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之前

作者:楠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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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国破山河在


      我叫完颜萍,我父亲是完颜守续,封玉阳公主。我妹妹完颜蕴,封金城公主。
      我们是双生子姐妹。我的父皇逃出汴梁时,带走了心腹和军队,却并没有带走母亲和我们,还有他后宫千千万万的女人。
      漠北的风卷着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我把冻僵的手指塞进妹妹咯吱窝里取暖。羊圈角落结着厚厚的霜花,六岁的金城冷得发抖,她的羊皮袄三天前被鞭子抽烂了。
      「姐姐给你焐焐。」我解开衣带,将妹妹冰坨似的脚丫贴在自己肚皮上。月光透过羊圈顶棚的破洞,照见金城脚踝上乌青的镣铐印。昨日我们被拴在马后拖行时,我用身体裹住了妹妹。
      破晓时分,琪琪格带着马鞭闯进来。我立刻跪直身子挡住身后:「公主的羊羔昨夜又添了六只。」我捧起沾着血污的母羊,露出最温顺的笑容。
      "啪!"鞭稍卷走半边鬓发,"谁准你抬头看本公主?"镶着红宝石的牛皮靴踩住我的手指,"听说你们金国皇族都会跳掌上舞?"
      我在冰面上旋转到第十圈时,脚底已经分不清是血还是冰水。金城扑到琪琪格脚下,声泪俱下:「公主,求求你饶了我姐姐吧。」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鞭子。是夜,她只一边哭一边给我用雪搓脚:「姐姐,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漠北的春天来得又轻又薄,琪琪格又想到一个新玩法。
      「都站直了!」北元骑兵挥动套马杆,将哆嗦的俘虏们赶成歪斜的队列,然后解开了我们身上的绳子。「公主今天要春日狩羊!」
      我们愣在当场,不懂什么意思,面面相觑。
      "你们怎么还不跑?"琪琪格的笑声像银刀刮过冰面。羽箭破空声里,俘虏们接二连三地倒地。我捂住妹妹的眼睛,却挡不住母亲最后的呼喊:"跑啊!带着妹妹跑!"
      冰原突然安静得可怕。母亲张开双臂挡在箭矢前,护住了我和妹妹,倒在了未化的雪堆里。
      「这对双生子倒有趣。」琪琪格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住我的下巴,如同打量着羔羊一样看着我和妹妹,怀里的妹妹忽然学起了羊叫「咩咩~」。
      琪琪格竟然扑哧一笑:「这两脚羊真是好玩。」她指着我说:「这个仍旧拴到羊圈里!」然后指着妹妹又说:「这个送到我帐子里来。」
      然后北元士兵一把揪走了我怀里的妹妹,但这一次妹妹却没有哭。
      而我在羊圈里又住了几天后,又被带进了一个新的帐子。
      中兴九年秋雨绵绵,乐水郡王玄栖站在回廊下看着新来的女奴们跪在青石板上。雨水顺着我单薄的衣衫往下淌,在我背上洇出大片血迹——那是前日挨北元看守的鞭子留下的。
      郡王府管事的婆子对淑太妃道:「这是北元送来的女奴,您看怎么处置?」
      「别人家都这么处置的?」太妃问。
      「模样好的养在府里,大部分都发卖了。」婆子道。
      「都是些半大姑娘……作孽啊。」太妃叹气道,「家里不是缺女使么?用她们补上,剩下的去庄子上铺子里做活儿吧。」
      这时,乐水郡王玄栖来了:「母妃懿安。」他转头看见我们,问道:「这些人是哪来的?」
      「北元送来的,送点什么不好,偏送这个……」太妃叹了口气,又道,「作孽啊……」
      这时,玄栖的云纹皂靴停在我的面前:「儿子屋里缺打扫的,要不就她跟我走吧。」
      「领走吧。」太妃道。
      于是,我跟着郡王走了。一开始,我在书房外院打扫落叶、擦栏杆、擦地板、浇花种花,做些粗活。可是不仅可以吃饱穿暖,每个月还有一贯月钱,比起在北国,仿佛置身天堂。每当晚上,我就想起了妹妹,她这样柔弱,在琪琪格手底下度日会怎么样……从北国出发前,千夫长破天荒地发了一次善心,把妹妹从琪琪格的帐子里带出来,和我相见。
      「姐姐。」她已经换了一身服色精致的侍女衣衫,但脸上的红掌印未退。她向我奔来,我也拥住了她。
      「妹妹。」我泪如雨下。
      以前妹妹是最好哭的,现在的她很冷静,在我耳边轻声道:「姐姐,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欺辱我们的人都杀了!给母亲报仇!」
      这时,千夫长走了进来:「这次送你去乐水郡王府上,你若是听话,你妹妹就能活,否则把你妹妹送浣衣房去!」
      我一听浣衣局,吓得紧紧搂住了妹妹道:「将军,别把我妹妹送过去……我都听你们的。」
      浣衣局跟这里的教坊司和青楼差不多,都是拿女人们当玩物取乐的地方。
      「这么晚了,怎么不休息?」玄栖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赶紧施礼:「郡王。」
      「你是今天整理书籍的那个吗?」
      「是奴婢。」
      「叫什么名字?」
      「萍萍。」我答。
      「从明日起,你到书房伺候。」
      今日艳阳高照,是给郡王晒书的日子。可是忽然狂风暴雨,我们赶紧把书收回来。但收到屋里,众人却愣了神,这一册册地,顺序全乱了。但我是认识汉字的,母亲教过我和妹妹。我对管事婆子躬身:「奴婢可以整理。」
      婆子将信将疑道:「郡王平日里最爱这些书,你可别充胖子。」
      我点点头道:「奴婢真的认字。」
      中兴十年的长江决堤来得猝不及防。我跟着乐水郡王在堤坝上奔波月余,看他挽着裤脚与民夫同扛沙袋,看他彻夜修改治水图时被烛火燎了衣袖。那日洪峰突至,他为救落水孩童被卷入激流,我来不及多想,也跳进浑浊的江水,我们一起把落水的孩子救上了岸。
      「你不要命了?」浑身湿透的郡王在芦苇滩上厉声呵斥我。远处传来百姓找到孩童的欢呼,我望着他泛红的眼眶道:「奴婢会水。」
      中兴十一年冬,他和太妃去了汴梁。留下服侍的仆妇们无不高兴,主子不在,做活儿怎么都轻快。可我看着空空荡荡的书房,竟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也许是他去了汴梁,我出生的地方。
      中兴十二年秋,他回到了金陵,只把我叫到书房里,对我说:「此番进京,我上奏,重新登记留在大楚的女真人户籍,给他们良民身份,让他们一起开垦荒地,官家允了;允许女真人参加科举考试,官家也允了。不久以后,你就自由了。」
      「谢谢殿下,奴婢感激不尽。」我跪地谢恩。我为奴多年,如今终得自由,感激涕零,只是妹妹还在琪琪格手里……
      「就只是这样?」他将我扶起来,一下子拥住了我,箍得我生疼:「母妃把我叫去汴梁相亲,我对相亲的姑娘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你说我有么?我觉得我有。」
      「殿下,我不配。」
      「如何不配?这天下论门第出身,谁又能与我相配?可是论心意相通,情投意合,你配。除非你亲口告诉我,这些年,只是我一厢情愿,你从来没有动心过!」他盯着我,期待着我的答复。
      「殿下,我……我真的也很喜欢你。」我脱口而出。
      他笑出了声:「萍萍,我想也是这样。」
      「可我不是普通的女真人。汴梁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父亲是完颜守续,我是玉阳公主。我们有世仇,不能在一起。」我的理智终于回来了。
      他的笑戛然而止,沉默半晌道:「不要紧,你就忘了你是金国皇族,我重新为你登记户籍,你只是个普通的女真女子。我的亲人,都是通情达理的。」
      「可我不能忘……北元把我派来,是当细作的,我妹妹还在他们手里。」我的委屈倾泻而出,泪如雨下。
      「那我这次去东辽……」他欲言又止,「肯定不是你,连我都是去了汴梁以后才知道的。还好不是你,否则我该怎么办……」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自从母亲去世,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呵护,是这么幸福。
      「什么东辽啊?」我抬起头问。
      他回答:「没什么,都过去了。」
      当他拉着我的手走进别院时,我见满院子的红绸,挂满了萨满铃,对我说:「萍萍,要是昭告天下你是我的王妃,北元用妹妹威胁你或者拿她泄愤,可怎么办?我现在虽然没有办法救她出来,但我决不会放弃。等我救她出来,我一定正式奏请官家,册封你做王妃。你愿不愿意没有名分地嫁给我?」
      这一次是我主动吻了他:「我愿意。」
      他抱起了我,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第一次和他肌肤相亲时,我看见他背上浅粉色的鞭痕,问他:「你从小金尊玉贵,也要挨鞭子么?」
      他说:「我母亲从来不打我,我从小功课好,手板也没挨过几下。就是在东辽被俘的时候,挨了几下北元人的打。」
      「你被北元俘虏过?那他们……!」我急得掀开他的中衣,查看他身上其他地方。我脑海里浮现着住羊圈、牵羊礼、春日狩猎、点天灯……的场景,怎是他这样的公子哥能吃得消的。
      他倒不好意思了起来,却拥住我说:「萍萍,他们抓我是为了跟三弟要河间三镇。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的,吃了一点苦头,但不多。要不是走这一趟,我根本想象不出你从小都过得这么艰辛。以后,我来照顾你。」
      我又一次潸然泪下,捶着他的胸口:「大喜的日子,你怎么非要叫人家哭呢……」
      他浅浅一笑,又把我裹进了被子。
      后来的日子里,他的公务越来越繁忙,我们总是聚少离多,他不过和我待上几天,便又要收拾行装出发了。一年里相处的日子加起来,不过月余。有时碰上小日子不能尽兴,他就用温热的手掌帮我揉肚子。每每同榻而眠,我都要在他睡着后实在撑不住方才睡去,因为下一回见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最久的一次,就是他领水军□□,我们整整两年未见。
      中兴二十年,我有了一个孩子,可是这孩子不足百日,就离开了我们。我心里难过,胸口胀痛睡不着,他彻夜给我按摩,乳汁浸湿了衣衫。
      中兴二十二年,他参加完梁王五郡主百日宴回来问我:「你妹妹是不是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是。我们是双生子。」
      「那就是了!她是皇后琪琪格的陪嫁侍女,应该在楚宫待了六年。我要是每次进宫,在大内多停留一会儿,肯定能早些遇上。好在你妹妹就在大楚,我马上想办法把她接出来。萍萍,你们很快就能团聚。」他在我的额头上一吻:「你妹妹脱离了北元的掌控,我就把你们的户籍办好。然后可以奏请官家,册封你为王妃。从此,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嗯。」我幸福地点了点头。
      他让我伴做王府的女使跟随他进宫,我终于见到了十一年未见的妹妹。
      我和金城在玄栖宫中小憩的住所,喜极而泣地相拥。
      「妹妹,回去以后你就装病,明天就会有太医给你诊治,说你得了瘟疫,把你送到惠民署诊治。然后你把这个药吃下去,就会像睡着一般。医士说你过世了,会把你送到郊外焚化。但是从太医到运尸人,都是殿下的人,我就在郊外等你,以后我们一块好好过日子。」我把药交给她。
      她问我:「姐姐,殿下为什么要帮我出去?」
      我三分含羞:「他其实是你姐夫。」
      她眼前一亮:「姐姐,我已经取得了琪琪格的信任,你也取得了乐水郡王的信任。而且乐水郡王已经被南楚皇帝封为皇太兄。我们多年的隐忍到了今天终有复国的可能,而我为什么又要离开!」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复国?复什么国?」我大吃一惊。
      「自然是大金。」她正色道。
      「大金早就没有了,而且在女真人在大楚安居乐业,日子过得比从前在大金时还要好。大楚和北元正在对峙,哪里有还有我们大金的缝隙可插?」
      「就是要挑起他们两家鹬蚌相争,我们金国才能渔翁得利。」
      「妹妹,以后别说这些话,你姐夫听了会不高兴的。以后我们就做楚人,把金国忘了吧。」
      「我不能忘!我忘不了母亲被当作羊一样地射死,我也忘不了姐妹们是怎么被糟蹋死的……金国是被北元和南楚一起灭国的,我们俩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北元是我们的仇人,南楚也是。」
      「汴梁以前也是大楚的国都啊。金楚相争数十年,当年你姐夫的父亲也在这里出生呢。你姐夫的祖父祖母也被女真掳去北国。你看看咱们那些叔伯的做派,楚人当年吃的苦也不比我们少。这些杀来杀去的账根本算不清,报仇又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好妹妹,你就跟我走吧。」我恳求道。
      金城哭道:「姐姐,我被琪琪格下了穿心毒,如果我没有解药,不出一月,我就死定了,所以我不能走……」
      「这是什么毒?」我急忙问道。
      这时,玄栖在门外问:「交代好了么?我们要走了。」随后又有内监的声音:「郡王殿下,您见过凤藻宫令乌云姑娘么?」
      我们立刻噤声。
      「没有。」
      「好,奴才别处寻,告辞。」
      金城小声道:「外头的那个是凤藻宫勾当,必是琪琪格要寻我了呢。姐姐,我先走了。」说罢,金城提起裙子就要走。
      随后我也跟着玄栖出了宫。那车上,玄栖见我闷闷不乐,问道:「怎么了?她不愿意走?」
      我心中凌乱,只得点点头。
      「为什么不愿意?难道她想为金复国?」玄栖冷不丁问道。
      「没有,没有。」我吓得连连摇头:「她中了毒,每月都需要皇后的解药。」
      「这是什么毒?我们大楚地大物博,什么解药没有。跟你妹妹交代好了吧?我三弟媳妇就是顶好的大夫,她肯定有办法。」
      「你三弟媳妇,不是琪琪格么?」
      「你别跟别人说,其实我三弟媳妇还在人世,现在的身份是个大夫,就是以前的霍皇后。」他压低了声音。
      三天后,我和玄栖在焚化厂边等着,从白天等到三更天,妹妹也没有来。
      「殿下,能再让我进宫和妹妹见一面么?」我恳求。
      他叹了口气道:「萍萍,为了你妹妹,我已经晚了四天出发,我身为水军都统领都不能按时赶到,又怎么约束属下呢?所以现在非走不可。你妹妹现在也很得皇后看中,想来也没有性命之忧,等我回来再议。」
      我看着他翻身上马,在夜色中疾驰而去:「我等你回来!」
      他马蹄南去人北望:「萍萍,晚上凉,早点回去!」
      中兴二十四年,他大胜归来,不久我又有了身孕。
      他附耳在我肚子上,欣喜道:「萍萍,一定是清清也想念我们,所以回来了。」
      清清是我们失去的第一个孩子的乳名。
      「大夫说,我们这一次可能是双生子。」我笑道。
      「那就叫沛沛!」
      「嗯。」我点点头。
      「我不久还要去一趟真定,也趁你还没显怀,我再带你进一趟宫。你妹妹不是说被皇后用毒控制么?我已经写了信,三弟妹收到信赶来汴梁,就马上给你妹妹解毒。」
      「你竟然还记得。」
      「你的事,我一直都放在心上。」
      第二天,我跟随殿下又进了宫。我又把出宫的计划讲给她听。
      「妹妹,这次你一定要跟我走,殿下马上又要去真定公干了,你不能再像上次一样错过了。殿下给你寻了大夫,一定会治好你。」
      金城听罢,半晌道:「姐姐,这回我一定跟你走。你能再帮我一次么?」
      「怎么了?」
      「请姐夫去真定城王五麻子的摊子上帮我取一封密信,是琪琪格杀害霍皇后的证据。」
      「什么?」我瞳孔一震。
      「姐姐,我想通了,我不会再复国了。但是我们的母亲是琪琪格杀的,难道我们不报仇么?要是官家知道了故去霍皇后的真相,难道不会杀了这毒妇么?」乌云正色道。
      「她可是北元的公主,而且大楚和北元没有明面上撕破脸啊。你要是把这事儿抖出来,万一引火烧身怎么办?」我急道。
      「姐姐,你以为姐夫何故要去真定?马上北元和大楚就要撕破脸了。我想他这次去就是联络北元汉人世侯,为北伐准备的。」
      我心道:霍皇后和官家的故事,玄栋跟我讲过。毒杀前皇后的罪名,把琪琪格必死无疑。一来废后师出有名;二来霍氏可以重新封后。这两件事,对我们姐妹在大楚立足是极有利的。
      「我跟你姐夫说说去。你姐夫从真定回来,给你解毒的大夫赶到汴梁,差不多一月后。你就脱身。」说完,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道:「妹妹,你要做姨妈了。」
      她眼中闪过温情,轻轻地抚柔声道:「姨妈很快就会陪着你们。」
      一月后,玄栖从真定回来了。他变得虚弱憔悴,整张脸泛着黑气,而不是在外奔波的黝黑肤色。
      他问我:「你确定你妹妹是让我去拿琪琪格指使海盗杀害皇后的证据么?」
      我看着他异样的神色,认真点点头:「是卖王五麻子摊子的肉茸酥饼摊子。」
      他却看着我的眼睛,踉跄着要倒下,浅浅一笑:「看来你不是故意的。」
      我赶紧扶住他问:「殿下,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
      「我抓了王五麻子,他说是张瑶光派他来刺杀我的。虽然他只是划了我一道口子,但那刀上淬了毒。」他说道。
      我浑身直冒冷汗:「你看大夫了么?毒解了么?」
      他摇摇头道:「此毒已经深入心肺,没用了。我服了护心丸,才能挨到回来,可以安排后事……」
      我赶紧扶他坐下,泪如雨下:「不会的,不会的。你说大楚地大物博,总有法子能救你……」
      他拂去我的眼泪:「你听我说,刺客连带口供我已经交给悬镜司了。无论查到你什么,审问你的人是谁,你都要先说你有了我的孩子,悬镜司折磨人的办法你吃不消的。我母妃从小视我如珍宝,此事一出,必不能容你。我会亲自求官家,饶你一命,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听他的就好。」
      「你不要吓唬我……我们的孩子还没出世……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丢下我……求你了……」
      「一会儿,母妃和官家就要来了。我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住了么?」他用力捏着我的手。
      「我……我……」我想说我记住了,可是喉头哽咽地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好。」他的手松了一点,又柔声道:「我……我只是去黄泉路上先安家去了……会……会等你的。但是你不能来的太早,否则我会……会不高兴的。」
      「是我……是我……误了你……太妃容不下我,是我蠢,是我活该,是我该死……」我反握紧了他的手。
      「不是的,我的萍萍只是善良……想象不出人可以这样坏。我也是这样……才会着了他们的道。」说罢,他咳出了一口黑血。
      这时,门忽然被打开。玄楠和太妃携着宫人们鱼贯而入。
      「啪」的一声,太妃一记耳光扬在我脸上,指着我鼻子,气得发抖:「贱人!当初就该把你发卖到那些腌臜地方!否则我儿……我儿怎会……」
      「母妃,先别跟她计较。」玄楠拦住了太妃准备扬下的第二记耳光:「先听听二哥有什么话,再处置她也不迟。」
      太医给他扎了针:「殿下,有什么话,您慢慢说。」
      「三弟,母妃,萍萍的父亲是完颜守续,从小身世可怜,她身上有了我的孩子,不要为难她。」
      「要不是她,你早就有好多孩子了,你看四弟……」太妃拭泪。
      「目前刺客的口供未必是真,还要再审问。三弟,你不要因为一个张瑶光就放弃策反汉人世侯的打算。」
      「朕会慎重考虑的。」玄楠紧握住玄栖的手:「你放心。」
      「三弟,无论你查出什么,但凡牵扯到当今皇后,都要三思而后行,再有怨气……也等到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那日。」
      玄楠泪如雨下:「二哥,你怎么尽说我呢……你怎么不保重自己呢……你怎么不能和朕一起收复燕云十六州……」
      「唉……我知你这些年为了三弟妹,看似潇洒,实则痛苦自责。抱歉……为兄没能帮你多分担一点……」玄栖语气减弱,玄楠亦觉手上的力气在抽离,终是从玄楠手中滑落。
      「二哥……」
      「阿栖……」
      「殿下……」
      中兴二十五年春,我在产房咬破了嘴唇,婴儿啼哭划破夜空,稳婆说是一对龙凤胎。我看着襁褓里一对粉雕玉琢的孩儿,眉眼可见他们父亲的影子。我真想陪伴他们长大,可心知这是一种奢望。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出了月子,也许是他们周岁断奶后,赐死的旨意就会到来。但管他呢,反正我陪伴孩子们是过一天就少一天,离我和丈夫团聚近一天。想到这里,我不禁嘴角上扬。可是一想到我妹妹,我仍是心有不甘。她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骗我……我向官家上书,我想活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不然黄泉相见,我怎么向殿下解释呢。
      我的信石沉大海,直到三年后,燕云十六州收复,官家班师回朝。他派人来接我入宫。这也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离开别院。
      「呵!咱们都是龙子凤孙。谁祖上又是干干净净,不踏上如山白骨得来得天下呢!」金城公主自顾自说道:「这个琪琪格,不但愚蠢而且没有心。她不是为了自己的月亮就掐灭别人的星辰,而是她是觉得别人不需要有星辰。明明是她觉得狩猎两脚羊好玩,就用箭一个个射我们玩耍。母亲用身体挡在我和姐姐面前,她觉得我和姐姐这样的双生子羊羔温顺乖巧,便突然生了几分怜悯之心,把我当小猫小狗养在身边。她明明杀了我全家,却自己很善良给我饭吃,给我衣穿,让我不用被十几个男人凌辱。我堂堂金城公主在北国受辱十余载,我和我的姐妹们受的侮辱跟你的女人比起来九牛一毛。不就是被一群男人作贱身子么?她们死在冰天雪地了,连块布都没有,还有的被当作牛羊吃了。从蒙古人手里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姐姐!可是如今,连姐姐竟然也背叛我。是我挑唆琪琪格去杀霍冰蓝的,因为我想让她嫁到南楚。否则我怎么利用琪琪格这个蠢货挑起两国争斗。是我让玉阳哄乐水郡王去买布日古德派人埋伏的摊子上去买肉茸酥饼,然后嫁祸给张瑶光。果然官家你就真的不花重金汉人世侯,给布日古德争取了好多时间。而后我又出主意给布日古德,西征受阻是遇到了天花,不若故意把感染天花的尸体留在燕云十六州。色目人可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死难道这些楞堡里汉人就能捱过去?到时候,等汉人死得差不多了,卷土重来不是难事。可是天花疫病又没有主人,汉人俘虏难道不能再传给他的军队么?我知道他们的习俗是杀男俘,留着女俘生孩子。到时候,你们汉人和蒙古都死干净了,就好了。可是,你……你们竟然发现了可以种人痘预防……天要亡我大金!」
      听到了妹妹的心里话,我才知道这些年仇恨已经浇灌出了一个魔鬼,魔鬼却是我的妹妹啊。
      「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我搂住了她:「妹妹,郡王他不是我们的仇人,霍大夫也不是我们的仇人,官家也不是我们的仇人,死于天花的将士和因你而被战争波及的百姓更不是我们的仇人。」我叹气道:「既然错了,就要付出代价。」然后我悄悄拔下头上的发簪,一鼓作气插进了她的脖子。她的血溅在我的脸上,我搂着浑身发抖的她,像多年前在羊圈里那样,清唱着女真小调。小调唱完,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在她耳边道:「姐姐也错了,也会付出代价。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肯定还要吃苦,不如姐姐来帮你。」我将她轻轻放下,对霍大夫伏地一拜,又对官家伏地一拜道:「我深知此刻再做再说已经无用,但罪魁祸首已经伏诛。如果你们还不解气,无论是千刀万剐,还是烈火烹油,我都受着,请留下我妹妹的全尸吧。」
      官家面色闪过短暂的惊异,便恢复了如常语气:「嫂嫂,想来你现在知道谁把你当亲人了……」
      「官家,但是我已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妾自愿追随王爷泉下请罪。官家不计较我的过错,肯抚育两个孩子,妾来世亦不敢忘恩。」
      「清清和沛沛的生母如果只是身份微末的婢女还好,若是完颜守续的女儿,将来叫他们如何接受大楚的爵位与封号?若是叫他们知道是自己的母亲参与谋杀了自己的父亲,将来何以自处?大楚子民又会如何看待他们?嫂嫂明白么?」
      「妾明白。」
      「如此甚好。嫂嫂若没有其他话,就安心上路吧。」玄楠话音刚落,王大班端着酒进来,放在我面前。
      我抬头,鬓边孝花跌碎。我望向廊下嬉闹的孩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旧疤——那是生产时为忍痛留下的印记。最终颤抖着捧过酒杯,在仰头刹那忽然顿住:「官家,清清吃不了桃子,沛沛不能碰猫。」
      「嫂嫂,我记住了。」玄楠答应。
      说罢,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见了玄栖、妹妹、母亲……他们在向我招手,我去追,却跌了一跤。再睁开眼,已经置身新罗济州岛。
      平安郡主道:「官家说,让我给你找个有杏花的院子住,我就挑了这个。」她推开窗,一树的杏花开满枝头,像我和玄栖第一天认识那样。
      「官家不让我打听你的过往,那我便也不问了。以后你就在这里好好过日子,这周围的田亩,都是你的。」平安郡主说罢,从怀里拿出了新罗地契。
      我接过地契,点点头说:「种地纺织,我都会。」
      「行,那我走了。」平安郡主施礼。
      一年后,平安郡主又一次到访,我当时正在摘白菜,她远远地向我招手,然后小心地走过田野,向我走来。「我参加了霍皇后的封后典礼。官家和姐姐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我赶紧用裙子把手上的泥擦干净,接过平安郡主的卷轴展开,那是一幅一家四口的写实工笔画,官家和霍皇后各自抱着一对双生龙凤,眉眼似我的丈夫,脸型像我,是我的清清和沛沛,不禁嘴角上扬:「郡主,我酿了一些杏花酒,你要尝尝么?」
      「好啊。我在樊楼吃过,看看你的手艺怎么样!」郡主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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