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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这次蛊毒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要猛烈。
闭关的静室内,李知稹面容沉静,关了两侧的门,再落下一道结界将他与外头担忧的视线彻底隔开。
转身走进深处开了暗室,身后机关门悄然合上,来不及点灯,李知稹双腿一软,摔跪在地,鲜血开闸般从喉咙里争先涌出。
紧接着是沉重的意识溃散,李知稹在昏黑里慌乱摸索到冰冷刺骨的铁链,拖过来将自己的手脚脖子分别套上锁死。
金色灵痕顺着锁链另一头扭转开的阵法漫过来,抽丝剥茧般从皮肤里扎进去,疼痛刺激神经勉强让人保持住一丝理智。
李知稹喉咙里难以控制地发出低吼,死死扣紧铁链的十指鲜血淋漓,蛊毒在体内喧嚣,犹如无数的虫蚁啃食他的骨肉。
滴答滴答......
汗与血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湿透了原本坚硬幽寒的地板。
...
“诶你们看,那是掌门从三月山带回来的小徒弟诶!好小啊。”
“三月山?那地方不是发瘟疫么,我师父说场面可惨了!”
“我倒听说不是瘟疫,是魔门那群畜生在三月山养蛊,结果失控,死了好多人!”
“这孩子真可怜,想必父母亲人都......”
“诶诶小声点,那孩子怕是听到了......”
小孩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背过身去躲开了身后议论的声音。
“阿稹?”
温柔慈爱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一块被油皮纸包着的桂花糖递到眼前,小孩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犹豫了一会才小心握住那只伸到面前触感粗粝的手。
起初刚到山上来的时候,小孩常常被满是哭喊尖叫的噩梦惊醒,犹如受了惊吓的幼鹿般瑟瑟缩缩躲在被子里无声流泪。
这时也常常有一双温和宽大的手来及时将他抱在怀里,带着老茧的手掌落到他的后颈与稚嫩的后背,轻柔地给予安慰。
久而久之,梦境里漆黑的血影渐渐被身前那抹令人心安的温度取代,小孩注视着师长的身影,一步一步从过去的困厄中解脱出来,勤修苦练,长大成人。
他践行着师父教诲的道理,一言一行也有了师父的影子。
恍然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十七岁那个无比绝望漫长的黑夜。
他的师父紧紧握着他的手,将掌门之位与对他的希冀和安慰一并传了过去,然后......溘然长逝。
寂夜孤冷,月入寒窗,一片凄凄月色中,单薄的身影跪伏在地努力压下喉咙里传出的抽泣,泪水依旧如雨,一颗颗砸落出破碎的声音。
...
雨不知何时停的,血与泪也干涸了。
李知稹眼眸睁开一条缝,重重黑影晃得他头有些疼。
手臂被铁锁勒得酸痛,李知稹怔怔收回思绪,面无表情把身上的枷锁一一解开,冰冷的玄铁落地时铿锵一声,十分刺耳。
身上的白衣被血染透了,衣尾处隐约还有那晚染的泥印。
李知稹垂眸扫了一眼满身狼狈,混混沌沌先收拾了一番才从静室出去。
外头的太阳有些刺目,落在脸上,更显得人苍白憔悴。
跪在室外的庄凊听到动静抬头对上李知稹无神的目光,心里一颤,忙不迭起身,却因久跪膝盖疼痛,而踉跄了几步。
“为何跪在这?”李知稹先开口,秀隽的长眉微微一蹙,原本没几分温度的神色更加冷峻了些。
庄凊微微躬身,露出大多数弟子向师父掌门呈报时的恭敬,平声道:“掌门,经查明,宋晨师弟遇害一事乃是乌栖一手策划所为。”
“两年前乌栖开始勾结魔门,修炼邪术,此事不久前被宋晨师弟发现,师弟几番劝他回头无果,结果被乌栖算计灭口。”
“夏赫亲眼所见宋晨临死前与乌栖交手时,乌栖使用的乃是魔门邪法,而宋晨身体内出现的致命痕迹,经过叶长老反复检验,确实与乌栖修炼的邪术一致。”
“至于那个死于含香蛊的少年,与宋晨并无关系,全是乌栖一人所为。”
“掌门......”庄凊的声音缓了下来,一眼不错地盯着李知稹的脸色,可是后者从一开始脸上便没气色,听完这些话除了垂下眼帘再无其他反应,庄凊甚至怀疑对方听进去没有。
良久,李知稹张口生硬的嘴唇,声音像是从茫茫雪地里吹来的,“他人呢?”
太阳落下的温度令人身上出了层薄汗,庄凊喉结滚动,轻叹道:“按门规,应当废去他的武功,一辈子囚禁在断肠崖反省悔罪。”
庄凊顿了顿,才难为情道:“本来是要等你出关再处置的,但...夏赫执意动手,便已经废了他的武功。”
晦涩的目光终于动了动,森幽地扎在庄凊眼底。
庄凊深吸一口气,直视着脸上隐有愠色的掌门,“他当晚情况不太好,我见他悔恨之心诚恳,又怕他熬不住,便瞒着其他人,把人送回他家人那里了。”
沉默在惨白的日头下,过分灼人。
庄凊心知李知稹不信这套说辞,但这些毕竟是说给外人听的,事已至此他不过是给掌门关于这件事一个最终的交代。
还是担心掌门气坏了原本就不好的身子,庄凊咽了咽干巴的唾沫,牵强地安慰道:“你放心,事后我给他用过药,他不会死的,养得好的话,恢复后也不会留下暗病。”
“短短几天,处理得真好真快!”李知稹唇角挂出一抹冷笑,咬重后面二字的尾音,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不如再劳烦你去找夏赫商量一下,你跟他到底谁接下我这个掌门之位更好?”
“阿稹......”庄凊神色间少有地挂上歉意,他察觉出李知稹的身影微微发颤,上前要扶他,“对不起,这件事证据确凿我...我实在未能为力,你身体还没好,我去找......”
啪——
尚未碰到李知稹的衣角,庄凊脸上被甩来一记耳光。
李知稹原本也没恢复多少力气,这一下铆足了劲,他整个手掌也微微发红抖个不停。
被打偏的脸顶着鲜红的引子难以置信回过头,李知稹对面前人眼底的怒气和寒冷视而不见,语气又冷了一个调:“尽快商量出结果,省得我来替你们决定。”
听起来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庄凊五味杂陈地目送李知稹决绝的背影回了静室,愤愤丢出一句话,仿佛铁了心要让李知稹认清所谓的事实。
“他知道你体内有蛊毒!”
砰——两扇木门一合,将他与掌门隔在两方,好似冥冥之中,无形之间,这样的隔阂生出来就再也抹不去了。
关于后来的记忆,李知稹也说不清,蛊毒反反复复发作,他在暗室里求生求死,所有的一切全是关于痛苦的挣扎与哭泣,在那段昏天暗地没有昼夜的日子里,唯有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噩梦与他纠缠。
.
站在记忆长河中,李知稹闭了闭眼,思及那段岁月,心里苦涩绵长。
那晚匆匆离开无尘居,此后因为难以控制毒物,太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困于一隅,以至于早已经错过了弄明白真相的机会。
而如今,隔着朦胧的时空结界,那段记忆以乌栖的角度重新在他面前展开。
或许是怀里人昏沉过去,阵法动荡不安,隐隐有脱轨的趋势,所以此时此刻李知稹能察觉到记忆主人在那些经历中隐晦的情绪。
.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师兄......”小乌栖跪在庄凊面前泪流满面,双手抓住身前人的衣摆,好似汹涌潮水里无所依靠的浮木。
庄凊的声音有几分气急败坏,低吼道:“知错知错!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知道含香蛊!为何要去学那种旁门左道!”
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在阴雨天里格外萧然,小乌栖听完庄凊口中的“真相”,第一反应便是想到在碧水派见过的“自己”。
好像一切早已命中注定,他潜意识似乎并没有反驳这份荒唐的判决,只是不甘心地乞求不要被赶下山。
没有回应,跪在地上抽泣的人还在发烧,庄凊冷冷盯着他良久,深吸一口气忍下脾气,缓缓把手落在对方滚烫的额头上,没什么情绪道:“你是为了掌门吗?”
泪水朦胧的双眼仰头望过来,小乌栖脑子里一片死结,一时想不明白能否坦言相对。
但庄凊显然不甚在意,他的指腹擦去少年眼角的湿润,难得露出一个笑脸软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为了掌门万死不辞,是不是?”
庄凊在他的神情里得到了肯定的回应,缓缓蹲下身,拿出帕子给他擦去脸上的眼水,笑意深了几分,“既然死都不怕,松山派弟子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庄凊顿了顿,一番思索后,扬眉一笑,无比坦诚道:“我坦白跟你说了吧,夏赫跟魔教主交情不浅,宋晨不过是他们用来寻找蛊毒解法的一个试验品,如今宋晨已死,这种活必然需要有人接手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好像触及了某个隐秘晦暗的秘密,小乌栖心底涌上一阵阵恶寒,通红的眸光里尽是怀疑与不安,“我...我留下山上也可以......”
“他们又不是傻子!你留在山上拿什么让人信你?!”庄凊嗤笑一声,没藏住的情绪显露出来很快又被压下去。
半晌沉默,庄凊才平静道出一句话:“去魔门吧。”
小乌栖浑身战栗一下,几不可查地摇头,眼泪再次灌满眼眶,模糊了面前的人影。
耐心几乎告罄,庄凊起身俯视脚步狼狈的少年,冷冷道:“你可知掌门身上的蛊毒从何而来?十六年前,崔掌门与魔教主交手时不甚中招,后来崔掌门毒发时误伤了掌门,导致掌门体内留了祸根。”
“这些年掌门本来压制得好好的,可两年前,全怪你自以为是点那破香刺激了毒性,才导致掌门此后一直闭关,所以啊掌门如今的状况,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若是还有良心,想要对得起这些年掌门待你的真情,就该去魔门替掌门寻得解毒之法。你说对不对?”
“不过这件事说到底确实委屈你,我可以保证,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事成之后,我一定还你一个清白。至于你这身功夫......乌栖,你是个聪明又极有天赋的孩子,你还年轻,修行之道,不止这一条路可走。你这身功夫是我教的,我要拿回去也无可厚非。”
庄凊凝眸打量地上怔怔出神的人,丢下最后一句话:“宋晨这件事,我必然会处置你,至于其它,你可以趁行刑之前好好考虑。”
话音一落,庄凊便要出门,屋外细雨已停,四处潮湿得有几分凉意。
“师兄!”小乌栖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声,见对方停顿,他歪歪倒倒爬起来,潦草擦了把脸,平静地问:“你与魔教主......是什么关系?”
庄凊没有转身,盯着院子里自己来时留下的泥泞,过了会才淡淡开口,仿佛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几次三番利用伤害我门中人,我恨不得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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