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妄缘

　　沧袭在空中徘徊了许久，最后落到一个面孔陌生的男子手上，那男子摸了一下它的头：“不用担心我们，回他身边去吧。”
　　他身旁另一个较高的男子也说道：“回去吧，我们会跟在妳身后找到他，再不回去他怕是要担心妳了。”
　　那男子将它往空中一抛：“代我们陪在他身边！”

　　……

　　萧愿也回到了陵阳，燕云琢闲得发慌也跟来了。萧愿拿出一个银铃拴在燕云琢的发带上：“这银铃上有臣刻的符咒，若是走散时殿下出了什么事臣会感知到，殿下定要戴好了。”
　　燕云琢一脸愉悦，他拨弄着萧愿给他系上的铃当：“国师这是在关心我吗？还真是贴心啊。”
　　这灼热的眼神盯得萧愿心头一颤，他咽了一口唾沫连忙躲避燕云琢的目光，而这时燕云琢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只见他嘴角一扬，说道：“国师在躲什么？本皇子又不会吃人——你送的铃当我很喜欢，多谢国师大人呢。”
　　萧愿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带这小祖宗来陵阳了。
　　燕云琢见好就收：“好了，不逗你了。”
　　萧愿：“……”
　　他算是看出来了，燕云琢这小子就是在拿他取乐，不过见到对方那么喜欢自己辛苦做的银铃，虽表面上未表露出来，但他心里可是乐开了花，罢了罢了，都值了。

　　很快，二人便在路上遇到了萧璟诚，燕云琢狐疑地看看萧璟诚又看看萧愿，他觉得萧愿有事瞒着所有人。
　　草原上五骑和一鸟，显得有些渺小。
　　孙祁琰回头看了一眼萧愿，他总觉得这人很像他记忆中的某个已逝去的小少年。萧璟诚也回头看了萧愿和燕云琢几眼，在他看的时候正好对上了萧愿的目光，看着那双眼睛与记忆中的萧沉凌重合，他震惊住了。
　　燕云琢的视线落在萧璟诚身上，口中喃喃道：“白灵……长得真好看啊，像块白玉一样……”
　　“殿下，若有人欺骗了你，你会怎么处置那个人？”萧愿突然说道，“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你会怎么办？”
　　燕云琢已经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对劲了：“如果有这种人，那我还是希望在他露馅的时候自己主动向我交代，我这个人不怎么记仇，或许会选择再给他一次机会。”
　　萧愿颔首：“殿下，等有机会了……臣亲自将我的身世告诉你，臣希望你不要生气。”
　　“你真有事瞒着我啊？”燕云琢一脸好奇，“嗯……让本皇子猜猜，你不会是那种、假死后改名换姓又换了身份的那一类吧？”
　　瞎猫碰上死耗子，猜对了四分之三。
　　萧原本想正大光明地上前和萧璟诚搭话，可他发现他还是不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自己又为什么要怕。
　　反倒是韩如十分热情地上前搭话：“这位小道友看起来不简单啊，是哪家的富贵少爷跑出来了吧？”
　　这话一听便是对燕云琢说的，毕竟几人当中就只有他穿得最晃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有钱似的。
　　好在燕云琢还不会闲到自报家门：“说富贵的话也确实富贵，不知这位公子是要去何处？”
　　“听说陵阳出现尸鬼，哥几个又没见过世面，嫌命长了所以跑来看看。”韩如笑嘻嘻地问，“那二位公子又是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啊，”燕云琢示意韩如看向萧愿，“陪我这位兄弟来的，他说他要找个人。”
　　“哦？那找到了吗？”
　　萧愿颔了颔首：“找到了。”

　　临近傍晚，一行人找了个村子借宿，一户好心人将他们领回家中，那是位大娘。大娘说：“咱们这个村现在还算是安全，那些鬼东西还没跑到这边，再过不久这儿恐怕也像别处那样不能住人了。”
　　燕云琢虽是个从小锦衣玉食泡在温柔乡里的皇子，但他一点儿也不娇气，还帮大娘去柴房里抱柴。
　　萧璟诚茫然地望着远处的水田，他发现他对自己的家乡似乎不怎么熟悉，他带领平南军打仗时去过最多的是草原那边，他也知道陵阳不止有草原，但他是真不知道有水田。
　　“呃……小世子？”萧愿鼓起勇气走到萧璟诚身旁。
　　萧璟诚“嗯”了一声。
　　萧愿毫无芥蒂地坐在了他的身旁，昏黄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萧愿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他这才惊觉原来已经过去五年了。
　　在他打算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孙祁琰走了过来。孙祁琰就坐在萧璟诚的另一侧，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惜字如金地开口道：“你们聊，我吹风。”
　　萧愿：“……”
　　他终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燕云琢回想起萧愿说的那句“吾弟尚幼”，他想：“他的弟弟不会是萧小世子吧，那萧愿企不是萧大世子萧沉凌！？”
　　萧愿抬头看着天上的沧袭，他想溯酖酒一定在闭关结束回来后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事。萧冥声战死、萧沉凌“战死”、萧欣若战死、就连溯酖酒也死了，到最后只剩萧璟诚还在坚持，可他明明是家里年纪最小的，那责任本不该落到他肩上。

　　大娘边添柴火边道：“我儿子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啊就走了…”
　　“走了吗？”孙祁琰沉默了一会儿，道，“前辈节哀。”
　　“! ?”大娘添柴的手一顿，她意识到孙祁琰误会了连忙解释，“我儿子没死，他只是去游历江湖了。”
　　另外四人背身憋笑——天杀的，笑点与道德在互殴。
　　孙祁琰尴尬又无措：“大娘…我、抱歉……”
　　“欸～没事，”大娘并未感到被冒犯，她转移话题道，“饭菜还没煮好，小伙子你们去看看住房里缺些什么便跟大娘我说，不用不好意思，不缺的话也可以去散会儿步，回来便正好赶上饭点了。”
　　韩如见她还没开始淘米连忙说道：“那个……大娘你不用煮我的份了，我不用吃。”

　　这话说到了点上，场上几人的确只有大娘一个真凡人，除了大娘外剩余五人都可以用灵力维持。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大娘，也不用煮我的了。”
　　大娘：“欸？”

　　孙祁琰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他捂着胸口粗喘了一口气：“你们慢慢聊，我先去休息了。”
　　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孙祁琰回到自己的住房里时已是满头大汗，他锁好门朝床榻走去，心想：“怎么偏偏这段时候来了……”
　　他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欲念、保持清醒，可没有那人的气息，他渐渐变得难受起来。

　　……
　　另一边的萧愿和燕云琢漫步在乡间小道上，燕云琢发带上系的银铃在行走时一晃一响，声音很清脆悦耳。
　　“殿下。”
　　燕云琢：“嗯？”
　　萧愿总觉得燕云琢这样牵着他的手很别扭，可他自己又不舍得松手。他心里很愉悦，他很清楚这股愉悦的源头来自于哪里——正是他身旁的燕云琢。
　　“殿下，你为何要跟臣来陵阳？”
　　说完这话，萧愿感到握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了一下，燕云琢抬眼看着他：“因为我喜欢跟你在一块啊。”
　　萧愿看着燕云琢认真的眼神，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可他还是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毕竟他以前一直把燕云琢当长兄来这。见他不说话，燕云琢眉头微皱：“怎么了？”
　　其实燕云琢比萧愿大两岁，可他一直都记成了是萧愿比他大两岁，而且到现在也没改回来。
　　燕云琢：“萧愿，你怎么不说话了？”
　　萧愿：“我害怕我说错话。”
　　他看了看昏暗的天，太阳已经落山了，夕阳也没了。
　　“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二人看到萧璟诚在田里挖泥，旁边还有个一身糊泥的小孩，似乎在教萧璟诚干什么。只见他挖了挖泥，竟从泥里挖出来一条泥鳅，那泥鳅还在小孩手中疯狂蠕动。
　　萧璟诚挖了半天啥也没挖出来，那小孩觉得他有些笨手笨脚的，还有点好笑，小孩笑嘻嘻地说：“大哥哥，泥洞都被你给拿泥蒙住了，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堂堂萧大帅竟和小孩在田里挖泥鳅，关键是他还一条都没挖到，这事要是传出去怕是会被同袍们笑死，没准以后还就叫他“泥鳅大帅”了，还好这里没有外人。
　　韩如：“哟？挖泥鳅呢？”
　　萧璟诚又挖了一会儿，终于挖到了一条泥鳅，天也黑了，只能回去。冷风吹着，风声有些难听。

　　“世子，你甘愿牺牲吗？”韩如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前辈，你这问的不是废话吗？”萧璟诚说，“你见过哪个常人会愿意去送死的？”
　　韩如自己都没忍住笑了：“但没关系，就算你不愿，我大可直接将你敲晕带走，反正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不，”萧璟诚摇摇头，“我还不能死，还有，我一定能找到其他更好的办法，若实在不行，我才能死。”
　　萧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心想：“什么死不死的？”
　　韩如说：“其实被峱殪咬后异变成的尸鬼是有尸王的，就是那群尸鬼里第一个被咬的人，只要找到尸王，就可以消灭所有尸鬼，但得有人做牺牲，就像是献祭，得献上一人做祭品。”
　　尸鬼的种类其实有很多，导致它们异变成尸鬼的因素也有很多，就比如多年前哀召出现的尸鬼是因药物而导致的异变，而如今陵阳的尸鬼是因峱殪，还有淮朝历代出现过的一些人不人鬼不鬼、不死不活而又很恐怖的生物，这些都统称为“尸鬼”。
　　“是要将尸王杀死对吗？”萧璟诚若有所思。
　　“可以这样说，”韩如把玩着手指上戴的戒指，“尸王也不算很特殊，只要将它弄死，那其余尸鬼也会跟着死亡，到那时就是真正的死亡了，它们会变回普通尸体，至此这些尸体在夜间也不再会变成尸鬼了，但尸王可不是那么好找到的，得以人血画阵，阵法上的咒纹不仅复杂，而且画的阵还要很大的场地，画咒用的人血也有讲究，——必须是同一个人的血，不可参杂一点儿其他人的血，否则阵法作废，那血就算是献血之人的亲缘人的血参杂进来也不行。可常人哪可能有那么多血啊，阵画完的时候正好献血的人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了。”
　　说来说去也还是得有人死。

　　萧愿听了韩如的话觉得这根本没必要，画咒要用掉一条人命，而他只需一只子蛊和一只母蛊，而且不用画咒。
　　萧璟诚接住降落的沧袭，“前辈，我疑惑，你为何要杀东方督查田青？你跟他有仇？”
　　韩如：“顺手的事。”
　　萧璟诚：“……”
　　他们回到大娘家里后便洗洗各自回房休息了，韩如是个一百多岁的元神“修士”其实早便无需睡觉了，他无聊便打坐。

　　孙祁琰整个人都快厥过去了，封印一直在反噬他，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搅了一遍，难受得紧。到最后，他只好从怀里掏出那串沾有那人气息的珠串拿到自己鼻尖轻嗅，就像是一只幼犬极力地嗅取主子身上的气味，可那串珠子上的气息似乎淡了些许。他不舍得再让那人的气息变淡，只好依依不舍地看了一会——那是一串只有六颗珠子的串。
　　他将它放进乾坤袋中，像是小心翼翼地将他与那人的回忆保存了起来。他不敢直接去那人身旁，他也不敢告诉那人其实自己没有听话，他怕对方生气，再也不理他。
　　可他是真的不愿离开，哪怕那是为了他好。他想留下，留在那人身边，哪怕是以别人的身份。

　　第二日天刚亮，萧璟诚和韩如两人一鸟便走了。
　　临走前萧璟诚去敲了孙祁琰的房门，可孙祁琰没开门，人也没回应，门也是锁着的，他想着对方应该是累了，况且对方跟着他也不好，所以便自己带上沧袭和韩如走了。
　　他俩前脚刚走，后脚萧愿便起了。萧愿还想着去跟萧璟诚道声早安，结果早就人去房空了，连根毛都没给他留下。
　　完喽，好不容易找到的人被他给跟丢了。
　　萧愿有点儿后悔昨夜坐在萧璟诚身旁时没往对方身上放一只追踪蛊的子蛊，这回难办了。
　　大娘在院里喂鸡，见萧愿在萧璟诚昨夜住过的房门前徘徊，问道：“小伙子，你是在找昨日与你们一同来的那名白发少年吗？”
　　“正是，”萧愿燃起希望，“大娘，您可知他去了何处？”
　　大娘道：“他今早便带着他那只老鹰和那个穿玄衣的男子走了，具体去哪我不清楚。”
　　刚燃起的希望又灭了。
　　燕云琢的作息一向规律，萧愿醒后不久他便醒了——其实是整整一夜没睡好，好不容易才熬到的天亮。
　　被反噬折磨了一夜的孙祁琰则是在好不容易睡着后又被噩梦给折磨了一番，醒后还发现萧璟诚跟韩如没等他，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反噬差点又上来。但也没关系，毕竟他还留了一样东西在萧璟诚身上，只要那东西没被萧璟诚弄丢，他总能找到对方。
　　另一边的两人一鸟已经到尸鬼扩散的范围内了，他们一路走去，只要有阳光晒不到的阴影处基本有沉睡的尸鬼，它们白天就似一具普通尸体，而到了夜里便会苏醒，反反复复。
　　“小世子，你今早为何不等等那位小道友呢？”
　　萧璟诚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跟在我身边会有危险，况且他主子又不是我，他没必要跟着我。”
　　韩如“哦～”了一声，不再追问。“我们乾行宫的人应该已经来陵阳许多天了，”他说，“小世子，你一路上便没想过逃跑吗？”
　　“我若真跑了，你们又不乐意了，”萧璟诚加快脚步跟上他，“这里是我的故乡，人这辈子盼望的不就是落叶归根么，只活了十二年是短了点，但能死在这儿的话我还是挺乐意的。”
　　“等等，你才十二岁？”韩如一脸不可置信。
　　萧璟诚想了一下，重新说道：“嗯……不对，我今年还未过生辰，准确的来说我应当才十一，还未真正满十二岁。”
　　听了这话，便是韩如这个鬼修都觉得自己丧尽天良，他眼前这个孩子才十一岁啊，韩如回想起自己十一岁的时候还在做错事被自家老母亲拿着竹杆从村头追到村尾呢，而萧璟诚的十一岁已经当上大帅带兵打仗保家卫国了？他心想：“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么？可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萧璟诚回想着自己这十几年以来的时光，短暂是短暂了点，但还算精彩，他还有很多事没去做，还有很多地方没去看过，可好像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想：“莫非我真的要死了？”
　　可他还没跟任何一人告别，若自己死了，多年以后会有人记得他吗？史书上可会提他一笔？那个人会不会记得他……
　　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曾经的他站在现在的自己面前，再次说出了自己曾经说出的那句话：“若能以一死换天下太平，换作是我我也愿。”
　　多年前扔出的石子砸回了自己身上。

　　韩如：“小世子，你真的想好了？”
　　你真的甘愿牺牲？真的愿意去死？你心里真的没有一丝儿畏惧，就这样一心为民？
　　殉天下说不上，但似乎也沾上边了。萧璟诚怔怔地回答不上来，他也有私欲，明明他自己也是怕的。
　　他想：“我现在是不是该哭？”
　　萧璟诚动摇了，可他又回想起了傅执故曾经对他说的话：“个人利益重要吗？重要。但个人利益在全体利益面前是必须排后的，家国利益为大。”
　　还有曾玗之的那句：“若想要天下太平就必须得有人做出牺牲，可就算是这样，太平也不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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