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她婧色

作者:谢遥岑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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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仍愿翻百千浪”


      今朝个天气,唔嗦得来黏姿疙瘩,窗户外头,黄浦江上个水汽搭仔弄堂里个湿气混了一道,氲得大千世界。沈灵薇立了伊个小小个内衣店里,手里拿仔一块米通珠光布,手感滑爽,似摸着小囡皮肤,伊皱了皱眉头,对牢窗外头个毛毛雨讲:“哎哟哇啦,又落雨了,鱼老娘个生意今朝又要好勒。”鱼老娘讲个就是做家具回收个鱼桂文,落雨天,家具容易发霉伊个生意就来了,沈灵薇嘴里念了一句,心思又回到了手里块布料高头。伊搿爿店,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小是小得来,只有十几个平方,但是衣裳挂得清清爽爽,内衣按仔款式功能尺码分得煞煞清,灯光打得温温吞,一走进去,就让人觉着适意、搿就是沈灵薇个道场。
      店门口个风铃一记响,进来一个小姑娘,面孔浪向有点尴尬,眼神躲躲藏藏,“阿…阿姨,吾想看看…嗯…内衣。”小姑娘声音轻得似蚊子叫,沈灵薇放下手里个生活,面孔浪向露出温和个笑:“来来来,进来白相相。叫吾沈姨就好。自家个小物事,有啥勿好意思个。小姑娘发育,是顶顶自然个事体。”伊走过去,勿太近,也勿太远,保持着让小姑娘觉着安全个距离。“平常穿啥个尺寸晓得伐?勿晓得也呒没关系,阿拉可以看看个。”小姑娘摇摇头,面孔红得像火烧云。沈灵薇也勿多问,眼光扫过小姑娘个身形,心里大概有数了。伊从架子浪拿了几件棉质个,颜色也是清爽个肉粉米白,“试试搿几件看,搭校服配了舒服,勿会觉着绷牢,试衣间勒搿面。”小姑娘拿了衣裳,钻进试衣间。

      沈灵薇立了外头,耳朵里听着外头个雨声,心里向却想到了老老早个事体,伊年轻辰光是跳舞个,搿辰光,伊是天才是明星是舞团里顶顶耀眼个一个,老师讲伊是“老天赏饭吃”,筋骨好悟性高,聚光灯打勒身浪,音乐响起来,伊就是全世界个中心,但是呢,伊自家晓得,伊并勿是顶顶喜欢跳舞。伊只是勿想辜负老师个期望,只是习惯了勒掌声里向生活,伊冷眼旁观着周围个小姐妹,啥人嫁人了,啥人转行了,啥人伤掉了,啥人争风弄得糊涂……所有人个结局,伊好像侪能猜到一点点,唯独自家个,伊一点也看勿清。后来呢?后来伊个身体开始背叛伊了,也勿是真正个背叛,就是心里向生了根刺,动作就勿再侪么纯粹了,抵触个心思似春天个草,一点点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天赋搿个物事,易碎得像晨露,侬一勿当心,伊就蒸发脱了。新来个小姑娘,十三四岁,跳起来比伊当年还要拼,沈灵薇看着伊,心里向倒是笃定了,伊去恭喜新个天才,看着伊登上了自家曾经立过个位置,然后伊就转身离开了,呒没争吵呒没眼泪,平静得像黄浦江个水,流过去了就流过去了。

      “阿姨……”试衣间里传来小姑娘怯生生个声音,“好像……好像有点紧。”沈灵薇收拢心思,走到门边,轻声讲:“勿要紧个。侬开条缝,让吾看看后头个搭扣,是勿是扣到最外面一档了?”门开了一条缝,沈灵薇勿进去,就勒外头帮伊调整了一下。“喏,现在再试试看。小姑娘,内衣勿是越紧越好,要服帖要让自家透气,懂伐?身体是自家个,要待伊好一眼。”小姑娘重新关拢门,过了一歇,声音轻松了交关:“哎,适意多了!谢谢阿姨!”沈灵薇笑了,伊退下来之后做过交关事体,最后开了搿爿内衣店,伊开始研究女人个身体,勿同个年纪,勿同个状态,□□个形状大小需求侪勿一样,怀孕辰光个胀痛,喂奶辰光个辛苦,年纪大了以后个下垂……伊觉着搿里向个学问比跳舞动作还要深奥,伊拿自家当年研究舞蹈动作个劲头,侪放了勒研究搿些物事高头,伊甚至去学了人体工学,去看了交关女性健康个书。小姑娘穿好了衣裳出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脸浪向终于有了点笑影。“搿件老好额,就要伊件吧。”“好个呀。”沈灵薇帮伊包好,一边结账一边讲,“小姑娘,记牢,身体是自家个宫殿,里向住个是自家个灵魂,对待宫殿,要当心要爱护,晓得伐?”小姑娘点点头,付了钞票,开开心心走了。

      店里又只剩下沈灵薇一个人,伊走到柜台后面,拿出伊个小本本,上头画了交关奇奇怪怪个草图,其中有个小小软软个罩子,旁边写了几行字:“男人家也有第二性征,为啥就勿需要遮一遮呢?伊拉个喉结,动起来也蛮明显个嘛,凭啥啥体女人家就要遮遮掩掩男人家就可以大摇大摆?”伊看着自家画个图,自家也觉着有点好笑摇了摇头,“哎,吾真是越来越戆了。”
      搿个辰光,伊个手机响了,是柳束欲发来个消息,一张凯司令个栗子蛋糕个照片,后头跟了一句:“灵薇,下班过来吃,今朝老新鲜个。”沈灵薇回了个“好个呀”,心里向暖烘烘个,柳束欲,伊个老爱人,两个人年轻辰光就认得,兜兜转转大半辈子,最后还是走到了一道。伊想着柳束欲现在板起面孔勒医院里向个样子就想笑,伊还记得柳束欲年轻辰光开雪花膏店,每日侪要打扮得山青水绿,讲“女人家就是要貌美如花”后来店关门了,伊跑去学助产,做了妇产科医生,讲“吾也勿会再为自家呒没化妆而道歉了。”
      伊又想到了自家个囡儿,维伊,搿个小囡,是伊勒北方雪地里向捡回来个,当时伊小小一团,也勿会讲闲话,医生讲是自闭症。人家侪讲伊寻来个麻烦,沈灵薇却觉着是搿个小囡来救伊个,是维伊,让伊个生活有了新的牵挂,让伊研究身体个心思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有责任感,维伊现在大了,嘴巴凶得来。外头个雨停了,沈灵薇看了看辰光,差勿多好关门了,伊收拾物事,准备去柳束欲搿边,走过柜台个辰光,伊又看到了自家画个那个喉结罩草图。“帮帮忙哦,”伊自家对自家讲,“真个是吃撑了。”但是,伊还是拿那张纸折好收进了包里,研究研究又勿犯法,伊个梦想是做出最好吃个年糕团,但是勒实现梦想个路浪,顺便满足一下自家个好奇心,总归是可以个伐?
      伊锁好店门,走进湿漉漉个弄堂里,伊个鞋底敲勒石板路浪,发出哒哒声响,清脆孤独,伊挺了挺腰板朝前头走去,前头,有热烘烘个蛋糕,有等伊个人,还有伊那戆噱噱又让伊放勿落个研究,日子就搿能一天天过下去,也蛮好。

      柳束欲勒医院里向,伊个白大褂,洗得雪雪白,渍侪寻勿着,头发拿黑丝绒发网网得滴水勿漏。伊勒产房里向是绝对个权威,勿是靠声音大,而是靠伊那双稳得像磐石个手,搭仔那双看透太多悲欢离合个眼睛。
      产房里个空气,是消毒水个气味想要罩牢一切却总归被更浓烈个气味冲破,是汗酸气,是血个铁锈气,是羊水个微腥,混了一道,声音更是交关:产妇压抑到极处、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个呜咽;监护仪冰冷个滴滴声,是勒为痛苦标价;助产士短促有力个指令:“屏牢!”“用力!”“哈气!”,似勒指挥生死冲锋;还有,最后石破天惊带着决绝意味个啼哭,“哇”瞬间带来混合着解脱与新开始个震颤。

      今朝个产妇,是个面孔还带着点学生气个小姑娘,看上去比沈维伊还要稚拙,伊个头发被汗水浸得透湿,一绺绺黏勒苍白个额头浪,嘴唇被自家咬得脱了血色,留下深深个牙印,伊个眼神,时而空洞望牢天花板,啥体也看勿见,时而又勒房间里慌乱搜寻,直到找到柳束欲个目光,“医…医生…吾……吾勿来三了……真个勿来三了……”伊个声音抖得厉害气若游丝,柳束欲个手,戴着手套正虔诚托住那个正勒拼尽全力想要挤过生命窄门个小脑袋,伊个声音勿高甚至有点低沉,落到产妇个耳膜浪:“勿要吓,辰光正好,侬做得好,比老多人都要勇敢,来,跟着吾,吸呼,用力!想着侬个小囡,伊也想快点看到妈妈。”伊个目光掠过那高高隆起布满爬纹似个西瓜皮个腹部,最终落勒那正勒经历着撕裂与扩张个产道。搿些景象,伊看了几十年,生育,搿个被无数诗词歌赋镀上金边个词汇,勒柳束欲个眼门前,从来呒没浪漫,只有写实到残酷。会阴刺啦一声被撑开撕裂,骨盆底个肌肉和筋膜,被拉伸到极限,似老掉个橡皮筋可能再也回勿去原样,产后汹涌个余露,夹杂着脱膜组织,提醒着内部个创面;还有突如其来个大出血,瞬间就能带走一条鲜活个生命……生命个降临总归是踏着母体个伤痛前行个,伊常常勒心底里问:为啥体,大家个欢呼、鲜花、祝福,侪涌向了那个新生命,却很少有人,愿意长久仔细地看一看迭个被打开被重塑甚至被永久损伤个身体?迭个创造生命个源头,本身个价值搭仔痛苦,为啥体总是被轻轻带过?
      “看到头了!头发老黑个!再屏口气”柳束欲个声音稍微提高,产妇从腹腔深处爆发出来个低吼,一个滑腻腻温温热带着血丝和胎脂个小身体,落入了柳束欲早已等待多时个手掌里,拍背清口,宣告独立个啼哭再次响彻产房,护士熟练地接过去,擦拭,称重,报数:“小囡,三千六百克。”产房里个空气,倏地松弛下来,弥漫开一种劫后余生般个喜悦,家属涌进来,围拢勒那个哇哇大哭个新生命旁边,笑声感叹声混作一团,而产妇似个被掏空了个布袋子,瘫软勒产床浪,眼神涣散空空荡荡,生死搏斗已经耗尽了伊所有个精气神。
      柳束欲勿动声色,褪下沾满血污个手套,开始处理后续,检查胎盘是否完整,穿针引线开始缝合深浅裂伤,针尖刺破皮肤,丝线勒着组织间穿梭,伊晓得,搿几针,缝个勿仅仅是伤口,更是搿个女人未来几十年个生活质量,是伊能否畅快笑能否自如走,能否摆脱漏尿个尴尬,伊缝得极仔细,一针一线侪是责任。“医生,”声音似风中蛛丝,“谢谢侬……真个……”柳束欲抬起头,“应当做个。回去以后,自家千万当心身体,勿要拎重物勿要碰冷水,按时回来复查。”伊顿了顿,看着产妇个眼睛,认真补充道“辛苦了,福焉。”福焉搿两个字让年轻产妇个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伊咧开嘴想笑,眼泪先滚下来。
      走出产房,外面走廊个光线刺得伊眼睛眯了眯。柳束欲脱掉白大褂,露出里面半旧个浅灰色开司米衫,伊深深吸了气,想把肺里个消毒水味道置换掉,伊走到医护人员专用个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掉鼻端血腥个生命气息。镜子里个伊,岁月在伊面上香了交交关关记,每条纹路里侪藏着一个个勿眠之夜一次次生死交锋,伊老早不施粉黛了,面皮子失了往日光润,竟带出些灰扑扑的哑,像蒙了层经年旧纱,可一双眼睛,经受过纷扰尘嚣看遍了最烈嗔痴,倒淬成了江心里滚过的鹅卵石,是露沾着石面的清,是桨划过水面的定,是棉焐着心的温,连骨子里的劲,都像老弄堂里的阳光,沉笃笃透着暖。

      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指纹解锁,屏幕瞬间亮起,跳出个勿是家人个照片也勿是新闻推送,而是红红绿绿起伏跌宕个线条,是实时线图,另外一个世界,就此无声无息展开。
      如果说医院里向是极致个、肉碰肉血碰血个写实,那么金融个世界里,柳束欲则完全沉浸于一种纯粹抽象个矛盾与包容之中。数字是虚拟个,看勿见摸勿着;涨跌是群体情绪个放大镜,贪婪搭仔恐惧被无限放大;伊寻了个角落坐下,滑动屏幕,分析数据,判断趋势,然后,冷静买进果断卖出。
      伊勿是跟风个投机客,伊把当年研究雪花膏配方、分析皮肤肌理个精细搭仔耐心全部用勒了研究搿场全球性个数字游戏高头,搿是一个彻底剥离实体个世界,呒没血腥呒没呻吟,呒没汗水和眼泪,只有二进制代码搭仔背后所代表个足以撼动现实个金钱洪流,生命个诞生具体惨烈,而金钱个增殖,抽象虚无、伊非但勿排斥搿种矛盾,反而深深包容伊甚至享受,勒产房里,伊是生命最直接个守护神,用双手迎接新生;勒搿条数字个河流里,随波逐流又试图驾驭波浪。
      两种角色南辕北辙,一个极致入世一个近乎出世,却统一勒伊一个人个身浪,伊想起自家年轻辰光,勒伊月星稀个雪花膏店里,玻璃柜台亮得能照出人影,里面陈列着伊亲手调制个、盛勒细白瓷罐里个膏体,茉莉香白兰香栀子香,氤氲成华丽甜美个梦,伊穿着剪裁合身个锦缎旗袍,头发烫成最时兴个爱司髻,笑吟吟对牢每衣着讲究个女客:“搿只新配方,用了顶顶好个珍珠粉,搭仔夜来香个精华,搿个辰光用上去,面孔会又香又滑,像刚剥出来个鸡头米。”那时候个光阴,是织金缀玉个,是流光溢彩个,是漂浮勒香水味道里个海市蜃楼,但搿种华丽,脆弱得像清晨个露水,太阳一出来就蒸发得无影无踪,还是现在好,现在实在,手握着生命,心算着方寸。

      下班辰光终于到了,伊收拾好东西,无形重担随着脱下白大褂而卸下,走出医院大门,傍晚个风带着黄浦江个水汽吹过来,有眼凉。沈灵薇已经勒老地方等伊了,伊个身影勒暮色里显得有点单薄,手里稳稳拎着凯司令个标志性纸袋。
      “今朝哪能?忙哦?”沈灵薇迎前来,接过伊手里装着医学书搭仔平板电脑个包,“还勒可以,小姑娘年纪轻,吃了点苦头,会阴撕裂缝了几针,总算是母女平安。”柳束欲挽住胳膊,部分重量顺势靠了过去,“平安就是福。”沈灵薇轻轻拍着伊个手背“吃蛋糕,吾今朝还特为绕到熟食店,买了点炸鹌鹑,维伊刚刚发消息讲要过来,伊顶喜欢吃搿个,讲比饭店烤鸭还要香。”两个人肩并肩,一点金光,似打翻蛋黄,抹勒西边个云彩浪也把伊拉俩个个人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柳束欲把头轻轻靠了勒沈灵薇个肩膀浪,伊闻着沈灵薇身浪淡淡个皂粉香气混合着炸鹌鹑个诱人油香还有凯司令蛋糕隐隐飘来个甜奶香,温温吞吞实实在在个暖意慢慢交弥开来,“灵薇。”“嗯?”“等歇我开车子带妳去兜风,明朝周末,阿拉去鱼老娘搿边逛逛看?讲勿定能淘到眼有意思个家生。”柳束欲轻声讲,声音里带着个期待,“好个呀。”沈灵薇立刻应承下来“伊拉搿边,总归有眼让人意想不到个老物事,看看也开心。”日头落山似捏碎蜜橘,流了一塌糊涂的金黄搭仔紫酱红个光芒,敞篷车子沿牢路线嗖嗖叫开过去,影影绰绰看勿清爽。柳束欲颈骨浪向个丝巾,印了交关树林搭猛兽个暗花,勒拉驾驶座浪让风吹了哔哔啵啵个响,沈灵薇坐勒旁边,银白个头发让风吹得像颗更加值铜钿个珍珠,伊个真丝纱巾边头浪绣了暗金色个花纹,勒伊身浪乱飘八飘,搭外头个霞光缠勒一道了。
      引擎声音似心跳放大,整个世界花脱脱了,只剩五颜六色个一堆,独独一排白玉兰树突然之间清爽起来,车头差点碰着树枝桠穿过去,雪雪白个花瓣勒风里向吓得嗦嗦抖个样子,起伏不够个上海滩呀,是蓝牙音乐,是背后风景,也是伊拉两家头自家。

      沈维伊坐勒伊个工作室里,搿是伊拿一套老式里弄个亭子间改造出来个,地方勿大但五脏俱全,三只电脑屏幕同时亮着,一只勒滚动播放新番动漫个原始画面,一只开着汉化软件搭仔密密麻麻个时间轴,还有一只则是淘宝店个后台数据,订单雪片一样跳出来。伊耳朵浪塞着耳机,手指头勒键盘浪飞舞,似蝴蝶穿花。
      “哎哟哇啦,搿句台词哪能翻啦,月色真美太老套,今朝个月亮像块刚出炉个绿豆糕,哪能?够勿够?”伊对着麦克风讲,勒跟汉化组个组员连线,伊是组里顶梁柱,速度快质量高就是嘴巴勿饶人。挂了语音,伊又切换到聊天界面,顾客勒纠结衣裳尺码,顾客:“吾165,120斤,穿M码会紧哦?”沈维伊手指噼里啪啦:“侬搿个身高体重,穿M码?帮帮忙哦,侬当自家是纸片人啊?老老实实拍S码,穿勿下吾包退!吾搿点信誉还是有个伐?”对面沉默一歇拍了S码。
      伊个个性签名,大大咧咧挂勒所有社交平台:“爱黄金美金人民币”。伊从来勿掩饰自家对金钱个喜好,伊觉着,欢喜钞票有啥勿好啦?钞票能让人硬气能让人勿看面孔,能让人勒搿个现实世界里头活得写意。伊开两家创意工司,接点设计策划活计,主要是为了维持个腔调搭仔人脉;真正个收入大头是淘宝店,从定制旗袍到二次元周边,从进口零食到雪花膏复刻版,伊啥体好卖卖啥,门槛精到吓死人。

      手机响了,是伊姆妈沈灵薇,“维伊,夜饭回来吃伐?买了炸鹌鹑,柳姨也勒。”“来塞来塞!豪扫帮吾留两只,吾搿里还有两只单子处理掉就来!勿要偷吃哦!”伊对姆妈个感情有点复杂,感激伊把自家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给自家一个家一份温暖,但也怨伊,为啥体从小就对自家要求嘎严格,为啥体总是看透世事个样子,让自家勒伊面前总是像个长勿大小囡。伊记得老小个辰光,因为自闭症,伊勿肯讲话勿肯看人眼睛,是姆妈,一遍一遍勿厌其烦地对着伊讲上海闲话,拿各种各样个布料让伊摸,告诉伊搿个是棉搿个是绸搿个是丝,姆妈讲:“维伊,勿要怕,世界浪向个物事,侪是靠摸靠看靠感受个。”后来伊开店,姆妈也呒没反对,只是讲:“做啥体侪可以,就是要做个门槛,勿要做洋盘。”
      想到搿个,伊个思路跳到了顾丽华身上。顾丽华,搿个伊心里头一根刺,一根埋了交关年数已经跟血肉长到一道个刺。伊拉曾经好得像一个人,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伊拉两个小姑娘,一道勒弄堂里白相一道偷偷摸摸穿鞋一道对着画报学打扮,顾丽华是个孤儿,比伊大几岁总是照顾伊,伊记得顾丽华讲:“维伊,等阿拉长大了,要赚交关交关钞票,离开搿条弄堂,到外头个大世界去!”伊拉真个北上创业结果一败涂地,后来,顾丽华拿了姆妈给个一笔钞票,沈维伊一直认为是分手费就消失了,再回来就去了龙华寺做饭,“更可惜的是人们认为做饭是可惜的这种观念,”沈维伊看到顾丽华勒抖音浪讲搿句闲话个辰光直接笑了出来,“册那!讲得倒好听!当初啥体勿声勿响就跑脱?把吾一个人掼勒北边!当吾是戆大啊?”伊勿相信顾丽华搿套说辞。什么赚了钱回来就能正大光明在一起?骗鬼去!伊只觉得是被背叛了被抛弃了,伊就是得到顾丽华一句真真切切个道歉,要伊亲口承认当年是伊错了,是伊把伊沈维伊当成了可以随便丢掉个物事。
      伊关掉后台打开汉化文件,把一腔邪火侪发泄到了翻译高头,主角一句深情告白,被伊翻成了:“侬个眼睛啊,像南京路浪个霓虹灯,花里胡哨,看得头晕。”

      下班辰光到了,伊关掉电脑拎包往外冲,路过弄堂口个生煎店,伊常去,老板正勒跟隔壁人家嘎三胡。老板愁眉苦脸:“哪能办啦,吾个囡儿也勿寻男朋友,急煞吾了!”沈维伊正好走过,脚步勿停,甩过去一句:“喔唷,上海小囡现在侪勿寻个呀,伐要紧额!急啥?”老板:“哎,村里头个人侪会讲闲话个呀!”沈维伊眉毛一挑:“喔唷,穷地方么就勿要回去了好勒!回去做啥?吃苦头?挨人骂?有毛病啊!”老板有点光火了:“搿里是吾个家呀!”沈维伊已经走远了,声音飘过来:“老婆囡儿侪勒搿里,屋里厢勿要忒舒服哦!回去?作死啊!”伊走得飞快,怼人是个习惯,但怼过之后只剩下空落落。
      回到姆妈屋里,门一开,炸鹌鹑个香气扑鼻而来,沈灵薇搭柳束欲正坐勒客堂间里,台子浪摆好了菜饭、排条、红烧鮰鱼,还有伊顶喜欢个炝饼,“回来啦?豪扫洗手吃饭!”沈灵薇招呼伊,“喔哟,今朝菜式嗲额!”沈维伊洗好手,坐下来,夹起炸鹌鹑就咬,外皮酥脆里头个肉滑得流汁,“好吃!好吃!”柳束欲笑着:“慢眼吃,又呒没人跟侬抢,今朝里向忙哦?”“老样子,钞票嘛总是赚勿完个。”沈维伊嘴里塞得满满个,含糊不清地讲,“还是柳姨好,救死扶伤,高尚!”柳束欲佯装板起面孔,“少来拍马屁,赚钞票勿容易,自家当心身体。”
      三个人坐一道吃饭,灯光温暾闲话平常,沈维伊看着两个老人,一个研究衣裳搭仔年糕团一个摆弄生命搭仔数字,伊拉平静从容,伊觉得,自家勒外头个张牙舞爪,勒搿个小小个客堂间里一下子侪被软化脱了,搿里勿需要伊浑身是刺,搿里只需要伊是沈维伊,是姆妈个囡儿,但伊心里头那个关于顾丽华个结,依旧勒搿片温暖个灯光照勿到个角落里硬硬梗着。
      黄金美金人民币,能买来用度买来风光,却买勿回当年弄堂里那个拉着伊手讲要一起去闯世界个顾丽华也买勿来一句真心实意个“对勿起”,伊个梦,还勒勒。

      龙华寺个素斋食堂,辰光比外头要慢交关。清晨四点半,天还墨墨黑,顾丽华就勒厨房里忙开了。浸豆磨浆,点卤压腐……灶头浪,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带着糯米搭仔豆沙个甜香,那是伊准备个粢饭糕胚子,另一口里,热油轻轻唱着歌,等歇就要迎接一块块切得滴角似方个萝卜丝饼。“顾师傅,今朝个浇头是啥?”老香客探进头来问,“雪菜冬笋,自家腌个雪菜,安徽来个冬笋,鲜得眉毛落脱。”有人讲,伊复旦毕业,北上闯荡过,现在回来勒搿种烧饭,可惜了,顾丽华听到,手下勿停,一边揉着面团一边轻轻交讲:“更可惜个,是认为烧饭是一份可惜个工作搿种观念,以人为本个任何工作,侪勿推扳侪值得精进。”
      伊真个是搿能想个。当初拿仔沈灵薇给个那笔钞票,伊心里清楚,维伊一直以为是分手费,但伊自家明白,搿是沈阿姨想让伊离开维伊让两个人侪死心个方式,伊头也勿回地去了北京,伊想争口气,想赚大钞票,想风光回到上海,站勒沈灵薇面前讲:“看,吾有能力给维伊好个生活。”可惜,现实是记响亮耳光,创业个浪潮拍下来,伊搿只小舢板差点粉身碎骨,失败得如此狼狈伊还有啥面孔回去解释?解释伊拿了个分手费却想着赚了钱回来正大光明在一起?讲出来,连自家侪觉着像勒骗三岁小囡,坍台,真个是坍台塌到外婆桥了。
      所以伊选择了龙华寺,搿里清净也闹忙,清净是勒心里闹忙是勒人间烟火里,切菜调馅、掌勺调味…每个步骤侪是实实在在个勿会欺骗侬,看着香客们吃光伊做个素面,面孔浪露出满足个神情,伊觉得搿比啥个融资上市个蓝图侪要来得实在。

      但伊真个勒厨房里了伐?当然勿是。下午,寺里个游客少了下来,顾丽华收拾好厨房,拿出了另外一个家生,手机,搭仔轻便个手机支架,伊寻了个光线好、背景是寺庙一角飞檐个安静角落,打开直播。
      “各位网友,大家好,吾是为大家分享素食文化个顾姨。”伊讲食材来历讲节气变化讲素食背后养生哲学,偶尔也讲讲寺庙趣闻讲讲老上海饮食掌故,伊个闲话勿紧勿慢,像小火炖汤,慢慢交就熬出了味道。“有朋友问素食是勿是太清淡?其实勿是个呀。”伊拿起一块刚煎好个粢饭糕,金黄油亮对准镜头,“搿块粢饭糕,外头脆里头糯香十足。好个食材,简单调味就能做出邪气丰富个口感,关键是用心。”咀嚼个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好吃。
      伊个直播间,从一开始只有几十个人看,到现在稳定勒几千人,粉丝也慢慢交多了起来,有人是来学烧菜个,有人是来听故事个,也有人只是欢喜伊搿份勒浮躁世界里个沉静搭仔笃定,直播结束,伊泡了陈皮白茶慢慢交呷,茶汤清亮,陈皮甘香搭仔白茶清醇混勒一道沁人心脾,伊打开微信,下意识翻到了沈维伊个朋友圈,伊个头像,还是那么张扬,最新一条是晒新买个金镯子。顾丽华心里头五味杂陈,伊晓得维伊恨伊,恨伊当年个背叛搭仔抛弃,伊无数次想拨通维伊个电话想好好交解释当年个一切,但话到嘴边又侪咽了回去,咋解释呢?讲自家拿了个分手费是想去搏个前程?讲自家失败了个狼狈勿敢回头?维伊会相信还是会更加鄙视自家?“伊大概只会讲,‘’喔唷,顾丽华,侬编故事个水平倒是一流嘛!’”顾丽华苦笑一声自言自语,伊关掉手机,把最后一点茶喝光,烦恼,真个是烦恼,事业个失败可以重头来过,人情个亏欠,却利滚利越滚越大。

      窗外头,龙华寺个晚钟敲响了,悠长沉静涤荡烦恼,顾丽华站起身,准备去检查明朝食材,明朝个素浇面,要用到新鲜香菇搭仔小青菜,得早点去市场挑。

      沈治平个生活,是由术语构筑起来的能指与所指的链条。清晨鸟鸣让她尝到莉莲蛋挞刚出炉的甜香,课堂上教授分析的比兴互文,与她正在构思的一篇关于都市女性孤独的随笔暗暗呼应。
      她与母亲沈维伊的关系是热源体与绝缘体的对照,沈维伊的爱是铺张是黏稠,她会突然出现在宿舍楼下,手里拎着还烫手个鲜肉月饼;会在视频通话里,用放大镜般眼神扫描女儿个脸,惊呼“侬又瘦了!读书读出个骷髅头啊?”;会在沈治平偶尔回家时,做满一桌子菜,浓油赤酱溢出盘沿。沈治平常常觉得,姆妈个爱像上海夏天个溽热无处不在,她会接过月饼,轻声说“谢谢姆妈”,但也会在母亲试图帮她整理衣领时,微微侧身:“姆妈,请勿要贴那么近,我这么大一个人,已经不是小孩了。”

      她渴望有边界个关系,就像她喜欢个作品,需要大片留白。
      这种对距离个需求,在她与鹿涛幼的短暂单恋中达到了顶峰,鹿涛幼,从北方逃来的,沈治平被她身上决绝的流浪气质所吸引,她试图接近,然而,鹿涛幼个回应是冷静与明确,在一个黄昏,她们坐在光华楼前个草坪上,鹿涛幼看着灰蓝天空,平静毫无波澜地说:“治平,谢谢妳的欣赏,但我必须明确告诉妳,我是无性恋者,我对任何人都没有那种基于性吸引的情感,我对妳的感觉是欣赏是友情,但不会是爱情,很抱歉。”沈治平愣住,她构筑个关于“她与她个流浪”个浪漫叙事,在鹿涛幼这句清晰冷静的陈述句面前瞬间崩塌,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她无法用理论去解构的情感现实,她并没有感到太多失恋痛苦,更多只是认知冲击。

      考验来自姆妈沈维伊,沈维伊资链断裂摇摇欲坠濒临破产,她焦头烂额,一向张扬个声音都带上了嘶哑和疲惫,沈治平看着母亲,这个圆形人物般充满生命力的女人,第一次露出了扁平化的脆弱。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回到自己房间拿出了那张存着她所有积蓄个银行卡,那是她从小到大攒下个压岁钱奖学金,以及做家教写稿子赚来个每一分钱,她原本计划用这笔钱,支撑自己去国外攻读更高学位的梦想,她把卡推到沈维伊面前。“姆妈,搿里厢个钞票,侬先拿去用。”沈维伊愣住,看着女儿:“勿来三!搿是侬读书个钞票!”“吾算过了,”声音平静,“搿笔钱够解侬个燃眉之急,吾自家还留了一部分,足够支撑吾申请学校搭仔第一年个学费,侬勿要担心吾。”她没有倾其所有,她保留了通往她下一站个车票。
      后来,危机度过,沈维伊个资金周转过来,要把钱还给女儿,沈治平只拿回了部分“剩下来个,侬帮吾存好。吾准备申请国外学校,侬只要确保吾读书辰光个基本开销就好。”她再次明确了边界。

      相熟学妹考研失败,心灰意冷找她倾诉,羡慕她目标明确行动坚定,沈治平看着学妹,眼神清澈遥远,已经看到了人们看不到的风景,她说:“我现在二十四岁,就算再读上三十年书,我也才五十四岁。倘若我能活到一百岁,那不是也才读了一半吗?妳知道前面会是什么风景吗?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看看,在我想去的地方面前一万年真的太短。”她顿了顿:“我理解人们可以踩着自己昔日尸骨向前,但我那么努力,就是为了不一样,就是为了让每一个阶段的自己都喜欢每一个阶段的自己,这不是坚定,”她最后强调,“这只不过是出于女人的自恋罢了。”学妹怔住了,大多数时候人们选择读书是为了安全是为了躲避,可安全躲避之下的同路异触自认化迁当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沈治平已低下头继续写东西,对她而言,生活是素材,现实是文本,而她,是永不辍笔的作者,要用一生个时间去书写一篇名为求知与自恋个悠长随笔,她拎得清看得远,在她个世界里,精神追求永远是最高纲领。

      鹿涛幼觉着,上海弄堂像人身体里的肠子,弯弯绕绕,温暾潮湿,消化着各式各样个物事也分泌着自家气味。
      她是从北方风沙里逃出来个,老家的风割勒面孔浪割勒心浪,爹拳胜风硬,娘泪赛雪冷,伊记得老清老早屋里厢穷连糖也呒没得吃,牙齿倒是因此长得齐整,像一粒粒磨光了棱角的珍珠,紧密排勒一道。伊后来跑到上海,扎进写字楼,以为搿就是天堂了,结果哪能?电脑屏幕个光,蓝洼洼个,眼神也冻僵脱了,键盘个敲击声,密密麻麻,像一群看不见个虫子,勒啃伊个脑神经,抑郁像个湿被头,把伊从头到脚裹牢,后来一朝,伊看着镜子里自家灰白个面孔突然就想通了,像萧红写呼兰河,天地恁大人恁小但人总要自家寻的活法。
      伊辞脱工作,退脱房子,开始了真正意义上个流浪。

      白天,伊是城市个游魂。伊背着帆布包,里头装着几件换洗衣裳一本《生死场》还有充电宝,伊出没勒各个商圈个共用休息区,寻个勿显眼个角落坐下来看书或者只是看人,看打扮精致个女人皱着眉头打电话,看穿着西装个女人疲惫松了松领带,看小囡拉着大人个手吵着要买玩具。
      伊个物欲,退潮一样消失了,衣裳只要干净蔽体就好,伊会去搜索各种店家个优惠券买最便宜个套餐,或者买个馒头,就着图书馆的免费开水一顿饭也就搿能过去了,伊发现,人原来是可以免费活着的,周末伊会去逛市集参活动看展览,伊搜索各种机构的一次体验课,虽然推销内容比专业内容多,但总归能学到皮毛,比如插花陶艺或者几句洋泾浜外语,伊并勿觉得自家过得苦,反而有幸福感。夜里向是考验,伊个眠床大多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塑料座椅弧度硌人,空调开得足后半夜会冷,伊要学会挑位置,勿能太显眼免得被驱赶;也要学会控制困觉个姿势,头靠勒墙壁浪或者趴勒台子浪,总要留一只眼睛看牢自家物事,有时候会有勿三勿四个男人投来打量个目光,伊就抬起眼睛看回去,直到对方移开视线。
      奇妙个是,勒搿种看似颠沛的生活里,伊个抑郁倒像梅雨季过后的霉菌,晒干剥落了。伊个睡眠质量变得老好,脑袋挨着硬邦邦个墙面也能一觉到天光。
      三年,伊勒上海流浪了三年。

      伊结束了长期流浪,寻了份勿需要动太多脑筋的零工租了亭子间,生活安定下来,但流浪刻勒伊身体里的习惯留了下来。
      有一趟,伊勒画展外头个休息区看书,碰着了沈治平,沈治平是来看展个,眼睛里闪着好奇,伊走过来,搭讪方式也很“沈治平”,是问伊看个是啥书。
      鹿涛幼把封面翻过来给伊看,“萧红,”沈治平个眼睛亮了一下,“我记得她有好些书都是在上海出的呢,萧红这个人哪,就像上海雨季里的一抹潮气,黏在人身上,甩不脱。外头那些光鲜亮丽的玻璃大楼,亮铮铮的,照着每个人的得意;可她若在,大抵只会写那玻璃映出的、变了形的人影子,晃晃悠悠的,她与这座城市,真是一桩算不清的糊涂账。”鹿涛幼将目光放远了些:“我倒觉得她像一棵被移栽的树。从黑土地里连根拔起,硬是种在了碎石子路上,根须碰不着地气,浑身都不自在,她写饥饿,不是泛泛的饿,是能听见胃里空荡荡回响的那种饿;她写恐惧,也不是抽象的怕,是能摸到枪炮热气的那种怕,这些东西,咖啡和香水是盖不住的。”沈治平个音量高起来:“那几篇小说是她在这座城里唯一的、老式电灯罩子圈出来的一点暖光,出了那个门,便是无边无际的别家热闹。她听着别人家的留声机唱《夜来香》闻着别人家的红烧肉香,自己只在稿纸上,一笔一画刻着呼兰河畔的冻土与生死,这城市给她的,是隔啊。”鹿涛幼则回:“从那条窄缝里看出去的世界,对她而言才是真切的。我倒觉得上海教她学会了看,不是抬着头看,而是低着头,从砖缝里,从水滴里,看清浮华底下的东西。”
      沈治平嗓发里沉沉冷:“城市的本质大多不过是装腔作势。她在马伯乐里,把虚荣与狼狈都剥干净了,似剥笋,露出里面不堪一击的芯子,她自己是连这点装都懒得,或是不会,所以成了异类,我常常觉得她是很热切的,甚至掏心掏肺的,反显得笨拙,终究是吃亏的。”鹿涛幼心里向跃跃飞:“不是笨拙,是两种力气使不到一处。她身上是野地力气,生长期无规矩,上海要的是螺丝壳里做道场的功力,锁精巧有细卷,她在这里撞得头破血流却也在墙上留下了印子,而印子就是她写下的字。人们总说这地方是滩涂是泥潭是冒险乐园,她只是让人们看见,泥潭里也曾挣扎着开出过不低头的草,虽然很快就被踩烂了,但总有人记得它曾经开过。”
      沈治平叹叹气:“记得?如今谁还记得?她的上海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亭子间头楼梯密拐角都变成了地产广告上金光闪闪的数字,我们在这里谈她,倒像是谈一个前朝的鬼,与眼下这个摩登世界,浑不相关了。鹿涛幼笑笑说:“至少我记得且看样子妳也记得,被拆当然是规律,毕竟一朝有一朝的建筑模型,学模不过垒灰,仿心只是怜己,痕迹会消失,但看世界的眼光会落进土里,或许在某个妳我都不曾见过的角落,又有一个从远方来的姑娘,用着和萧红一样又痛又准的眼光记录着新时代的生死场,城市是一匹不停奔跑的马,人们骑在它的背上,去见它所处的用不合时宜堆起的势和时宜。”沈治平心里厢同意嘴上不响异。
      她们后来断断续续见过几次,总是沈治平主动,鹿涛幼能感觉到沈治平眼睛里那种超越欣赏个光,伊太熟悉那种光了,勒男人眼睛里看到过,勒少数女人眼睛里也看到过,伊觉着有必要讲清楚。黄昏下,伊看着沈治平那双充满文学幻想个眼睛,清晰平静地说:“治平,谢谢妳的欣赏,但我必须明确告诉妳,我是无性恋者,我对任何人都没有那种基于性吸引的情感,我对妳的感觉是欣赏是友情,但不会是爱情,很抱歉。”伊看到沈治平眼里个光晃动一下,水里的月亮被石子打散了,但伊勿后悔,伊个人生已经清理掉太多多余个物事了,情感上个误会是最沉重个负担,伊背勿动也勿想背。

      话说开后伊个手机,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来个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去上海挺好的,不要回来了。”是娘,随牢短信个还有勿算少个汇款。
      鹿涛幼看着短信钱款看着交关辰光,伊能看到北方灰扑扑院子里,娘佝偻着背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能看到伊脸浪被生活刻下个比伊实际年龄要深交关个皱纹,搿句“勿要回来了”,里面有无奈心酸也有一点属于母亲的祝福。伊呒没回消息也呒没收那笔钞票,二十四小时之后,汇款自动退回了。
      伊只是勒自家那个小小亭子间里继续做小手工,伊个手很巧,做出来个物事朴素耐看。伊勒攒钱,勿是为了买房也勿是为了嫁取,伊个梦想是攒够路费继续流浪,到别个国家去,去看看别的地方肠子是个啥样子。
      伊对上海个态度,就像伊对自家个人生,既勿狂热也勿抱怨,搿里勿是天堂,但伊总归记得,当初是搿个潮湿复杂充满矛盾个城市,接纳了伊搿个从北方逃来伤痕累累个灵魂,让伊有机会勒伊个肠子里,慢慢把自家伤口舔舐干净,重新生出往前走个力气。
      离地狱足够远,搿就够了。

      梅雨落得勿像雨,倒像天浪向个物事侪烂脱了,滴滴答答黏滋疙瘩,鱼桂文站勒伊个露天仓库,其实就是一片用木板围起来个地皮浪,看着眼前堆积如山个旧家生,眉头皱得像搿些家具浪个霉斑,空气里向个味道是木头腐烂个酸气搭仔霉菌个腥气,混了一道浓得化勿开。
      “哎哟哇啦,”伊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搿个天,真是拆烂污了。再搿能落下去,吾搿点家当侪要变淡老三了。”伊是做家具回收个,专门吃搿碗湿气饭。黄浦江长空气又潮,梅雨季节更加是乌里马里,家家户户个木头家生侪像得了皮肤病,块块霉斑,青个黑个白个,像勒讲述自家个年纪搭仔经历个潮气,伊个梦想,倒是简单,明朝勿要落雨。

      沈灵薇屋里向只老式樟木箱,到底是老了箱角开始泛出白毛。伊摸着箱子光滑个边沿,搿是伊姆妈个嫁妆,里向曾经装过伊个舞鞋后来装过维伊个尿布,再后来装过伊研究女性身体个笔记搭仔各种布料样子,现在,伊决定拿伊处理脱,勿是勿舍得,是伊个内衣店实在螺蛳壳小摆勿下了,伊打电话叫来鱼桂文。“鱼老娘,搿只箱子,侬看看,还能要哦?”沈灵薇指着角落里的箱子。鱼桂文走过去,用眼光摸了摸敲了敲,“哦哟,灵薇,里向个榫头有点松了,霉到里厢去了。修修嘛,也可以,就是费辰光。”“算了,”沈灵薇摆摆手,“豪扫帮吾搬脱吧。老了,总归要换个新个。”伊转身从厨房拿出两只饭盒,塞给鱼桂文,“喏,自家做个年糕团,还有炸鹌鹑,侬拿去吃。”
      柳束欲个烦恼,是只老底子个红木写字台。伊曾经勒搿上头写过交关病历也分析过交关财报,现在,台面浪向个漆水起了泡,似老年人寿斑拉勿开,伊打电话个辰光,语气平静得像勒下医嘱:“鱼师傅,有个写字台要处理,侬有空过来看看。”鱼桂文来了,看了看,“柳医生,搿个是好木头,就是受潮了,修修还能用几十年。”柳束欲摇摇头,“勿修了,搬走吧。”伊眼神扫过台面,能看到上面曾经个血泪搭仔数字个痕迹,生命搭仔资本,侪勒搿张台子浪留下过印记,现在伊要清空了,伊递过去一只纸袋,“凯司令个蝴蝶酥,新做个。”

      沈维伊处理个物事最多,伊个仓库里堆满了拍摄用过个背景家具,侪是些擦刮里新个样子货,中看勿中用,一受潮,侪像得了软骨病,歪牙嘴牵,伊雷厉风行,直接叫了鱼桂文个货车,“鱼阿婆,侬夯不浪当侪帮吾搬脱,看着烦煞了。” 伊一边指挥一边对着手机吼,“搿个订单哪能还没发?侬勒辣磨塌塌啊?” 挂了电话,伊塞给鱼桂文几张大红钞票,“勿好意思,辛苦侬,自家买点好吃个。”
      顾丽华从龙华寺个角落里头清出来几只旧个供桌搭仔长条凳,寺庙里个物事,用得仔细,但年份长了潮气无孔勿入,伊摸着供桌边缘被无数香客摩挲得光滑温润个地方,心里默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叫来鱼桂文,伊轻声细语:“鱼姨,搿些旧物事,寺里勿用了,侬看看,有勿有能用个地方?”鱼桂文检查了一下,“哦,榫头还老牢个就是脚有点霉,吾拿回去,拾掇拾掇,还能派用场。” 顾丽华笑了,递过去一袋素斋,“自家做个粢饭糕搭仔萝卜丝饼,勿慊弃个话。”

      沈治平要处理个是只老式书柜,伊个书实在太多了,搿书柜被压得吱嘎作响,背板也受潮拱了起来,伊抚摸着书架浪个纹路似勒阅读关于岁月个书,鹿涛幼来帮伊搬书,“真个要处理脱?”鹿涛幼问,“嗯,”沈治平点点头,“文本需要更新空间需要释放,就像知识勿能只进勿出。”伊看着鹿涛幼利落地把书打包,心里明白,搿个姑娘就像搿只旧书柜,承载着伊看勿见个重量却也有着伊无法完全读懂个故事,伊对鹿涛幼个自恋式个欣赏已沉为带着距离个尊重。
      鹿涛幼个全部家当一只包就能装下,伊来,纯粹是帮沈治平个忙,伊看着搿些被搬出来个、散发着霉味个家具心里异常平静,伊勒麦当劳睡过个塑料椅子,勒洗衣房见过个破旧洗衣机,侪比搿些物事更加贴近生活个本质,免费活着首先就是要学会告别。

      于是,勒搿个湿漉漉个下午,所有个旧家具,侪像被无形个手引导着,流向了共同目的地,鱼桂文个露天仓库。
      沈灵薇个樟木箱,柳束欲个红木写字台,沈维伊个样子货,顾丽华个供桌,沈治平个老书柜……侪堆勒了一起。霉斑连着霉斑,潮气混着潮气,呒没了主人,搿些物事露出了最本质个状态:木头,钉子,油漆,以及时间搭仔湿气留下个伤痕。鱼桂文立勒搿座家具山面前,老中医看诊般拿起工具开始分拣,能修个轻轻放到一边;烂透个拆下还能用个五金件。
      伊拿起沈灵薇个樟木箱,嗅了嗅,“哦,里头个樟木味道还有,防虫个好料作。” 伊小心拆下箱角个铜包边。伊摸着柳束欲个红木写字台,“榫卯结构,现在少见勒。”伊用巧劲修整着抽屉滑轨。伊看着沈维伊送来个那些花里胡哨个背景板,摇了摇头,“搿个,只好当柴烧勒。”伊对顾丽华送来个供桌恭敬,用干布细细擦去灰尘,“寺庙里个物事,有灵性个。”勒伊个摆弄下,那些被抛弃个发霉个看似死蟹一只个旧物开始显露出无数可能性。红木桌板可能变成一只首饰盒;供桌个腿能改造成花架;就连樟木箱个碎料也能磨成香片。
      沈维伊开车路过,看到鱼桂文正勒改造一只伊当初慊弃勿要个边几“喔唷,鱼阿婆,侬搿个手艺可以啊!改得蛮灵额!放勒吾店里当展示架倒勿错!”沈灵薇搭仔柳束欲挽着手散步过来,看到自家个旧物勒鱼桂文手里获得新生,相视一笑通透平静,沈治平搭仔鹿涛幼也勒远处看着,沈治平轻声说:“妳看,文本意义在于重新解读搭仔建构。”鹿涛幼点点头:“嗯,就像人,换个活法,也能活下去。”

      鱼桂文抬起头,看着搿抹难得个阳光,满是皱纹个脸浪舒展开来。“明朝,大概勿会落雨了伐。”继续低头摆弄物事。
      弄堂深处,年糕团香气已经飘起,金融构想勒云端闪烁,黄金数字勒屏幕跳动,龙华寺素斋准备开饭,下一站个机票勒抽屉里静待,通往别国个路费勒储蓄罐里慢慢增长…
      而上海,依旧潮湿复杂,包容着所有个梦搭仔现实,勒无尽个梅雨搭仔短暂个晴日里,继续黏滋疙瘩又活色生香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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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仍愿翻百千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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