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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晗(五)
刘春熙直接走出了民宿,开上刘景明的那辆宽大的私家车。新的巴士已经继承了原来那辆接送客人的功能,新车的漆色和原来的不同,在太阳下散发着淡金色的光。
目的地是山中的咖啡馆,时间还早,咖啡馆里并没有太多人,只有几个穿得时髦的年轻人,年纪都是大学生或者大学刚毕业左右,黄琪看不太出。各个举着相机和反光板到处拍来拍去,让黄琪有些紧张,这里的每一个拍摄设备都有可能是她之后加班写检讨的缘由。
刘春熙大概是感觉出了她的担心,回过头朝她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
几人穿过人群来到了后厨,黄琪走进后厨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异常,后厨的深度比外头看到的要浅不少,一边有个披萨炉灶望里伸了一截,但披萨炉灶的宽度甚至不到后厨宽度的一半。在披萨炉灶旁有一个小门,看起来像是通往材料仓库。门口便是另一边的料理台,门的颜色和墙面刷成一样斑驳的灰色,不细看并看不出。
只是门把手的下面,挂着一把锁。
距离开业还有些时间,后厨并没有开火,只有两三个店员在做着准备。见到刘春熙来只是微微点头,看到后头又进来了几个,脸上确实有些不悦,盯着来人生怕他们碰到什么东西。刘春熙走过去和他们说了一句,几个人虽有不解,却也让出了厨房。刘春熙走到小门口的锁前站定,也不说话。
“你们把李美晗软禁起来了!”赵倩倩忍不住叫道,声音已经压低了不少,但门口的几个店员还是往里探了探头。吓得她赶紧用手捂嘴,物理消音。
黄琪从兜里掏出手套,捏起锁头,福至心灵地转到四位数字。开锁的声音“咔“一下闪过。黄琪把锁头放进了证物袋。
是刘二平执行死刑的那一天。
开门进去的场景和“软禁”所能联想的部分完全不同。
房间有将近十平米大小,因为东西不懂,显得更为宽敞。墙上地上全部包裹着隔音棉,一张充气气垫就当作是单人床,亚克力的矮柜矮桌,最里头有一个收拾得很干净的盥洗室,水槽、马桶、淋浴一应俱全。墙上有一扇窗户,黄琪一眼就认出是和审讯室一样的单向玻璃,细心贴了防晒层挡光。窗户很重,只能倒推开一点距离换气。
矮桌上有一个儿童用的餐盘和硅胶餐具,已经洗干净了。
气垫床上是松软的被子,乍看上去就知道比黄琪和赵倩倩用的好不知道多少。听到门打开,被子里的一团动了一动,慢悠悠掀开被子。
李美晗的脸从被子里缓缓露出来,和证件照上眼里闪烁星光的样子已经毫无关系,眼窝完全凹陷,面色蜡黄,鼻翼变宽,皮肤也显得坑坑洼洼的。
赵倩倩当然是第一时间眼刀子就向刘春熙飞了过去,而李美晗把被子逐渐拉下,露出瘦削的身体和明显鼓凸的腹部。
“啊!”赵倩倩再也忍不住惊叫起来,而黄琪的手也紧紧握成了拳头。
李美晗缓慢撑起身体,先是看到了刘春熙,表情由朦胧变得柔和,再看到进来的几个人,又由柔和转向明媚,甚至带有一点欢喜。
刘春熙走上前去将她扶坐起来,将原本睡在身下的腰靠抬到靠墙的位置,让李美晗靠着。然后像是确认李美晗的猜想那样介绍:“这两位是警察。”
李美晗脸上的欢喜表情果然加深了一些,但她说出的话却让人欢喜不起来。
李美晗问:“乔安死了吗?”
赵倩倩还没来得及整理清楚房间里的状况,就被黄琪一把扯了过来,几乎是本能反应掏出了笔记本蹲在床边。李美晗的神色这时才显出一点怕生的慌张,身体向后缩,像是要嵌进墙里。
黄琪尽量把声音放缓:“你叫李美晗,对吗?”
李美晗点点头:“警察阿姨好。”
称呼只是个代词,不过黄琪略有担心李美晗将她放在长辈的辈分会让沟通产生隔阂,举棋不定间瞥了一眼刘春熙,见她微微颌首,装作有些伤心地说道:“是警察姐姐,我才上了几年班,还不老啊。”
赵倩倩像看一个苦瓜一样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李美晗却是被逗笑了,反倒是像在哄小孩似的说,“是。警察姐姐。”
见李美晗稍有放松,黄琪也最大程度将表情放缓,从基本信息开始提问:“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岁,念中学二年级。”
“孩子呢?它多大了?”
“嗯……今天是几号?”李美晗所在的地方很明显是没有任何可以注意时间的东西,她向着周围转了转眼珠。
黄琪掏了手机给她看日期,李美晗掰着手指数了数:“嗯……五个多月,差不多快满六个月了。”
李美晗太瘦了,显得还不到六个月的腹部更加隆起。
黄琪还在斟酌下一个问题的时候,李美晗重复了她的第一个问题:“所以……乔安死了吗?”
“你怎么知道?“黄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模棱两可地把问题投回去。李美晗看了眼刘春熙,后者没有给到她任何反馈,让她微微有些慌张,大约是摸不准有多少东西可以说。
”柏年呢?“李美晗提及陈柏年的语气亲昵,带着很大的担心,看了看黄琪又看了看刘春熙。刘春熙依旧没有给到她反馈,这让李美晗眼里带了一些怒意:”柏年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过来?不是他干的。是乔安自己,对乔安是自杀的……“
李美晗的声音说着就急切起来,黄琪学者刘春熙的样子轻轻安抚她,给她顺了顺气。而后轻缓了口气问:”能和我们讲讲你和陈柏年是什么关系吗?“
”柏年是我的爱人。“
李美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和同龄的杜玲完全不一样,没有那种宣示主权的急迫感,就是平平淡淡叙述一个她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接受的事实。
”能说说你们的故事吗?“黄琪换了个姿势,也将赵倩倩拉起来到她身后,藏住了赵倩倩的记录,好像就是在做一个采访一样,像一个记者一般央求一对爱人讲述他们的故事。
李美晗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完全没有避讳的意思,黄琪虽然觉得自己已经尽可能小心,但如此顺利确实也是出乎她的意料。
”从哪里开始说起?“
”从最开始吧。“
和日记里记述的内容类似,李美晗在认识陈柏年不久之后就被接到了本地,最开始住在古城区的小公寓里,陈柏年很快和只有12岁的她发生了关系,也的确会教她绘画,带她参加一些比赛,带她出去玩。在李美晗看来,和普通的恋人没有任何区别。
李美晗的父母会定期给陈柏年汇款,用于给女儿的生活费和给玉华中学 “疏通关系”。李美晗并不知道这笔钱有多少。
大约六个月后,有一次陈柏年不知在哪里喝多了酒,回到公寓的时候神智已经不清,对李美晗动了手,李美晗伤得不轻,那也是她第一次试图逃跑。
“那天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对,完全就不像一个人。我太痛了,就想跑出去,他把我捉回来,用电线绑在床上。”
李美晗回忆的时候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冷漠,只是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手腕。
“第二天醒来之后,他完全不记得发生的事情。他给我上药,问我是不是想要跑。他跪下来求我,让我不要离开他。他不是想要打我,他喝得太多了,控制不住自己。然后他就带我来了民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乔安。“
“陈柏年后来还打过你吗?”
李美晗摇了摇头:”当然没有。乔安是因为不听话,才被打的。”
“她怎么不听话了?”
“她做不好家务,也要不到钱,没有什么用。她还会流血,她都没有办法生孩子,还是会流血,每个月都搞得家里脏脏的,要不停消毒。柏年讨厌血,所以就算是打她,也绝对不会弄出血来,只有肮脏的人才会控制不住自己流血。“
”你也打过乔安吗?“
”我不打她,我没有力气。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需要用力气的惩罚方式。“
”比如那个电击器吗?那个是你做的?”
黄琪提到电击器的时候李美晗露出了有些骄傲的神色,说道:“你看出来了?做得不错吧,我书上看来的。那可是柏年最喜欢的,不用脏了他的手。”
“但你也会流血不是吗?陈柏年没有说什么吗?“李美晗既然怀了孕,说明已经发育,自然也会经历生理期。黄琪觉得她的话有些矛盾。
”我就流过一次血。半年前杜玲跳楼的事让柏年住了一次院,就在那个时候,但后来就没事了。只要柏年在我身边就没事。“
按时间推算,李美晗直到半年前才经历初潮,而后就怀孕了。黄琪清楚地记得在李美晗的日记里,小学的她上过一节生理卫生课,不知课上讲了什么,但几十分钟的课堂对于根本不关心此事的少女而言就像是大海里掉进了一根针一般。在她现在的知识体系里,早就把正常的人类生理现象和一些虚无缥缈她自己创造的概念混在了一起,完全背离了科学。
黄琪感受到了身后赵倩倩的躁动,手偷偷绕到背后安抚了一下,避免她打断李美晗现在知无不言的情绪。
”所以你讨厌杜玲吗?”
“没什么好讨厌的。杜玲和其他人都一样,柏年对他们只是一时兴趣,也不会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说?“
李美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在抚摸一个万古流传珍视的宝物。
”她们本来就是没人关心的人,随便说几句好话就会对人死心踏地。她们对柏年的喜欢和崇拜根本不用脑子,很简单。是我让柏年去救的杜玲,如果能救下她,她一定会对柏年死心踏地……”
李美晗的神奇变得疏离而高傲,展现出不符合她的年纪甚至不符合文明社会的冷漠。
好像在说一个——奴隶。
“可是那时候陈柏年也受伤了?”
李美晗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只是一些筋骨皮毛的伤,不碍事。人生来如此脆弱,总要受一些伤才能获得更多的东西。柏年又不是笨蛋,如果真的会危及到他,他自然会放手的。杜玲算什么。”
“你和陈柏年一起运营画社多久了?”黄琪的提问其实有一定的诱导性,但李美晗似乎是对”一起“这个词很高兴,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也就是一年左右,我刚转学过去的时候就发现,大家孤立别人的方式真是多种多样。最开始是我们班的那个,我可怜她,让她跟着我。后来柏年也觉得这么做挺有意思的,就让我去玩了,反正对他来说也是身体上快活。“
李美晗对画社的描述并没有什么特别严密的逻辑,通篇充斥着“这也能让人的相信”的生硬和缥缈。但她的对象是和她同样年纪的孩子,对于看到某一个新鲜事物就会全盘接受甚至推翻之前所有理论的年纪,黄琪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捏紧了拳头。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两个月。“
“这期间都做些什么?”
“不做什么。身体很累,大多时间就是睡觉吧。“
”谁来看过你。“
”春熙姐会给我送吃的,书什么的。”
美晗顺手一指,角落里堆着不少纸质书,封面五彩斑斓,从什么料理配方到人类简史都有。
“还有这个。”李美晗从被子里摸出了一块塑料板,上头还有些太阳月亮星星鱼的塑料装饰。这黄琪可再熟悉不过,是小时候玩的可擦磁性画板。
画板被完全涂黑了,李美晗将滑扣滑到另一边,一切就又清零。“其实来到这里之后我就没有那么想要画画了,但这个还挺好的,一直涂一直涂,从白天涂到天黑,就可以睡觉了。”
”她来的时候都和你说什么?“
”春熙姐吗?不说什么,她待得太久我会被发现的。一般都是趁来咖啡馆拿咖啡豆的时候,放下东西就走。不过最近这几天春熙姐会多待一会,和我聊聊天,也会带一些药和保健品过来,等我吃完了才走。”
拿咖啡的时候……?黄琪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她来的时候都穿什么?”
李美晗对于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却还是回答了:”一般都是防晒服,带个大檐帽。山里开车很热。”
黄琪看了一眼刘春熙,她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低下头无奈一笑,微微向黄琪点了点头。
给李美晗送东西的人,一直都是乔安。
黄琪换了个话题:“既然不管是乔安还是杜玲都对你没有什么影响,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这个问题好像触及了李美晗想要隐藏的部分,她的眼睛在黄琪和刘春熙之间不停来回,因为得不到后者的反馈愈发着急,两只手紧紧抓住了被角,最后却终于只是提出了两个问题:“乔安到底死了吗?柏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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