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展

　　如霄加利所想，她现在是正式的狙击手了，可以接取任务换得假期、积分和原本限量供给的稀缺食物。

　　前提是先出任务。

　　就比如现在。

　　今天天气挺好，云高且薄。道路两边新种的向日葵还没有开起来，只竖起小小的花苞。一点也不像废土，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叫这个名，霄加利想。

　　但是，等过了平野，车开进山里，就没有向日葵了。路边的植被稀疏且矮瘦，这都是受放射性物质的影响。不是每种植物都像向日葵那样强大。

　　开着开着，荆空突然把车停下来，在车上隔着铅玻璃观察旁边。那有几株稀稀拉拉的灌木，上面结了红色的小果子，“这能吃吗？”她问。

　　“我下去尝尝？”霄加利扒在后面，眼里闪着精光，跃跃欲试。她看不真切，只想亲身体验一下。

　　“不行！”荆空不多言，重新启动车辆。

　　“那你还问？”

　　“好奇嘛。你妈妈不是很懂植物吗？我觉得你肯定也懂。”

　　霄加利颓然往后一坐，在脑海里思索一会儿，说：“这好像是那个树莓。等会儿回程的时候停一下，拍个照。”

　　“知道了。”

　　这里还是有一点绿色的，等再往远离基地的方向开一段距离，就连植物也少见了。

　　全被辐射怪无意间烧掉了。

　　放射性物质衰变时会放出热，不过，只是衰变的话，其放出的热量还远不足以使辐射怪表面达到枯枝草叶的燃点。问题在于重核——比如钚-239——裂变，原子弹爆炸的能量就是这么来的，其威力之大，即使未曾亲眼见证，我们大家也能略知三四。

　　只要辐射怪身体里的钚-239足够多，概率极小的钚-239自发裂变，放出的中子带动更多的钚-239裂变，放出的热就多。而空气导热系数低，散热慢，这种辐射怪表面就会很烫。在干燥的天气里遇上枯枝碎叶，野火就会很容易烧起来。

　　有的树抗火，烧不死，火灭了还能继续长，比如尤加利。至于草？被烧了后再长就是了。一年生植物，每年都会长。

　　长得快，烧的更快，这地荒芜得很。

　　许是觉得荒凉的场景无聊，荆空打破了寂静，“你说我们会遇见马上就要核爆的辐射怪吗？”

　　霄加利对此并不担忧，“不可能吧，碰到了我们快点跑路就是了。你害怕吗？”

　　荆空回忆了些什么，有些犹豫，“有点。”她马上又说，“没关系。”也不知道是在安抚自己还是不想让霄加利担心。

　　“没事的。”霄加利干巴巴。你不会死在现在。“目前没有狙击手和驾驶员被炸死的记录。”

　　“如果有，我们遇上的概率会变小吗？”

　　“什么？”

　　“概率学上的问题。”荆空解释，“如果一件事出意外的概率是1%，这件事发生100次，要是某次出了意外，之后是不是就不会有意外情况发生了？”

　　咦？

　　听到这话，霄加利大脑有些卡壳，她莫名其妙看着后视镜里荆空的眼睛，“独立事件？那就不会有变化啊。”

　　完了，这人不爱上课的后果来了，期末考试周她一定要监督荆空的学习情况。

　　“是，但是，现实中可没有概率论里那样完美的情况。”荆空回看了一下后视镜，“如果意外发生了，由于人们的防范，下一次发生意外的概率就会变低。”

　　“你害怕我们是那个意外？”

　　荆空没有马上回答。等车辆在山间转了几个弯，才说：“不，我就是……第一次出任务感觉有些紧张。”

　　“上次不是没有意外吗？平常心对待就好啦。”

　　“上次不就是意外吗？”训练变实战，那可太意外了。

　　“所以这次发生意外的概率会变低？”说完，霄加利自己先笑了起来。真是奇怪的逻辑。

　　荆空眉头一皱，发现此事并不简单，“总觉得你的话有些问题，但又不知从哪里反驳。”她不再纠结，“不管怎么说，你真是平静得过头了。”

　　明知为何的霄加利狡辩：“这是我的职业素养。”

　　“知道了知道了，您是冷酷无情、情感淡漠、漠不关心、心如止水、”说到这里，荆空停下来思索一会儿，想要找到能接上去的词，但失败了，她轻叹一口气，“波澜不惊的狙击手。”

　　霄加利继续笑，“怎么一个人把成语接龙玩完了。安心啦，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

　　这次任务确实挺平稳的，没有意外发生。

　　“我们要不要在外面转几圈？”

　　“哦？在附近的山上吗？我以为你会想快点回去休息来着。”霄加利看着地图，她们离任务地点挺远了，但还没有驶到围绕基地的平野。

　　“对，山上视野好。感觉每次出来都是速出速归，这次没别人，我们可以慢点在外面晃悠一下，看看风景。”

　　“你想晃悠就开车慢慢晃悠呗，”霄加利倒是兴致一般，她在后面，视野不好，能看到的风景有限。“现在不怕意外了？”她问。

　　“这附近都挺安全的，遇到意外的概率不大。”正好前面有个岔路口，荆空打了下方向盘，车辆不再继续往回基地的路上行驶。

　　“这是要去哪？”

　　“不知道，我随便转转，无意中发现的风景更迷人。”

　　车上的两个人都对附近的地形图了如指掌，倒也不怕迷路。据说废土前还有天上的卫星导航来着，不过，废土这么多年，那些卫星早都报废了，这附近也没有卫星发射基地可以再发新的。其实这是好事，要是真有，核战的时候这里还能被多炸几轮，三个基地也就不可能存在。

　　确实不少人想再造新的来着，问题是发射基地可不能建在有人烟的地方，不然万一发射时有残骸掉下来，砸到基地就不好了。玻璃罩子可精贵得很呢。

　　人太少了，远的地方去不了，没办法建。

　　想做的多，能做的却很少，人生大抵也如此。也许废土废的不仅是外面的土地，还有人的能动性。

　　暂时不切实际的发射基地和火箭不谈，也有人想建机场、造飞机，只是，没导航，这玩意儿造了也飞不了多远。

　　飞机，无人机也是飞机。采用无人机扔竖直金属刺的方式打辐射怪倒是个好构想，如果不是辐射怪能被信号基站的电磁波吸引的话。这样，外面只能放功率小的信号基站。功率小，信号覆盖范围小，根本不足以使无人机飞到辐射怪出现的地点。

　　不过，龙虾基地已经准备在外面修化工厂等易燃易爆炸、不适宜在玻璃罩子下修建的建筑了，这些工厂除了会生产基地内缺乏的资源外，还会试着去生产未来可能用到的东西，比如航空航天用的燃料。说不定哪天有冒险小队发现了全新未拆封的飞机和火箭，这些燃料就派上用场了呢？

　　或者等有一天收复的失地足够多，有了场地，这些大家伙她们也可以自己造嘛。

　　虽然钚-239半衰期长，两万多年后也还剩一半，但它的绝大部分裂变产物衰变得可就快了，少则几秒，最多也无非几代人的事，代价不过是辐射怪核爆炸——钚-239大量裂变的必经之路——次数多亿点罢了。

　　真是未来可期啊。

　　人嘛，总要有点希望，要向前看。

　　“前面没路了。”刚转过一个弯，荆空就停下来，准备倒车。

　　她们本来在一条废土前修的水泥路上开得好好的。这条路真的很好，特别好，路面相对干净，没有塌陷，没有裂缝，完完整整，就是命不好，被山体滑坡的石头土块盖住了。

　　山上植被覆盖率不行，一下雨土就要塌，没办法。她们开上来前也不知道。

　　“不如就在这里停一下吧。”半山腰视野不错，荆空倒车倒了一半，后面的霄加利正巧能看到远方。

　　荆空犹豫一会儿，看了后面的山坡好几眼，确定这里不容易发生山体滑坡，才将车熄了火。

　　“好安静。”霄加利感概。

　　那能不安静吗？防护服和车都封得死死的，阻隔声波的效果好极了。外面确实也很安静，这里背风，连风声都听不到。

　　霄加利所在的位置只允许她看到天空和旁边一点点山，除了车，视野里全是几乎没有移动过的薄云。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感觉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四周的一切都像是假的，不仅没有声音，还一动不动。

　　这里看不到什么，她便拜托前面能看到更多的荆空，“也拍几张照片吧，回去发我。”

　　“好。”

　　然后，霄加利站起身，脸在玻璃上四处移动着，想要看到更多。

　　云太高了，所有的山都一览无余。往常，总有些山尖会藏在云里的。

　　山不好看，灰褐色，光秃秃，没她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画有生机。一时间很难说清是真实的东西更像活着的还是虚假的东西更有活力，也许都一样的死气沉沉。

　　在下面的山间，她发现几处不自然的白红色。那是房屋，已经塌了。是废土前的。

　　“曾经竟然真的有人生活在山里。”

　　“是啊，”荆空附和道，“哪天有空可以问问历史老师这里曾经住了什么人。”

　　“我一会儿就有空。”

　　“我不行，我一会儿要上修理课，明天也要，后天也要。”

　　“大后天呢？”

　　“也要上课。”

　　霄加利不说话，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想法。

　　“好吧，那么，后天的后天我们一起去问。”正好此时荆空拍好了照片，她收起车里的照相机，问：“走吗？”

　　这里太静了，静得有些窒息，呆久了总感觉没由来的惊慌。霄加利看了防护服上的氧气含量，确认窒息感和供氧无关，便也决定离开，“走吧，回去。”

　　“嗯，回去。”

　　回去，去有生机的地方。

　　归途上，路过未知树莓，她们拍了照片；路过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排泄物，她们拍了照片；路过一支早早张开花盘的向日葵，她们拍了照片；最后快进基地时，她们拍了整个基地的照片——当然只看得见尤加利树林。

　　“其实我觉得这个废土一点也不废土，”她感慨道，“基地虽然总是灰调，但有人活着的生机，外面荒凉，但颜色稍微丰富一些。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废土。”

　　“废土前的习惯吧。”

　　“那个时候没有废土，为什么还有‘废土’这个词呢？”她摇头，“我觉得应该叫囚笼。囚笼纪元，人类不是呆在玻璃罩子里，就是呆在防护服里。”

　　“其实我也觉得应该换一种叫法。”荆空也摇头，“说不定只有我们这里的三个基地称其为废土纪元。”

　　“你相信外面还有其它基地存在啊？”

　　“总要抱有希望嘛，要不然，人类也太孤独了。”

　　“希望，希望……”霄加利重复几遍，“你觉得应该叫什么？希望纪元？”

　　“核战后纪元。”

　　“好质朴。”

　　废土只是对废土前来说的人算废土，对废土后的人来说，是常态，无需特意点明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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