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一个夏天都没怎么下雨，等到了九月新闻却播报一反y市往年气候常态，雨水可能会增多，据说是七八月份的副热带高压季节性南退的原因。

　　地理知识早就被忘光了，理科班也实在无暇顾及。能顾得上的也就是和高考有关的书桌上一亩三分地，再有就是一日三餐。

　　新生入学后食堂的人比七八月份多了不止一半——叫人实在纳闷，难道校长每年都在扩招？

　　晚饭时间本就有限，要吃食堂可选择的就很少。炒菜窗口分量一般，碰到不爱吃的菜下了晚自习会饿。炒面是最划算的，八九块钱就能吃得很饱，但点单现炒时间久，排队人也最多。再有就是粗粮细作和馄饨，点下来都要十几块，属于偶尔奢侈一顿的类型。

　　观察几个其他同学后随寒薇将重心转移，留意起校门口和小卖部。校门口新上了预定外卖，主营鸡排烤肉饭和盖浇饭。都不超过十块钱，分量够多，调料腌制的肉类拌上酱汁也足够下饭。相比之下小卖部的手抓饼性价比更高，加香肠的五块，不加香肠四块钱。

　　随寒薇一般会买不加香肠的手抓饼，剩下一块钱可以再买两包干脆面。比较饿的情况下就提前打电话订一份鸡肉饭，到校门口取完拿回教室吃。

　　新学期在教室吃晚饭的人比之前多了一些，大概是多了几个家长加入给孩子送饭的群体。连着几天下雨空气湿度增加，晚饭时间教室里饭菜味混着泥土和花木植物的味道，不太好闻。

　　连着晴了几日，这天一早起床后就天就阴着，云也压得很低。天气预报说是有大雨，预计下午到晚间时分。

　　随寒薇不太喜欢夏季的雨。诚然都是降温，相较秋雨来说它的体感更好些，不会冷得叫人受冻，却也带着点寒意游走于天地之间。这种寒意人们称之为“清凉”，可在这之前积雨云未免沉闷压抑了太久。下起来就更不必说，常常是“轰”的一个大雷滚下来，然后细细密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的声音不肯低调一分一毫。

　　“听说了吗？竞赛成绩出来啦，咱们班好几个省一等奖呢。”

　　第二节下课的大课间，偶有走廊里进来的同学带来些低声的议论。有人紧接着追问结果，却得到些无确切定论的答案。最后一节自习课前姜经武带着一打粉色奖状走进教室，交给第一排几个人分发下去。

　　因自习课加了物理小测验，紧接着一张张卷子又一排排向后传过来。是和自己无关的事，随寒薇却忍不住隔着哗啦啦的声响，偷偷瞄着发奖状的几个人。不同学科的混在一起，章旬好像一共拿到了三张。

　　他的座位靠窗，几个月前随寒薇也坐过那个位置。左边是老旧的大理石窗台，年久的原因上面还磕掉了一角。白杨树过了一个夏天更加葱郁了，此刻被天光衬出了点灰褐色的影。

　　随寒薇此刻无比希望胸腔里能长出只手，抚一抚砰砰跳动着的心脏。隔得太远了，奖状上的字什么也看不见。章旬的头靠在左边的窗台上，左手背撑着下巴，垂眼写着桌上的卷子。奖状被放在左侧摞起来的书本中间，拿几本笔记压住了。

　　一直没什么机会问，随寒薇其实也不太好意思。学校里在教室，在“人前”，她是不愿同章旬说太多话的。

　　无论是学习成绩，家长在同学间的地位，还是受欢迎程度，章旬都高她一大截。如果说章旬是“不太爱理人”，那她可能就是“人不太爱理”。话不太多，有了也不爱主动讲。

　　不过“不太爱理人”也是别人的评价，她全然不这样想。那些隐秘的、藏在云朵上棉花絮里的柔软瞬间，她宁愿只有自己记得。

　　云彩里的心事积压多了，难免想要留下几滴泪来。天色阴得愈加灰暗，仿佛一床随时都要压下来的旧棉花被。

　　小测结束后打乱顺序互相随机判卷，分数很快就出来。依旧是及格边缘的成绩，最后一道大题是电磁场类比天体，随寒薇依旧读得如堕烟海。姜经武对答案时只公布了最终结果，想看完整解析要找课代表去借答案。天色不好，雨随时要下。打铃后随寒薇第一时间买了手抓饼和干脆面回到教室，借来同桌的卷子准备看看解题思路。

　　土腥气循着窗缝流入屋内，铅灰色的云坠得更近了。手抓饼在路上吃完了，随寒薇拆开干脆面的包装一口一口啃着。其实这个晚饭组合并不太健康，手抓饼不占肚子又油腻，干脆面如果吃得急了胃里难免会有些不舒服。但是五块钱就能解决一顿饱饭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对此刻想要攒钱练习准备艺考的随寒薇来说。

　　借来的卷子上大题分数也没有得全，从第二问开始就有了错误。干脆面划过上牙膛时微微的疼，咽下时喉咙也干涩得有些噎。随寒薇打开水杯将干脆面顺下，琢磨着还是要找人去问题目。

　　一瞬间的喉咙胀痛被放大了不少，混在一起将看不到头的平庸也大口吞下了。教室里的人不多，零星坐着几个吃饭的人，还有家长在一旁陪着聊天。平日里话题基本就是学习，要么是生活琐事。今日统一更换为了学科竞赛结果，三班拿了不少省一二等奖，对自主招生都是有帮助的。章旬没有在教室里，饭盒还在桌上放着，没有打开。

　　具体内容听不太清。教室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闷热潮湿，吃过饭后汗水也跟着渗出来。随寒薇拿上杯子走到教室前面的饮水机旁接水，顺便做一做不体面的隔墙耳。

　　开关按下的高度只一点，水流入杯中音调也细细的。水桶内气泡徐徐上升，像在憋着股劲儿。紧接着一个大气泡从出水口缓缓鼓起，升到水平面混沌摇晃了两下，猛地一颤后轰然坍塌。

　　没有听见预想中的“咕咚”一声，无声破裂的气泡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只为窗外骤然响起的一声惊雷。似巨锤砸向蒙尘的鼓面一般，震得窗框都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随寒薇一抬头，发现窗外的天色暗了一些，像压着一堆许久未洗过的棉絮。议论声消散了几秒复又响起，夹杂着催促声让她更听不清具体内容了。

　　“快点吃，要下雨了”

　　“我先走了，晚上放学把别忘了带饭盒”

　　随寒薇有些懊恼，明明没隔一堵墙，却只能听到些简单“无效”的语句。愈加昏暗的天色里有人按开了灯，一场大雨正在蓄积。对话声被叮叮当当收拾碗筷的声音打断，几个家长拎着饭盒赶在下雨前离开。

　　走廊里人渐渐多起来，漫无目的的散步中随寒薇走到了教室旁的窗口。这扇窗面向操场，能看到楼下的人都三三两两往教学楼里跑。出教室前她瞥了一眼章旬的桌面，依旧放着没有打开的饭盒。

　　他……到底考得怎么样？

　　随寒薇开始懊悔刚才没有早一点到教室前面接水，或是干点别的什么，总归能多听到一点有关竞赛成绩的消息。本是与她无关的世界，看起来她也没什么立场过问。可是此刻，随寒薇看着操场一点点变得空荡了，迫切地想知道章旬去了哪里——他是保送了吗？他不会再来学校了吗？

　　几个月前的某一天，在晚自习的竞赛课下课后，姜经武把竞赛流程大致介绍了一下。八月末的是国家初赛，考得好可以进省队参加决赛，还能拿到保送名额。大半年前自主招生后学校确定了一批保送生，印象里在公布名单后随寒薇也见过几次他们到校分享经验。那章旬呢？

　　她还有礼物没送给他。想起书包里的那一张唱片，为了省出这笔钱已经连着吃了五天的手抓饼干脆面。将无法道明的心绪一并装进素描纸贴成包装，远看和一本薄册书分别不大，隐秘地一面藏起一面寻求出现的时机。

　　一阵毫无征兆、带着土腥气的凉风猛然闯入窗户，搅起了地面的树叶哗哗作响。随即而来的是噼啪的声音砸下来，窗外的水泥地面刹那之间被洇成了深灰色。不多时空中的雨丝织结成线，交错出泛着水气的雨幕。

　　仅剩的几个人影也快步跑到了教学楼里，眼前的视线里只剩下石板路上的葡萄藤和秋千架。秋千座椅被豆大的雨点砸得微微摇晃，随寒薇恍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坐在这里了。从前大考前的晚上放学后她总爱在这里坐坐放松心情，上一次是会考结束后她在这里等章旬把笔记本还给她。

　　转身正要回教室，猛然扫过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影——很快的一瞬间，定格的画面却足以让随寒薇认出是章旬。旁边的似乎是他的母亲，拉过他的手臂扯了几下，看起来像起了争执。只几秒钟便又被连廊里的葡萄藤遮住了，本就阴沉的天色里什么也看不清。两三分钟后，章旬的母亲撑伞离开。

　　随寒薇回到教室，人已回了大半，教室门口堆了几把淋湿的伞，挤在一起像雨后的蘑菇，渗着细密的水珠。为了防止漏雨窗户尽数关上，教室里闷得像许久未开盖子的蒸锅。

　　送饭的家长们都已离去，氛围相较几分钟前轻松了不少，话题依旧是学科竞赛。随寒薇见陈诗柔在座位上，便拿起小测试卷缓缓走去。

　　“好可惜啊，就差一名吗？”

　　还未走近，便听见陈诗柔的同桌问道。随寒薇放慢了脚步，呼吸也不自觉按下暂停。

　　“是啊，章旬差一名就能进省队了，他那个名次往年能进的，有时候15名都进了，但是今年咱们省只取到13，听说分数也就只差不到一分。”陈诗柔回答。

　　随寒薇捏紧了手中的试卷，定在原地。只一闪而过的轻松被呼啸而来的忧虑席卷——他还会再来学校的，他要和大家一起上课、一起参加高考。

　　可那个瞬间随寒薇却无比希望再也见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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