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正月初一的夜幕，轻轻地笼住了宝亲王府。然而府内却是一片灯海，煌煌然映亮了半片天宇。银安殿飞檐下悬着的明角宫灯，抄手游廊挂着的琉璃风灯，各院门前挑着的朱纱灯笼，尽数点亮。暖黄的光晕在檐角垂挂的冰棱上跳跃、流淌，将冰凌融化成晶莹的水滴，坠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又被庭院中厚厚的积雪悄然吸纳。空气里弥漫着丰盛酒肴的香气、暖炭燃烧的微尘，以及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新春家宴的喧腾暖意。

　　嘉懿堂正厅，更是灯火通明，暖意熏人欲醉。巨大的紫铜熏笼里，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着，橘红的火苗舔舐着炭块，散发出融融暖流，将深冬的酷寒彻底隔绝在外。厅内陈设焕然一新，中央撤去了平日里的隔断，摆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螺钿圆桌。桌上铺着明黄云龙纹锦缎桌围，金杯玉盏流光溢彩，象牙银箸熠熠生辉。各色冷热菜肴、巧夺天工的点心、鲜亮欲滴的果品蜜饯，层层叠叠，琳琅满目，在满堂烛火的映照下，仿佛一场流动的盛宴。

　　弘历端坐主位，神情较平日松弛许多，唇角噙着一丝矜持而满意的弧度。他身侧，璟澜半倚在铺了厚厚银狐皮的宽大圈椅里。她穿着杏子黄缠枝莲纹衬衣，外罩一件质地柔软的藕荷色绣折枝梅花坎肩，腹部高高隆起，被一张精巧的紫檀雕花炕桌恰到好处地掩去大半。脸上薄施脂粉，掩去了些连日的倦色，笑容温婉端庄，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如同水底青荇般的疲惫，在明亮的灯火下依旧隐约可辨。弘历的手，不时会自然地、带着保护意味地覆上她搭在桌沿的手背，动作轻柔而熟稔。

　　璟澜的母亲富察夫人，被安排在弘历的右手边首位，尊崇之意不言自明。她穿着深紫色缂丝团花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两支点翠头花，仪态端方沉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亲家夫人的得体笑容，目光温和地扫视着席间。

　　弘历左手边，依次坐着璧姝和高瑞宁。璧姝依旧是一身素雅的雪青色衬衣，外罩银灰色素缎坎肩，乌发松松挽了个包头，簪着几支素净的岫玉梅花钗。她端坐如青松，背脊挺得笔直，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只斟了半杯琥珀色甜酒的薄胎玉杯上。杯沿光洁，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她沉静的侧影，仿佛周遭的暖融富贵、笑语喧阗，都被一层无形的冰壁隔绝在外。

　　高瑞宁则是一身品月色衬衣，领口袖口滚着蓬松的雪白兔毛边，圆润的脸庞在灯火下泛着健康的红晕，笑意盈盈，眼神灵动地在满桌佳肴和席间众人脸上流转，带着她一贯的爽朗生气，像一缕活泼的风，吹拂着略显凝滞的空气。

　　再往下，便是王府的其他女眷。她们按着位份高低，依次落座，皆穿着应景的服饰，钗环虽不逾制却也精致，脂粉的淡香与暖炭的气息、食物的香气交织浮动。

　　宴席开场，弘历举杯，说了几句应景的吉祥话，感念天恩浩荡，庆贺新岁伊始，祈愿家宅和睦，福泽绵延。众人齐齐举杯，金玉相碰之声清脆悦耳，应和之声整齐而热烈，气氛被瞬间烘托至恰到好处的沸点。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席间初时的拘谨渐渐被暖酒和节庆的松弛感化开。高瑞宁眼波流转，率先笑着提议道：“王爷，福晋，夫人，今日佳节欢聚，光是吃酒看菜，久了怕也闷气。不如咱们行个雅令，或是猜个灯谜儿，既添趣味，又不费神思，可好？”

　　弘历显然心情颇佳，闻言含笑颔首：“瑞宁这主意甚好。福晋身子重，酒令喧闹就免了。猜谜倒是雅俗共赏，动静合宜。夫人意下如何？”他转向富察夫人，语气温和征询。

　　富察夫人唇边笑意加深，温声应道：“王爷思虑周全。猜谜应景又雅致，正合新春团圆之意，甚好。”

　　“好！”弘历抚掌，声音清朗，“那便由本王起个头，权当抛砖引玉。”他目光过厅中，落在那张宽大的紫檀圆桌上，一只白玉盘中盛着数枚浑圆饱满、色泽金黄的柑橘。“有了:金丸坠玉盘，团团似月圆。剥开黄金甲，玉珠藏里边。入口甘如蜜，清气润心田。打一果品。”

　　这谜面一出，席间几位年轻些的格格便抿嘴轻笑。黄明漪眨着大眼睛，脱口而出：“是橘子！”湄兰也笑着点头：“金丸玉盘，黄金甲里藏玉珠，可不就是橘子么？”陈颐萱微笑不语。珂里叶特·阿木尔岚谨慎地没有开口，眼中也露出赞同之色。

　　高瑞宁笑道：“王爷这谜面真是又应景又贴切，可不就是这盘蜜橘么？金丸玉盘，剥开金甲，里头瓣瓣分明如玉珠，入口甘甜生津！当浮一大白！”她声音清脆，引得众人皆笑。

　　弘历亦笑着点头：“正是此物。瑞宁心慧，当赏一杯琼浆。”立刻有伶俐的宫女上前，为高瑞宁的玉杯中斟满甜香的果子露。

　　接着轮到高瑞宁出谜。她纤指一点桌上那盘晶莹剔透、堆叠如小玉山的冰镇甜酪，笑吟吟道：“玉碗盛来琥珀光，入口即化透心凉。本是瑶池凝玉露，却入人间解腻肠。打一席上吃食。”

　　这谜面浅显生动又应景，苏湄兰温婉一笑，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响起：“姐姐这谜，说的可是眼前这碗甜酪？玉碗盛着，色如琥珀，入口即化，冰凉爽口，最是解去油腻。”

　　“正是！”高瑞宁抚掌，也端起杯子敬了苏湄兰。

　　气氛愈发活络融洽。谜语一个个抛出，有猜桌上金樽玉壶的，有猜厅角梅瓶插着的岁寒三友的，也有猜四时花卉、瑞兽珍禽的。金淑妍猜中了一个关于七弦琴的雅谜，陈颐萱猜中了一个关于菩提念珠的禅谜，连素来谨言慎行的珂里叶特·阿木尔岚也轻声猜对了一个关于“六出飞花”的雪谜。弘历兴致颇高，每每有人猜中，便命人赏一杯甜酒或一碟精巧的御制点心，席间笑语晏晏，暖意融融，一派新春家宴的和乐景象。

　　轮至富察夫人时，众人的目光都带着善意的期许落在了这位端庄持重的亲家夫人身上。富察夫人从容地放下银箸，拿起一方素白丝帕，轻轻按了按并无油渍的唇角，脸上带着温煦得体的笑意，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承蒙王爷、福晋和诸位抬爱。老身也献个丑，出一谜，请诸位雅正。”

　　富察夫人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缓缓开口：

　　“有座七宝楼，层层叠云绸。腹中金鞍动，昼夜不停休。光影耀华堂，煊赫冠冕旒。一朝风雷动，金鞍奔远畴。空余琼阁影，寂寂映寒流。灯花渐次落，终付水东流。打一物。”

　　这谜面一出，方才还流淌着暖融笑语的厅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那喧腾的声浪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席间众人皆凝神思索。黄明漪咬着唇，小声试探：“是……戏台子吗？上面有人动……”叶赫那拉·静仪秀眉微蹙，目光投向厅角那座镶嵌着珐琅彩绘的西洋自鸣钟，钟摆正规律地左右摆动，发出轻微的滴答声。陈颐萱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帘半垂。金淑妍则留意到多宝阁上一座精巧的鎏金珐琅西洋旋转八音盒，上面亦有奔马小人。

　　弘历也微微挑眉，显然对这意象瑰丽又略带深意的谜面产生了兴趣。他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桌面上轻轻叩击，目光在厅中逡巡，最终也落回了那盏最夺目的琉璃宫灯上。璟澜靠在舒适的圈椅里，手无意识地、温柔地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眼神略带一丝迷茫地思索着，谜语里的“金鞍奔远畴”几个字，像一片羽毛，在她心湖上轻轻拂过，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一直低垂着眼帘的璧姝，在听到“金鞍奔远畴”、“空余琼阁影”、“寂寂映寒流”、“灯花渐次落”这几句时，长而密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并未投向那绚丽的宫灯，也未看任何席上陈设，而是越过了满桌的珍馐，越过了温暖跳跃的烛火，静静地投向窗外。窗棂之外，是王府被灯火映照得光怪陆离的沉沉夜色，寒风掠过枯枝，发出断续的呜咽。她的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华，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既定的地方。一丝极淡的、如同深秋潭水般冰凉的悲悯，在她眼底最深处一闪而过，快得如同烛火的摇曳，无人得见。

　　高瑞宁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上轻轻画着，口中低声复述：“七宝楼……叠云绸……腹中金鞍动……昼夜不停休……光影耀华堂……煊赫冠冕旒……”她猛地抬头，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直直钉在了厅堂中央那盏华美绝伦、此刻正缓缓旋转、光影迷离的琉璃走马宫灯之上！

　　一股莫名的凉意，并非来自殿外的寒风，顺着高瑞宁的脊背悄然爬升。她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掠过主位上正温柔抚着隆起的腹部、唇边带着满足笑意的璟澜。灯火在她温婉的侧脸上跳跃，映着她眼中对未来的憧憬。高瑞宁心头无端地轻轻一沉，仿佛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是梁上的那盏琉璃走马宫灯吗？”高瑞宁道。

　　席间其他人恍然，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盏华美至极却又透着虚幻之感的走马宫灯上。厅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方才的喧闹笑语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灯内机关细微而持续的吱嘎转动声，以及烛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细碎的噼啪轻响，在这突然的静默中显得格外清晰。

　　富察夫人脸上依旧维持着那温婉得体的笑容，仿佛并未察觉这片刻的凝滞与众人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她迎着众人恍然大悟又隐含深意的目光，从容地点点头，声音平和如初：“瑞宁格格心思玲珑，正是此物。”

　　弘历朗声笑道：“夫人好谜面！取此灯之形神，喻其流转生灭，意境悠远，贴切又雅致！当赏！”立刻有宫女上前，恭敬地为富察夫人面前那只薄胎玉杯斟满了温热的、色泽如琥珀的极品女儿红。酒香醇厚，在暖融的空气里氤氲开来。

　　富察夫人含笑举杯致谢：“王爷过誉了。不过是新春游戏，借物言趣，博诸位一乐罢了。”她仪态万方地将酒杯举至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中微微荡漾，映着跳跃的烛火和她沉静的眼。

　　璟澜正微微侧着头，凝望着厅中央那盏旋转的宫灯。绚丽的灯火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跃、流转，映照着那彩绘的骏马在琼楼玉宇间奋蹄疾驰，奔向画中那云雾深处、永远无法触及的天涯。她看得有些出神，手依然无意识地、充满爱怜地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唇角噙着一丝属于母亲的、温柔而安宁的笑意。

　　然而，在灯火明灭交替的阴影里，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富察夫人却清晰地捕捉到，女儿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覆盖下来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被无形之物触碰了心弦般的茫然与脆弱，在她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快得如同烛芯爆出的那点微小火星，瞬间便湮灭在温暖的灯火中，仿佛从未出现。

　　富察夫人握着丝帕的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指尖几不可察地收拢，将那柔软的丝帕攥出了一道细微的褶皱。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温煦得体，无懈可击，甚至自然地拿起手边的公筷，为身旁的璟澜夹了一块软糯清甜的山药糕，声音温柔如常，带着母亲特有的关切：“澜儿，尝尝这个，温润养人，你夜里总睡不踏实，吃些这个安神。”

　　“谢额娘。”璟澜闻声收回目光，转向母亲，唇边绽开一个依赖而甜美的笑容，眼底那点微澜仿佛只是灯火下的错觉。

　　弘历见璟澜无恙，笑意更浓，兴致盎然地示意下一位继续。席间的气氛似乎又重新活络热闹起来。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又隐隐响起，是王府乐班在侧厅奏起了应景的《万年欢》，欢快悠扬的曲调如同暖流，迅速冲淡了方才那片刻谜语带来的微妙凝滞。

　　觥筹交错，笑语喧阗。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那盏琉璃宫灯依旧在厅堂中央不知疲倦地缓缓旋转，光影流转，彩绘的骏马在虚幻的楼阁间奋力奔跑，奔向那画中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绚丽的彩霞，巍峨的琼阁，在明灭的烛火映照下，将巨大的、摇曳的、虚幻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梁柱间、每个人的衣袍上、笑意融融的脸庞上，晃动不休。光影交织，人声浮动，一切都被笼罩在这盛大而温暖的、属于新岁的幻梦之中。

　　富察夫人端坐在这片重新升腾的暖意与喧嚣里，脸上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属于亲家夫人的雍容笑容，与众人应和着，举箸，品评，偶尔低语。然而，她的目光却仿佛被那旋转的光影牢牢攫住。手中那杯温热的酒，清澈的液面上，清晰地倒映着那盏宫灯扭曲流动的光影——七宝楼阁，金鞍骏马，在酒液中旋转、奔跑，然后随着她指尖一个微不可察的轻颤，那倒影骤然破碎、模糊，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黯淡的光斑，沉入杯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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