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鹑鹊之乱
无边无际的幽蓝在空濛中倒影出几树枯枝。
任离犹如溺水之人遽然浮出湖面,瞳孔紧缩,额角沁出细密冷汗。
“皮影师……的确是遭人陷害。”
勒断脖颈的窒息还残留在喉间,任离不寒而栗地摸了摸完好的脖颈,连喘了几口气哑声道:“那菩萨皮影的断口齐整,一看就是事先用利刃割断,又用鱼鳔胶虚虚黏合,只待表演时略一受力,便会‘恰到好处’地断裂。”
另外三人神色微动。
目光交错,宫粼略一颔首。
严禛抬腕指尖搭在剑柄,眉梢轻敛:“是谁做的?”
任离犹疑片刻,嘴唇翕张道:“……周霜醉。”
“皮影师与他兄长周雪酌交好,相约一同离开当涂,他原本应承襄助,却没想到会暗中下此毒手。”任离眼中尽是困惑,“……为什么?莫非他们兄弟实则不睦?”
“可先前那个周霜醉,话里话外分明对兄长格外敬重。”江阎听得更糊涂了,忍不住望向安坐卧榻的蜃楼,“说到底,这海妖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想知道缘由啊?”蜃楼作壁上观地悠哉悠哉道,“继续玩下去,自有分晓喽。”
宫粼却在此刻淡然地摇头:“我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蜃楼神情僵硬了一下,正欲嘲笑他竟然以为这牌局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幽暗之中传来细密声响!
“唰——”
成群皮肉薄透可见脏器骨节的长蛇蜿蜒而下,身躯与幽蓝水光交融,若不是游动时激起的细微水流,肉眼完全无法辨明。
缠绕在众人四肢的傀儡线霎时齐齐崩断!
蜃楼的面孔顷刻冻结。
“铮——!”
寒芒霍闪,俯仰之间,严禛指腹一推,剑柄末尾的朱雀金环应势疾旋,腰侧长剑登时疾烈出鞘,喙间朱石迸出灼目烈光,破空之时拖出一道流火般的赤金色尾迹。
剑风摧枯拉朽,拦腰斩断四周流光瑰丽的螺钿屏风,彩贝金箔应声迸溅,浓郁欲滴的宝蓝跟铜绿碎屑当空泼洒,恰似一方小千世界骤然湮灭。
“什么时候——”蜃楼这才惊觉落入算计,“你想做什么!”
来不及看清严禛的起势,又是风声呼啸,凌空而至。
剑锋射出熹微的橙红,灼灼其华,如焰交叠!
只听“噗嗤”一声黏腻异响,盘膝散漫而坐的蜃楼一声痛呼,他最为粗壮的一条暗色触腕竟被齐根斩断,珠辉玉丽的面孔第一次浮现出扭曲的痛苦。
“你……你们……”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众人,指尖与声音一同剧烈颤抖,气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竟敢偷袭我?”
飞出的那段触腕沉重砸落在地,疯狂扭动,惨白的吸盘还在兀自开合,大股浓稠的墨蓝黏液涌出,透着非腥非腐的异样甜香,另一半触腕形骸扭曲,痉挛不止,发出一阵黏腻瘆人的响动遁入黑暗。
“你左右长得太不对称了,看着怪难受的。”严禛八风不动,微扬的眼尾稍稍向下压,“我帮你理一理。”
狂怒之下,蜃楼数条暗色触腕自水底悍然击向宫粼,直取咽喉!
“师尊小心!”
一道身影如电掠至。
严禛迅疾挡在宫粼身前,剑光乌沉,似是冷锻淬炼的奇珍异石。
触腕重击在他的背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几片似墨洒金的翎羽从衣袂袖间震出散乱空中,宛如幽深的黑芍药落英缤纷。
宫粼静立抬手,那片最先纷扬的雀羽落入掌心。
略作一顿,他缓缓撩开眼帘,眼底再无半分疏懒,只余深不见底的寒意。
电光石火间,幽蓝水光蓦然沸腾,宫粼身影如鬼魅般飘忽,袖中逸出的数道透明蛇灵化作凌厉水刃斩向蜃楼,缠缚绞紧狂舞的触腕。
“真是太过分了。”宫粼垂眼缓步,俯视着地上因痛苦与恐惧而抽搐的蜃楼,“这样伤害我的爱徒。”
他指尖轻拍了拍蜃楼颤抖的面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言细语:“这么漂亮的羽毛,你也忍心啊?”
修长的指尖看似只不过微微用力,蜃楼腕足却传来却嘎嘎吱吱的骨裂声,疼得他连声哀嚎。
“啊、啊!”蜃楼发出痛苦的嘶鸣。
紧跟着,“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扇得蜃楼脑袋猛地一偏,墨蓝长发被震得甩向一侧。
不待蜃楼从那一巴掌中回神,宫粼指尖幽光一闪,好似撕裂湿溻溻的绸布,将黧黑的俊俏少年皮囊扯了个稀巴烂,露出底下张牙舞爪布满吸盘的滑腻躯体。
蜃楼滑动的森黑眼瞳惊恐万状,望着宫粼那平静无波却煞气盈天的雪白面孔,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不就是掉了几根鸟毛吗?
至于吗!
严禛几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这场毫无悬念的碾压已然终结。
“管好你的嘴巴,不该说的别乱说,知道了吗?”宫粼仍是那副轻声细语的做派。
蜃楼却不敢怠慢丝毫,抖若筛糠地点头。
“咳、咳咳……”宫粼松开被蛇灵殴打得肉滑弹嫩软成一滩的蜃楼,转眼便抬手在唇侧一挡,登时冒出苦苦支撑的病色,反倒衬得那张脸越发清艳。
见状严禛对自己的伤势视若无睹,连忙迎上去,“师尊,还撑得住吗?”
“无碍。”宫粼摇了摇头,随即缓声斜睨向蜃楼,“你是主动告诉我们,还是想再玩几局?”
蜃楼:“……”
他眼角直抽得看着宫粼手到擒来地摆出一副羸弱倦态,又哆哆嗦嗦地猛摇头。
一池幽蓝搅动。
这回满地散乱错落的傀儡牵线蜿蜒绵亘,最终先缠住了严禛。
四下里,渊邃的镜花水月幻境骤变。
再定睛时,雪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刮起檐廊外枝头行将落地的白梅。
附在掌心的银色匕首映出少年周霜醉冷峻阴沉的面孔。
“还是不理我吗?”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严禛感觉僵硬的四肢百骸都沿着牵线抬起动作,像是仓房尘封了百年的古旧傀儡重见天日。
檐廊另一端,鼻尖冻出淡红的周雪酌摘下素白兜帽,正朝夜色呵出一口白气。
这个略显孩子气的动作让严禛一晃神,不由自主想起了这会儿扮作引魂童子的宫粼。
但下一刻,属于周霜醉的纷乱回忆便如同冥河决堤,势不可挡地涌入严禛的脑海。
熙元十年,暴雪。
那是周霜醉跟周雪酌第一次分离,不论死生。
降生不久,周雪酌就被傅母单独抱去了偏院,在家规森严的周府,这如同给他下了一桩死囚令。
起初周霜醉并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厌弃周雪酌,就连不知内情的仆从们私底下窃窃私语,也无不唏嘘:“你说稀奇不稀奇?酌少爷生得标致,性情又温和雅善,怎么就入不了主君的眼呢?”
“谁说不是呢。”
直到有一夜,周雪酌裹着冬夜的潮重,蹑手蹑脚钻进他的厢房往床榻上一扑。
周霜醉被这动静扰醒,还没来得及发作,便瞅见一颗乌黑的脑袋窸窸窣窣地从缎被探出,像只找到暖窝的幼猫,三两下轻盈地蹭到他胸前。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
周霜醉面色仍旧冷峭,心中刚蹿起的一丁点愠色却已荡然无存。
周雪酌顺势将额头抵在他肩侧,冰凉的手指轻轻攥住周霜醉的寝衣袖子,犹豫片刻后压低声线道:“先前跟你提过的守夜婆子,还记得吗?我去问了她为什么父亲待我不同,那老婆子说……因为我是‘天女’,阴阳双相。”
周霜醉不禁蹙眉,未解其意。
周雪酌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忽然松衣解带,捉起他的手探向腿侧如融雪蕊瓣隐在幽处的柔软起伏。
细腻的软肉扑在掌心,周霜醉指尖一颤,整条手臂都僵住了,心底像是被暮钟重重一撞,震得神思俱乱。
周雪酌却只抬眼望着他,眸中清亮,小心翼翼地探询:“所以……是不一样的吗?”
见弟弟敛眉不语,他又想伸手去解周霜醉的寝衣系带。
仿佛非得亲眼见过“寻常”,才肯信自己的与众不同。
“别动。”
周霜醉一把攥住了他细瘦的腕骨,力道不重,却将他牢牢按住。
一缕绯红从耳根烧上侧颊,周霜醉别开脸,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别胡闹。”
周雪酌眨眨眼,乌黑的睫毛轻颤,仍是不解。
周霜醉平素出入书院,同窗有寒门子弟,夜夜悬梁刺股满脑子经书子集,亦有高门贵族纵情风月,昏昏流连于烟花巷尾纸醉金迷。他也被拉着去过几回筵席,没得什么意趣,倒多少也知人事欢爱大抵何如。
可周雪酌不同。
他自幼被困在偏院方寸之间,无人与他言说这世间的人情欲理,更无人教他辨别这毫无遮拦的靠近与触碰,究竟与儿时相依取暖的厮磨有何不同。
周霜醉喉结滚动,掌心异样的触感犹在烧灼,燎得他气息微乱。
“……这有什么可比的。”
良久,他才哑声反轻斥兄长道:“把衣裳理好。”
周雪酌怔了怔,虽仍懵懂,却也乖乖敛好衣襟,像只自知逾矩的小兽蜷身偎回缎被边角。
厢房寂寂,冬夜的寒意在两人之间浸着一缕幽微不可言的静默。
后来周霜醉做了个堪称荒淫无度的春梦。
梦中出现的,并非浓妆艳抹花团锦簇的俳优倡伎……而是周雪酌。
长久以来,周霜醉对他这个总被欺负的双生子哥哥,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有时他觉得周雪酌着实愚笨蠢钝,迷迷糊糊地像冰天雪地极易被猛禽吞吃的小兽,要是没有他,父亲兴许会对自己更青眼相加。
可有时,他又觉得庆幸。
母亲诞下他们后便被周槛川用银钱逐走,世间行苦无尽,五阴炽盛,也只有哥哥无论风霜雨雪,都会在原处等他。
他们生前在母亲腹中依傍,死后应当也会同穴而眠。
自从周雪酌夜奔国公府,险些被盛怒的父亲葬身火海,他便日渐憔悴缄默。
周霜醉在外人面前明哲保身地与兄长划清界限,心中暗道,待他承袭家业一切就会有所不同。
可这一切,都被皮影师的到来打破了。
周雪酌眼眸中总是流露的依恋不再望向他。
周雪酌细细碎碎的念叨也不再落到他的耳畔。
终于在岁末仲冬,二人争吵了一番,不欢而散。
没过几日,周雪酌竟然主动趁夜踏雪寻来。
周霜醉冷冷应声,唇角一泓压不住的浅淡轻笑还没晕开,便骤然凝结。
他听见说周雪酌说:“皮影师要带我离开当涂。”
眼底光彩流转,仿若上好的青瓷在暗角映着磷火,透出玉润釉色。
他还听见周雪酌说:“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沉寂数日的面孔被从未有过的希冀点亮,浮现淡粉的光泽。
离开当涂?
……我们?
周霜醉胸口好似被一簇硬刺棘枝狠狠扎穿,乌云翻墨地掀起惊涛骇浪。
静默片晌,周霜醉踅过身踱回厢房,在临窗的倚榻上坐定。周雪酌亦步亦趋地跟着步到榻边,见弟弟招招手,刚往前凑了半步,周霜醉突然伸手揽过他腰身,一带一按,将他圈坐在自己腿上。
“不是说再也不理我了吗?”周霜醉手臂横亘在兄长腰间,不轻不重地箍着他的肋胁,那截微微凹陷的腰身仿佛生来就该嵌进他的掌心。
“哎!”周雪酌毫无防备地踉跄了下,“吓我一跳。”
旋即他自然而然地倚进周霜醉怀里,虽隐隐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却还是如常地挪了挪姿势,环住弟弟骨架宽阔的肩膀,小声絮语,“……气话你也信啊?”
黑魆魆的厢房没点夜灯,冬夜的濡湿寒气从窗缝渗进,却洇不散两人躯体相贴蒸霭的热烫。
闻言周霜醉忽地笑了下。
“好。”
吐息拂过周雪酌耳后薄透的皮肤,激起一阵微不可见的细微战栗。
“既然是哥哥想要的”,他下颌抵进散发淡香的肩窝,垂眸顿了顿,字句阴恻恻地犹如搅弄着潮湿夜露,“我怎么会不帮呢?”
臂弯徐徐收拢,将兄长更深地圈进怀中。
“但在那之前,”周霜醉偏过头,嘴唇擦过对方温热的耳廓,轻声呢喃,“我想要的……哥哥也得帮我取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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