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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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 章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何雯带着饭菜香气的关切询问,和客厅暖黄得有些不真实的灯光,一起隔绝在外。玄关的光线骤然暗下,只剩下楼梯上方感应灯投下的一小片惨白。宋予执几乎是逃也似的踏上楼梯,脚步在厚实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那仓促的节奏,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何闻野知道了。他看到了那个帖子。他知道了火灾,知道了母亲姓苏,知道了……有两个孩子。

      宋予执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尖锐的痛楚和冰冷的恐惧,比他胃部最剧烈的绞痛还要难以忍受。他冲进自己房间,反手锁上门,背脊重重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才仿佛找到一点支撑。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额角刚刚在公交车上渗出的冷汗此刻变得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何闻野……他怎么会去查?他看到了多少?他……想起了什么?那句“只剩下一个男孩”,他听懂了背后的含义吗?他是不是……也开始怀疑他们之间那层被强行赋予的、“重组家庭兄弟”关系下的真实连结?

      还有沈千恒。宋予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沈千恒下午那个充满恶意的拍肩,和他对何闻野那看似无害、实则步步紧逼的“关怀”……他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是不是也在试探何闻野?他想从何闻野那里得到什么?确认?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混乱的思绪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神经。最让他恐惧的,不是秘密被触及,而是……何闻野那双眼睛。在摇晃的公交车里,当他说出那些关键词时,何闻野看过来的眼神。那不是好奇,不是同情,甚至不完全是担忧。那是一种沉静的、带着理解甚至……共鸣的坚定。还有一丝,宋予执以为自己早已在对方眼中消失不见的、属于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小男孩的……专注和信赖。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脏。他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和残留的不适而微微发抖。

      何闻野……闻野……

      这个被他强行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只在最痛的梦境和最孤独的深夜才会偷偷咀嚼的名字,此刻带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伤和……一丝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微弱的希冀,重新翻滚上来。

      那些被大火彻底烧毁之前的、阳光明媚却模糊的夏日午后。老旧别墅里穿堂而过的、带着栀子花香气的风。总是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甩不掉、声音清脆喊着“哥哥”的、比他小一岁的男孩。他们分享同一本图画书,偷偷攒钱买同一个口味的冰淇淋,在花园的紫藤花架下并排躺着,看着天空变幻的云朵,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碰在一起,然后两人会不约而同地快速分开,脸颊微微发烫,心里却像揣了一只扑腾的小鸟,又慌又甜。

      那是超越寻常兄弟的亲昵,是一种朦胧的、自己尚且无法命名、却真实刻骨的吸引和欢喜。他喜欢看闻野笑起来时露出的虎牙,喜欢他生气时鼓起的脸颊,喜欢他做不出数学题时抓耳挠腮的可爱样子,更喜欢……他望着自己时,那双亮晶晶的、仿佛盛着整个夏日阳光的眼睛,里面只装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火焰,浓烟,母亲凄厉的呼喊,沈家那个比他稍大一点的男孩(沈千恒?)躲在阴影里、带着扭曲笑意的脸……混乱,撕裂,剧痛,以及最后时刻,母亲用尽全力将他推开、嘶喊着让他“带弟弟走”的绝望眼神……再然后,是漫长的黑暗,刺鼻的消毒水味,父亲一夜白了的头发,和……身边永远空了的那个位置。

      父亲告诉他,弟弟在混乱中不见了,可能……没了。他不信,发了疯一样地找,却只找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和令人窒息的绝望。再后来,父亲遇到了何雯阿姨,重组了家庭。他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用冰冷的外壳包裹住所有血肉模糊的伤口和那个永远空落落的位置。他以为,那个有着明亮眼睛、会甜甜叫他“哥哥”的闻野,真的已经和母亲一起,葬身在那场大火里了,连同他们之间那些未曾言明却心照不宣的、青涩而珍贵的情感。

      直到何闻野出现。这个顶着新名字、带着全然陌生的记忆和灿烂笑容、闯入他死水般生活的少年。起初,他只是觉得烦躁,觉得这个“弟弟”吵闹又麻烦,是他平静(或者说死寂)生活里一个突兀的噪音。他只想远远避开,用冷漠筑起高墙。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的眼睛,偶尔会让他恍惚?为什么他递过来温热毛巾时,指尖的触碰会让他心头一颤?为什么他固执地让他坐下、为他挡住拥挤时,那笨拙的保护姿态会让他坚硬的心防出现裂痕?为什么……当他在公交车上说出那些话时,眼神里会有那样深的理解和共鸣?

      难道……真的是他?那个他以为早已失去的、藏在心底最柔软也最痛处的……闻野?

      这个猜想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灭顶的恐惧和更加尖锐的痛苦。如果何闻野真的是闻野,那么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记不得了?他被谁带走了?又为什么会被何雯阿姨收养?而他现在回来,记起了多少?如果他全部记起来,记起那场大火,记起沈千恒一家可能的罪行,记起他们之间曾经那份超越兄弟的、朦胧的情感……他会怎么样?他会再次被卷入那片黑暗和危险之中吗?

      沈千恒已经注意到了他。那个魔鬼一样的家伙,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尤其是……可能还活着的“另一个孩子”。

      “别查……”宋予执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喃喃重复着在门口对何闻野说的那两个字。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恳求。别查,闻野。求你了。就保持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地做你的何闻野。离那些黑暗远一点,离我……也远一点。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哪怕你永远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些比阳光更温暖、比糖果更甜的秘密。

      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他房门外。是……何闻野。

      宋予执的身体瞬间绷紧,屏住了呼吸。他听到何闻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然后,脚步声又轻轻响起,走向了隔壁房间。门被打开,关上。

      何闻野回房间了。他没有来敲门,没有追问,也没有试图安慰。这个认知让宋予执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空茫和孤独。

      他就这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直到身体的麻木和胃部再次隐约传来的不适,将他从几乎凝滞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他慢慢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床边,没有开灯,直接躺了下去。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侧过身,面向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探入衣领,摸到了那枚紧贴胸口的、冰凉的金属吊坠。那是母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一枚很旧的、刻着模糊花纹的银质平安扣,原本是一对,另一个……在闻野脖子上。火灾后,他只找到了自己这一个。另一个,连同戴着它的人,一起消失了。

      指尖摩挲着平安扣边缘熟悉的纹路,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仿佛母亲温柔的手,还在冥冥之中,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复呼吸,将脑子里那些混乱可怕的念头强行压下去。但何闻野那张脸,那双在公交车上望着他的、沉静而坚定的眼睛,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黑暗的视野里,挥之不去。

      隔壁房间,何闻野同样没有开灯。他背靠着房门,站了很久。宋予执那句带着颤抖尾音的“别查”,像一根浸了冰水的针,反复刺戳着他的耳膜和心脏。

      他听出了那两个字背后巨大的恐惧和……近乎绝望的恳求。宋予执在害怕。害怕他知道更多,害怕真相,害怕……可能随之而来的危险。

      这让何闻野更加确信,自己触碰到了某个极其核心、也极其危险的秘密。这个秘密不仅关乎宋予执的过去,很可能也直接牵连着自己。论坛帖子里的信息,自己那些混乱的、关于火焰和哭喊的记忆碎片,沈千恒诡异的关注和试探,还有……宋予执对自己那种超越寻常冷淡、混合着抗拒、警惕、别扭关怀和更深层复杂情绪的态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战栗的可能性。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小区路灯的微弱光线,看着自己摊开在桌面上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双手,是否曾经在另一个时空里,紧紧抓住过另一个人的手?是否曾经在炽热的火焰和浓烟中,被用力推开?

      头痛隐隐袭来,伴随着一些更加清晰、却也更加混乱的画面闪回。不再是单纯的火焰和浓烟,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比他高一点的少年背影,穿着浅色的衣服,在晃动的火光中回过头来,脸上沾着污迹,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对他喊了句什么,然后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是“哥哥”吗?还是别的称呼?

      画面破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心脏骤然收紧的、尖锐的酸楚和一种……莫名的、深切的眷恋。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强烈,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捂住胸口,用力呼吸。是记忆吗?还是只是他过度紧张和共情下的臆想?

      他想起宋予执总是苍白的脸,紧抿的唇,看向他时深黑眼眸里偶尔闪过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还有……那几次不经意间泄露的耳根淡红。那些细微的、矛盾的信号,此刻似乎都有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

      如果……如果他们真的在更早之前就认识,如果那份吸引和关注并非始于这个重组家庭,而是源于一段被共同灾难撕裂的、更加深刻久远的羁绊……那么,他对宋予执那种从一开始就难以抑制的、远超好奇和同情的心疼与在意,是否也就有了根源?

      这个想法让何闻野的心脏狂跳起来,带着一种既恐惧又莫名悸动的复杂感受。他甩甩头,试图冷静。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无论过去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宋予执,是那个明显被巨大秘密和现实威胁压迫着、独自在黑暗中挣扎的宋予执。

      “别查”……宋予执让他别查。是保护他,也是保护那个秘密。

      但何闻野知道,他做不到。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也开始被记忆的碎片和真相的谜团缠绕,更是因为……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宋予执一个人背负所有。那个人看起来那么冷,那么硬,好像什么都不需要。但何闻野看到了他胃痛时苍白的脆弱,看到了他深夜独自蜷坐的孤独,看到了他被触及伤口时眼中瞬间的惊痛和绝望。

      他不能退。他要往前走,哪怕前面是荆棘和黑暗。他要走到宋予执身边去,不是作为需要被保护的“弟弟”,而是作为……可以并肩站立、共同面对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耳朵轻轻贴上冰冷的墙面。隔壁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响。宋予执睡了吗?还是像他一样,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被纷乱的思绪和未愈的伤痛折磨?

      何闻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墙边。他没有开灯,走到书柜前,借着微光,手指划过一排排书本。最后,他抽出了一本厚重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英汉大词典。这是他从原来家里带来的少数旧物之一,妈妈说他小时候就喜欢翻,虽然看不懂。

      他抱着词典回到书桌前,拧亮了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桌面一小片区域。他翻开词典厚重的封面,里面纸张已经泛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书卷气。他无意识地一页页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单词和释义。

      忽然,他的手指顿住了。

      在词典某一页的空白边缘,靠近书脊的缝隙里,他看到了一行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用铅笔写下的字迹。字迹很稚嫩,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的手笔。

      他屏住呼吸,凑近了仔细看。

      那行小字写的是:“zxy is my hero.”

      zxy?是谁名字的缩写?他盯着那几个字母,心跳莫名加速。一种极其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浓雾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他继续往后翻,在另一页的空白处,又发现了一行类似的、更淡的字迹:“今天和哥哥去看花了,开心。”

      哥哥……

      何闻野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那两个字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温暖和尖锐酸楚的情绪,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眼前瞬间模糊,一些更加清晰的、带着色彩和声音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阳光灿烂的午后,紫藤花架下,一个穿着白衬衫、比他高一点的清瘦少年侧影,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风吹过,花瓣飘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他(何闻野?)偷偷看着那个侧影,心里涨满了说不清的、甜丝丝的欢喜,然后拿起铅笔,在旁边摊开的厚重书本空白处,悄悄地、认真地写下了什么……

      画面一闪,变成了昏暗的室内,外面雷声轰鸣。他害怕地缩在被子裡,房门被轻轻推开,那个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毛茸茸的玩偶(是那只旧柴犬?),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玩偶塞进他怀里,然后在他床边坐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温暖从掌心传来,驱散了所有恐惧。他小声地、带着依赖地喊了一声:“哥哥……”对方似乎几不可察地应了一声,耳根在床头灯微弱的光线下,泛起了一点可爱的粉色……

      “砰——!”

      一声闷响从隔壁传来,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何闻野汹涌而至的记忆浪潮。

      他猛地回过神,心脏狂跳,额头上已经布满冷汗。那些画面……是真实的吗?是他失去的记忆吗?那个清瘦的、被他称为“哥哥”的少年……是宋予执吗?zxy……宋予执?是他名字的缩写?

      隔壁又传来几声压抑的、带着痛苦的咳嗽声,和什么东西被不小心碰倒的细微声响。

      宋予执!他又不舒服了?还是……做噩梦了?

      何闻野再也坐不住,他霍然起身,甚至来不及关上台灯,就冲出了自己房间,几步跨到宋予执房门前。

      “宋予执!”他抬手敲门,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和……一丝因为刚才记忆碎片而产生的、更加深切的恐慌,“你怎么了?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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