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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
宫琰不识路,每走一段便要提溜一个侍卫问怎么走,火急火燎赶至御史台,还没来得及开口要人,就见殿内走出一行人。
青梧背着怜生,右侧跟着一个身穿暗紫曲领长袍的老人,老人头戴黑幞头,发色灰白,鬓角一丝不苟。他豆丁大的眼睛还红着,脸上泪迹半干,瞧着挺慈爱一老头儿,可当他低眉凝神望来,面上的每道沟壑都恰如其分,宫琰从其身后一众的反应推测,眼前之人就是李崇山。
李御史迟疑道:“您是……”
“宫家小女,见过李御史。”宫琰唇角一扬,便端出了十二分笑意,好似前两日那个谢绝李家来客,霸气送回双倍银两的不是她一样,“久仰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当真精神矍铄,风采不减当年。”
竟是宁王妃,众人忙不迭行礼。李御史冷哼一声,也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道:“受不起,王妃可莫要折煞老夫。”
他与宁王妃素来不相识,能被王妃道一声“久仰”,除了那个歪风邪气的宁王便再不会有其他人,而宁王妃又是出了名的护夫,甭管你有理没理,敢惹宁王,就要做好被报复的准备。
宫琰好歹是王妃,相府千金,倒也不会整那些个歪心思,相反,为人极端的大方坦诚。可这坦诚过了头,就很容易让人难堪了。
这不,前日李府刚被人用钱砸了脸。李御史为官多年,不可能跟小辈一般见识,为了咽下这口气,李御史足足花了半宿的时间。
今日撞见,自然不肯给好脸。
宫琰瞥了眼青梧,没少胳膊少腿,神色似乎还轻松了一点,至少有了点活人样,她便知道李御史答应接手此事。
宫琰收起了笑意,正色道:“您是个好官,晚辈也不和您兜圈子了。今日晚辈是来接人的,此案证据确凿,大可不必留‘人证’,更何况能否立案审判,还需等明日朝会交由皇上定夺。在此之前,变故随时可能发生。晚辈实在不放心再折这么个人进去。”
“青梧和怜生,我都要带走。”
“你可知,按大燕律,以下犯上是大罪,无论是否立案,皆要受笞刑。”
“可律法条文清清楚楚写着证据确凿,百姓有疑皆可检举。此事事关国本,如若真查出什么,检举者不但无过,还有功。”
“王妃的意思是……”
宫琰上前几步,意味深长道:“蛊毒。”
李崇山眼睛微眯。
“纵有心之人百般推诿避讳,搬弄是非,纸终究包不住火。此事,他林琮文避不得——至于如何让这把火烧起来,又如何趁乱浇油,那就得看您和其他大人们了。”
宫琰说着,示意青梧到自己身后来,随手抽走他腰封塞的黑玉令,晃了晃,“您本就没打算为难他,对么?”
李御史黑着一张老脸,没接话。
宫琰却笑了,真心实意朝众人行了大礼,便带着青梧离开。留众人在原地,神情茫然。
有人问:“李大人,王妃这是……在向我们道谢?”
“好、好像是吧?”
“宁王与我等向来不对付,没想到也会有止戈言和的一天……”
“哎,李大人,前几日王妃不是还……”
“对了!”汉白玉阶的对面,宫琰突然转身,双手放于嘴边遥声大喊,“李大人,我不拦你们了,从今以后你家公子来我们盛安,不必预约!欢迎大人们光顾啊,我请你们喝十洲春——”
喊完,还热情地挥了挥手,不用看都能想象到她脸上真诚的笑容。
李崇山:“……”
众御史:“……”
她知道此话有公然贿赂的嫌疑么?还是贿赂当朝监察御史!
宫城守卫抬头挺胸,目不斜视。
宫琰笑颜舒朗,毫不在意那些避讳。看了眼青梧背上的少年,唇角的笑容逐渐收敛,眼里却有某种真实的情绪自然倾泻出来,她说:“我本就打算让父亲上奏折,你又何必走这一遭。”
青梧将后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轻声道:“当年,也是这样的艳阳天……”
宫琰侧目,青梧神色追忆,继续说:“我有个小我五岁的弟弟,灾年死了,当时因伤口感染发了高热,我就这样背着他四处寻医,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随后我辗转流落京城,同一个商队入了宫,我略通音律,被教坊司的贵人相中,才得以在京城落脚。”
“和怜生,是在一次日常的宫廷宴认识的,他生的貌美,是贵人喜欢的类型。我听说过不少肮渍事,怕他一不小心赔了命,某次便仗着自己受宠向管事提了几句,想要将他送出宫去。虽然大人没说什么,但底下的人不满,想要替他除掉我,也是那时,我被前东家所救,却也被逐出了宫。”
对上宫琰问询的眼神,青梧点头:“前户部侍郎,他姓左,名文杉,是个极好的人。”
宫琰:“你受了他的恩,便承诺报答他,永远留在盛安酒肆。”
“是,尽管大人说不需要。”青梧答,“他真的很好。”
“我被逐出宫,而怜生却还在宫里,因为我的疏漏,造成这般糟糕的局面……我心中有愧,只能再次求左大人帮忙。”
青梧回忆道,“可上面的人似乎盯上了怜生,以他年纪太小、琴技不精为由,安排到底下乐坊重新学艺。”
“京城几大有名的乐坊都吃人,最好的结果是跟着我,虽然那时盛安酒肆只是个极小的作坊,但放眼京城,已经寻不到比这里更好、更安全的地方。”
“只是……有人不让我们如意,我们多方打探,只能暂时将人安排进金莲乐坊。”
宫琰忽然不忍继续听了,喉咙干涩难言,她知道这个问题对青梧而言太过残忍,以至于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吞刀片:“你一直以为他过得很好,对吗?”
“……对。”
青梧无意识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他忽然觉得身体好沉,后背轻飘飘的少年也压得他喘不过气,站在原地缓了许久,才能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
“我们其实只见过寥寥数面,可能是他年纪和我弟弟相仿,我便多了几分在意。弟弟死于春夏之交,怜生的出现却给了我新的惊喜。他太乖了,性格又软,我本能地想要保护他。”
青梧说着,低头自嘲一笑,“可是我的每一次‘保护’,都给他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是我一步步推他入地狱,我害了他。”
骄阳正艳,寒意却从地底丝丝渗透而来,青梧近乎神经质地不断搜寻那些被他“忽视”的证据,一步一步给自己量刑:
“我应该更稳重些,太冒进了,才让他被人盯上。而且当初那批孩子说下派便下派了,我又太心急,以为金莲乐坊式微便以为此处能给予他安生,竟然不曾细想,能和宫廷有所牵扯的乐坊,定然不似表面这般简单。”
“还有,之后我约他见面,去乐坊看他,他嘴里夸着乐坊有多好,班主又如何器重他,言语却多有暗示。他会告诉我乐坊底下的暗道,会告诉我寝房设计的精巧之处,说可以偷偷从暗道出来寻我玩……”
青梧抬眸,泛着血丝的眼睛深深望着宫琰,“我怎么能因这两年的相安无事,就弃他于不顾,任其在那牢笼里挣扎至今呢?”
“你的确有错。”宫琰想了想说,“你错就错在不懂得向正确的人求救。如果你在收到怜生的求救信,知道他将遭遇不测时,第一时间告诉我而不是托王管事来探我的口风,观望我愿不愿意出手帮忙,事情可能会是另外一个结局。”
青梧面露痛色,他没有解释几年前左大人便因帮助他得罪了宫里的贵人,以至于此后数年暗中树敌颇多,才导致出事后除丞相外再无人为他出面。他们这些人,都是生死由天的命,他已经害了一个左大人,又怎敢麻烦王妃?
只是,他的确应该果断一些,勇敢一些。
“不过此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且干系重大,即便你考虑周全,终究非你一人之力所能为。既定结局无法改变,莫要把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
宫琰话锋一转,“更何况怜生和我说的故事不是这样。怜生不想让你担心,怕给你惹麻烦害了你,所以一直没有提。若非此次,班主不知因何想要脱身,准备将所有人变卖,他可能会一直隐瞒下去。”
“怜生怕你受牵连,选择隐瞒,那是因为在他心里,当年你因他受累才被逐出宫。你在他最幼小无助的时候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尽了最大的能力帮助他。你给予他的,早已超越了事情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青梧,他是为了保护所有人,才不得已向你求救。”宫琰神色认真,“非是为了自己,而是想拼死为孩子们寻求一个归宿。”
“你当年是这么做的,他便也如此护着小辈。”
宫琰嗓音放轻:“青梧,你不该轻视他的力量,更不该以此伤害自己。正如他是那些孩子的希望,你也是他的光啊。”
青梧仰头,眼泪无声覆了满面,阳光不偏不倚,落满了两人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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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完小的,还有大的。王妃表示心好累,如果大的不乖,可以直接亲晕了带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