓们举着染布在欢呼,那些颜色在晨光里亮得耀眼,像要把整个北境都染透。
萧砚之知道,谢清辞没说完的话,他会替他完成。那些从血里钻出来的种子,那些在伤口上开出的纹样,终将在北境的土地上,染出真正的万里晴空。而他胸口的四枚令牌,会成为新的染谱,告诉所有人——好颜色,从来都浸着血与泪,却总能在最深的黑暗里,透出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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