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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笼
深秋的雨下了整整三天,玻璃病房的通风窗漏着风,把寒意灌进每个角落。祁临坐在沈默曾经坐过的软椅上,背对着门口,双手紧紧攥着那串只剩太阳珠的玻璃链,指尖把链上的裂痕按得更深,像要把自己的指纹嵌进那道永远愈合不了的疤里。
护士推开门时,他没有回头,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和当年沈默被关进来时一模一样。窗台上放着那本画满太阳和星星的绘本,书页被翻得卷了边,画里太阳的蜡笔痕迹都快被磨掉,只剩下模糊的金色印子,像段快要褪色的记忆。
“祁医生,该吃药了。”护士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手里的药盘端得很稳,“今天给你换了新的药,医生说能帮你睡得安稳点。”
祁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乱糟糟地垂在脸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曾经温和的眼神早就没了,只剩下空洞和疯狂,像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
自从沈默走后,他就搬进了这间玻璃病房。白天,他会坐在软椅上,对着玻璃墙说话,说当年在地下城见到沈默的样子,说去东南亚报仇时的雨,说沈默挖掉右眼那天的血;晚上,他会抱着那本绘本蜷缩在床上,像抱着件稀世珍宝,嘴里反复念着“星星会发光”“太阳会陪着星星”,直到天亮。
一开始,护士还会劝他,会跟他说“沈默已经走了,你要好好活着”,可后来,没人再劝了——他的精神早就垮了,把自己困在了和沈默有关的回忆里,像只钻进茧里的蚕,再也不肯出来。
“祁医生?”护士又喊了一声,往前挪了两步,“你要是不想吃药,我们先喝点粥好不好?还是你喜欢的南瓜粥,放了糖的。”
提到“南瓜粥”,祁临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护士手里的药盘,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嘶吼起来:“别碰我!那不是粥!是毒药!是你给沈默吃的毒药!”
他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玻璃链朝着护士扔过去,太阳珠砸在药盘上,发出刺耳的“当”的一声,滚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护士吓得后退了几步,药盘掉在地上,药片撒了一地,像颗颗白色的眼泪。
“沈默就是被你毒死的!你们都是骗子!都是凶手!”祁临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疯狂,他冲到玻璃墙前,用拳头狠狠砸着玻璃,“沈默!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别躲着我!我错了!我给你道歉!你出来啊!”
拳头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血很快从指缝里渗出来,顺着玻璃往下流,像一道道红色的痕。护士赶紧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声音里带着哭腔:“快来人!祁医生又发作了!”
警卫和医生很快赶来,手里拿着约束带和镇静剂。祁临还在疯狂地砸着玻璃,嘴里反复喊着沈默的名字,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寻找那个再也找不到的人。
“按住他!别让他伤了自己!”医生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警卫冲过去,从背后抱住祁临的腰,把他按在墙上。祁临挣扎着,指甲抠进墙里,留下一道道血痕,像在抓什么救命的稻草:“放开我!我要找沈默!他在等我!他说过要等星星亮起来的!你们别拦着我!”
护士趁机拿出镇静剂,针头扎进他血管的瞬间,祁临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里的疯狂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绝望。他看着玻璃墙上自己的影子,看着影子里那个头发凌乱、满脸是血的人,突然笑了,笑得很疯癫:“沈默,你看……我也变成疯子了……我终于能陪你了……”
镇静剂的药效很快发作,他的身体软了下来,靠在警卫怀里,意识渐渐模糊。最后,他看了一眼地上碎掉的太阳珠,看了一眼窗台上的绘本,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我没能让你亮起来……这次……换我陪着你……”
再次醒来时,病房里的灯已经暗了。手腕和脚踝都被系上了约束带,是和沈默当年一模一样的皮质镣铐,金属扣勒得皮肤生疼,却让他觉得安心——这样,他就不会再伤害自己,不会再找不到沈默了。
玻璃墙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院长。老院长站在外面,看着里面蜷缩在床上的祁临,叹了口气,声音隔着玻璃传进来,有些模糊:“祁临,你这又是何苦呢?沈默走了,你该好好活着,替他看看外面的太阳,看看他没看过的世界。”
祁临没有回头,只是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外面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沈默不在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你这是在折磨自己。”院长的声音带着心疼,“当年你把沈默关进来,是为了帮他;现在你把自己关进来,是为了什么?为了赎罪吗?可沈默已经走了,你的赎罪,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能看到。”祁临突然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玻璃墙外的院长,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在里面等我,在等我给他讲绘本,在等我给他带南瓜粥,在等我告诉他……我爱他……是真的爱他……”
院长看着他疯狂的眼神,再也说不出话。他知道,祁临是真的疯了,把自己的执念当成了现实,把回忆当成了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院长走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祁临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开始回忆和沈默有关的一切——第一次在交易间见到沈默时,他眼里的冷;在东南亚雨中,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沈默挖掉右眼那天,脸上解脱的笑……每个画面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脑子里,疼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想起自己当年说“爱他是治疗手段”时的冷漠,想起沈默听到那句话时的绝望,想起沈默走后,墓碑上那行“这里埋着一颗暗淡的星星”——原来,他才是那颗最自私、最残忍的星,用谎言点燃了别人的希望,又亲手把那点光掐灭,最后,只能用疯癫来偿还这段永远无法救赎的过去。
半夜,他醒了过来。约束带被他挣松了些,大概是护士换班时没系紧。他慢慢坐起身,摸索着爬到窗台上,拿起那本绘本,翻到画着太阳和星星的那一页,用指尖轻轻抚摸着画里的太阳,像在抚摸沈默的脸。
“沈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种诡异的温柔,“从前,有一颗暗淡的星星,他怕黑,怕孤独,怕被人抛弃。后来,他遇到了一颗太阳,太阳说会陪着他,会让他重新发光……可太阳骗了他,把他推下了悬崖……”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泪滴在绘本上,把画里的太阳晕成了模糊的金色,像片融化的黄油。“对不起……沈默……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不该把爱当成手段……你回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地敲着玻璃,像在为这段破碎的感情,敲打着悲伤的节拍。
祁临把绘本抱在怀里,慢慢蜷缩在床上,像个受伤的孩子。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出现了沈默的影子——沈默站在玻璃墙的另一边,穿着浅灰色的病号服,手里攥着那串完整的玻璃链,蓝玻璃珠和紫玻璃珠在光下闪闪发亮,像两颗不会熄灭的星星。
“祁临,”沈默的声音很轻,带着温柔的笑意,“你看,星星亮起来了。”
“沈默!”祁临猛地伸出手,想抓住那个影子,却只抓住了满手的空气。他看着空荡荡的玻璃墙,突然笑了,笑得很疯癫,眼泪混合着笑声,像个彻底解脱的疯子:“我看到了!星星亮了!太阳也亮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直到护士和警卫冲进来,把他按在床上,重新系紧约束带,给他注射镇静剂。他没有反抗,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嘴里反复念着“星星亮了”“太阳陪着星星”,直到意识彻底沉入黑暗。
日子一天天过去,祁临的精神越来越差。他不再说话,不再吃饭,只是像尊没有灵魂的石像,蜷缩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绘本,仿佛抱着沈默的灵魂。护士只能用胃管给他喂食,给他擦身,像照顾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
有人说,他是为了赎罪,把自己活成了沈默的样子;也有人说,他是疯了,把回忆当成了现实,再也分不清真假。只有老院长知道,他是把自己困在了和沈默有关的过去里,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完成了对自己的惩罚——他当年把沈默关在玻璃病房里,现在,他把自己也关了进来,和沈默永远“待”在了一起。
冬天来的时候,玻璃病房里的温度很低。祁临的身体越来越弱,呼吸也越来越轻,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护士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把那本绘本放在他的枕边,轻声说:“祁医生,天冷了,好好睡吧。沈默在等你呢。”
祁临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丝很轻的笑,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最后,彻底停了下来。那双曾经温和、后来疯狂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
护士发现的时候,他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怀里抱着那本绘本,枕边放着那串碎了的玻璃链,像个完成了使命的旅人,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重担,去见那个他亏欠了一辈子的人。
老院长来的时候,站在玻璃墙外,看着里面安静躺着的祁临,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唏嘘:“都结束了……你们终于可以好好在一起了……”
玻璃病房外的银杏叶落了一地,像给大地铺了层金色的地毯。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祁临的脸上,落在那本绘本上,落在那串碎了的玻璃链上,像在为这段跨越生死的悲剧,画上一个迟来的句号。
后来,医院的人把祁临的骨灰,埋在了沈默的墓旁边。两座墓碑并排立着,上面都没有照片,只有两行字——
左边的墓碑上写着:“这里埋着一颗暗淡的星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太阳。”
右边的墓碑上写着:“这里埋着一颗迟到的太阳,他终于追上了自己的星星。”
风轻轻吹过,带着桂花的甜香,像当年玻璃病房里飘进来的味道。两座墓碑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两个永远困在玻璃病房里的灵魂,终于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光。
一场由谎言开始,由死亡结束,用一辈子的疯狂和悔恨,完成的悲剧。
没有救赎,没有原谅,只有两颗破碎的灵魂,在黑暗里,永远地依偎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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