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

　　雪人需要在晚餐前被烧掉。虽然烧掉假雪人就是传统，可是自己做的东西，总是会产生感情，所以四个孩子多少有点舍不得。
　　“现在就要烧掉吗？”小齐亚不舍地摆弄了一下作为手臂的树枝。
　　“毕竟做出来就是用来烧的啊。”小佩里说。
　　“现在可以再心里许愿了。”小卡洛琳说，“然后把愿望和它一块烧掉。”
　　几个孩子沉默了一下。大人们体贴地没有催促，看着他们和自己制作的假雪人告别。
　　过了一会儿，小艾萨主动问：“我去点火？”其他三个孩子都没意见。
　　齐亚把一支蜡烛递到他手里，“小心一点，不要烫到手。”
　　一碰到火烟，草叶制作的假雪人很快就燃烧起来。小艾萨往后退了一步。他盯着那团燃烧着的火团，眼睛哪怕被烟熏到了也没有眨眼。
　　一个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被烧毁的事物，还要承担人类赋予的祈愿。如果它真的有自我的意识，它会怎么看待自己的命运呢？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拉住了他的手。孤儿低头，发现是小齐亚。
　　“往后走一点？”金发男孩说，“灰要飘到艾萨你头发上了。”
　　“阁下他们也在那边呢，我们过去吧！”
　　只要转头，就很容易找到主教和魔法师的位置。他们俩离得又不远，而且神职者被鲜花装点的头发又那么显眼。小齐亚牵着孤儿往后退，跑到齐亚跟前。大魔法师本来正在和恋人说话，见到两个孩子过来了，双手承载膝盖上，弯下了腰。
　　“你们许愿了吗？”他和蔼地问。
　　“嗯！”小齐亚用力点头。小艾萨迟疑了一会，才跟着点了点头。
　　“你呢？”孤儿也问魔法师，“你也许了愿吗？”
　　“当然呀，我的愿望可是很多的，是吧？”金发青年朝金发男孩微笑，得到了后者的肯定。接着，
　　他忽然抬起了手，从小艾萨头发上拍掉一片小小的灰，又把男孩脸颊边垂落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小艾萨一直都觉得，不仅是主教喜欢在衣着打扮方面摆弄魔法师，后者本身也很享受打扮恋人，只不过神职者出于占有欲更多。
　　男孩看着皇族的眼睛。成年人的眼睛没有年幼时那么圆润，可是他眼角的弧度依然十分温和。大人眼中也藏着更加复杂的情绪，可是当每当他看向孤儿，后者总是能读到欢欣和喜爱。它们和小齐亚眼里眼中的喜欢一样直白。
　　正如现在，齐亚温柔地说：“我也希望你的愿望可以实现，艾萨。”
　　孤儿眼睫颤抖。他咬住了下唇内侧。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齐亚，却知道这不是合适的场合，虽然他明白，只要他提问了，齐亚一定会认认真真地回答，和他解释。可哪怕现在相信未来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强迫的要素，男孩也依然无法理解，齐亚这份彻底的包容和体谅。
　　不理解，却不意味着他不想要它。

　　尽管孤儿不想要这一天结束，可是时间也不可回转地走向末尾。晚餐时，男孩盘子里的食物总是堆得最多，似乎大家都想要他在回到孤儿院里之前，再多吃点好吃的东西。在餐后闲聊的时候，男孩和同龄人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他们面前摆着那张精美的棋盘，但是下棋的小卡洛琳和小佩里，也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都因为走神而下错了棋。最后，他们俩也干脆把棋子扔到一边。
　　“所以我们明天就会回去了吗？”小佩里问。
　　小卡洛琳按着下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有这种感觉，你们呢？”
　　“一样的。”小齐亚抱着一只方枕，情绪有些低落。他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小艾萨，“艾萨，你也是有这种感觉吗？”
　　孤儿轻轻点头。
　　小齐亚立刻难过起来。他不想和新朋友分开。就算回去了，小佩里和他依然是每天可以串门的好朋友，小卡洛琳也就在隔壁的封地上，距离不远，能够再见面的机会也很多。可是只有小艾萨远在帝国的另一个角落。
　　“大人们都不愿意告诉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时候，又怎么认识你的。”小齐亚瘪瘪嘴，“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小佩里似乎有点想说什么，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小艾萨理解为什么大人们都不告诉小齐亚。金发男孩现在都以为未来时，爸爸妈妈还好好活着，正在世界上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探险。那是无法改变的失去，因此大人们愿意为让金发男孩的童年再久一点。所以哪怕是艾萨，也没有办法对小齐亚说出相遇的真相。
　　——当我的人生开始向上的时候，我遇见了落在低谷的你。而我同样是导致你陷入低谷的一部分原因。
　　无论哪个艾萨，都很难对齐亚开口。
　　见气氛有点沉闷，两个大男孩也不愿意说话，小卡洛琳扳了块糖糕，塞给了小齐亚。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半块糖糕就足以让金发男孩重新快乐起来。
　　在糖分的安慰下，小魔法师也重新振作起来，“不过没关系，艾萨你放心，我会努力去找你的，或者给你写信！我有好好背下来你在的孤儿院的地址，一定不会忘记的。”
　　“你都没给我写过信。”小佩里突然说，语气有点酸。
　　小齐亚困惑：“可是我们俩几乎每天都可以见面啊？”他努力思考了一下，“如果你很想和人写信，佩里，你可以问问卡洛琳呀？你们俩不是很有话聊吗？”
　　小佩里噎住了。他又红了脸，偏过头躲闪女孩调皮的目光。
　　“虽然我很愿意和你们写信，”小卡洛琳故意停顿了一下，“但是除了齐亚的信，其它的应该都会被我家的门房给拦下吧。”
　　“啊，有爵位的那一套。”小商人不爽地抱着手臂。
　　“毕竟现在是我父亲做主。”小卡洛琳说。其实就连齐亚的信也可能被拦住，因为老达德拉伯爵不想再被牵扯进任何皇室和教会的纠纷里。
　　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带女儿，去拜访过奥萝拉公主。
　　“真想快一点长大啊。”小佩里说出了所有孩子的愿望。

　　伯纳德夫妇把两个大儿子都带回了家。小佩里站在门口和朋友们一一告别。
　　对小齐亚，他十分放松：“你不用伤心啦，反正明天一早我就来找你玩，不管是在哪里。”
　　对小艾萨，他脸色就臭了一点：“好吧，我也会给你写信的，但是我觉得你不会回复我。”
　　对小卡洛琳，他再度偏过了头，好像女孩含着笑意的眼睛，是什么可怕的武器：“我也会尝试给你写信的，如果你愿意回信的话……我们可以继续比赛！”
　　“哦天哪，佩里。”伯纳德夫人感动得掏出手绢，按着眼角，“你可比长大的你可爱多了。”
　　长大的佩里：“？”
　　小齐亚倒是特意去和长大的佩里告别。“你真的成为好厉害的商人了呀，佩里。”金发男孩说，“我也会努力的！不会让佩里你一个人的！”
　　商人的神情忽然融化了。他蹲了下来，揉了揉儿时友人的脑袋，什么都没有说。

　　女爵并没有急着赶回去，打算再暂住一晚上，而小卡洛琳今天打算和长大的自己睡在一起。
　　“我会做得比你更好的。”女孩承诺。
　　卡洛琳帮她摘下发饰，微笑着道：“我期待着。”

　　“我还可以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小齐亚想了想。两个孩子现在又趴在同一张床上。小马玩偶气赳赳地立在他们俩的枕头中间。
　　小艾萨握住了他的手，“这不会是最后一个故事的，齐亚，我和你保证。”
　　“那我也要想一想，今天晚上和你说些什么呢……”
　　正在金发男孩思考的时候，房间门忽然被打开了。换上睡袍的主教和魔法师走了进来。面对孩子们有些吃惊的目光，齐亚温和地笑了笑：“舍不得的不止是你们呀，就算是大人，也会想要陪你们到最后一刻的。”
　　“所以今晚你们要和我们一起睡吗？”小齐亚开心地说，“就像今天早上一样？”
　　“对，就像今天早上一样。”艾萨柔声回答他。

　　当齐亚躺在他身侧，从背后把他环住时，孤儿心中既欣喜，又紧张。或许是察觉到男孩心中的动荡，魔法师用手指给他梳了梳头发。
　　“不用怕，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金发青年轻声道。
　　“我什么时候会再见到阁下呢？”小齐亚在另一边问。
　　主教阁下同样让金发男孩靠在自己怀里，摸了摸孩子软乎乎的脸颊，“等你真正长大的时候，你救了我，保护了我。”
　　孩子语气惊奇：“真的吗？我这么厉害吗？”
　　大人语气肯定：“是真的。你特别厉害。”
　　另一位大人被逗笑了，孤儿能感受到魔法师靠着自己的胸膛因为笑意而震动。
　　“太夸张了。”齐亚说，“明明是你救了我，好阁下。”
　　小齐亚大概有点被两个大人的话闹糊涂了。小艾萨能够看见他脸上的困惑。大概神官也觉得金发男孩困惑的样子很可爱，他亲了亲男孩的头发。而魔法师摸了摸小艾萨的额头。皇族的手指停留在主教圣痕的地方，现在那片皮肤还是光洁平整的。
　　“你会成为很优秀、很耀眼的人。你那么聪明，又有野心，生来就要走这条路的。”齐亚在孤儿耳边柔声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多在乎自己一点，好孩子。”
　　小艾萨用力眨眨眼。他知道齐亚指的是什么。可是他没有办法给出保证。幸好齐亚也不需要他的保证，只是柔柔地把他揽在怀里。孤儿没有回头，看向小齐亚望过来的眼睛，也看见了同样注视过来的自己。

　　——同样是一个意外，那是一个地下拍卖会，有兽人族的孩子被拐卖，齐亚受人所托，偷偷地溜了进来，看见了我动手。

　　那双并不柔软、有着细碎伤痕的手，现在正搭在孩子的腰上，像是风浪中固定船只的锚。

　　——我很恐慌。我语无伦次地求齐亚和我回家，他走上前，看着我的眼睛，用手指擦去我脸上的血迹。

　　小齐亚柔柔地望着他。那双比黄金还要闪亮的眼睛，现在只倒映着孤儿的脸颊。年幼的孩子伸出手，勾住了好朋友的手指，要和他做一个约定。
　　“我一定会去找艾萨的。”金发男孩说。

　　——我不相信他可以接受这一切，我不相信他不会离开我。所以齐亚说，如果你不信，那么把我锁起来，关在房间里，直到你相信我不会离开。
　　我把齐亚关在了卧室里。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我在他面前哭了，非常狼狈。我给他解开锁链，一边哭泣，一边和他道歉，祈求他原谅我。

　　他同样勾住了小齐亚的手指。
　　“我也会去找你的。”紫发男孩说。他心中还是存在害怕，还是会因为即将回归的原点而恐惧，可是他却同时怀着对未来的无畏。因为他已经知道，世界上存在着选择他的支点。
　　而我会比这一个自己做得更好。他在心中发誓。

　　——我不用原谅你。齐亚说。当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既然我欣赏野兽的勇猛，那么我就不会要求它以草叶为食。更何况你并没有伤害过无辜的人。我不需要原谅你，我接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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