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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正月十五那天,外婆再来李家庄看我们。花石头舅舅的病已经全好了,只是大病初愈,身子还有些虚弱。
事实上他只连服了五天药,就既不发烧也不咳嗽了。起初我还担心带来的药量不够用,怕治不好花石头舅舅的病呢,现在想来,北魏的病菌肯定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厉害的抗生素,所以没坚持几天就被打败,全军覆没了。
看见芥儿在这里,外婆很诧异。
我们三个人争着对她讲了这些天来的事情经过。
芥儿与姨婆和花石头舅舅相处了半个月,已经很熟了。外婆前些日子送来了几匹布,姨婆不大会做衣服,就一直放在柴房里。芥儿见了,给姨婆、花石头舅舅和我各剪裁了一套新衣,每天都勤快地做着针线活儿。
外婆翻看着芥儿的活计,夸奖道:“芥儿这姑娘手很巧啊,不仅花种得好,做起针线来也很像模像样啊。”
“婆婆您过奖了。”芥儿谦和地笑道。
“芥儿啊,你要是无处可去,不如过些日子还和我回太师府去吧,”外婆试探着说,“花房里的事你做得挺顺手,继续做下去,好不好?”
芥儿不言语,偷眼看了看姨婆和花石头舅舅。
姨婆正在一只大木盆里和着外婆带来的水磨糯米粉,没大留意外婆的话,花石头舅舅的脸却一下子红了。
外婆见了,哈哈笑道:“芥儿啊,你要是不愿意回太师府去,不如我给你做个媒吧,”她用手一指花石头,“就把你许给我这个外甥,你看好不好?”
“好呀,好呀!”我摇着芥儿的胳膊笑道,“芥儿,芥儿,你快点儿答应下来呀!”
芥儿羞红了脸,推开我的手,转身跑出屋去。
“木兰,你怎么说?”外婆笑问。
姨婆用力揉着盆中的粉团,笑道:“说起来花石头年纪也不算小了,该娶亲了,要是真能娶到芥儿姑娘,那可是他一辈子的福气。”
我走出屋去寻芥儿,却见她就站在灶边,低头用手指扭着衣角,脸上笑眯眯的。
“你听见啦?姨婆和三舅舅都很愿意呢,在夸你呢!”我拉起她的手笑道,“我呀,现在得赶紧多叫你几声芥儿,等过些日子你嫁过来,我就得喊你三舅妈了。”
我们四个人其乐融融地包了很多汤团。
吃午饭的时候,我笑着对花石头舅舅说:“三舅舅,你病刚好,还是少吃些汤团吧,这个黏黏的,不好消化呢。”
“好,听你的。”花石头舅舅赶忙放下正在盛汤团的木勺,从另一只木盆里拿了一块面饼。
芥儿在一旁抿嘴一笑。
“你笑什么?”我忍不住打趣道,“自从我治好了三舅舅的病,他很肯听我的话呢,所以呀,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帮你修理他。”
外婆和姨婆都呵呵笑了,芥儿和花石头舅舅齐刷刷红了脸。
午饭过后,外婆要赶着回平城去了。
车夫也在柴房里吃得饱饱的,已经在院子里套好了驴车。
姨婆从柴房的木梁上摘下那四只熊掌要外婆带上。
“怎么,还要送我谢媒礼呀?自家姐妹,就免了吧!”外婆打趣道。
“你说好了不要,是不是?那我可就不给喽,乐得白得一个这么好的媳妇。”姨婆笑道,作势要把熊掌拿回去。
“看看你,老了老了怎么还这么小气起来?”外婆不依,一把夺过熊掌丢到车上,却转而向我笑道,“艾儿哟,你上次从我屋子里拿走的那条裙子,之前我放在枕头边好些日子了,现在没有了,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天这么冷,你也不能穿,还是先让我拿回去放着,好不好?”
我刚想开口说好,姨婆却一把将我拖到身后,上前一步说道:“哎呀,姐姐,你怎么不早说?艾儿已经答应把那条裙子送给我了。”
也许是姨婆的举动十分出乎外婆的意料,外婆的神色变了变。
我诧异地看着姨婆,却见她的眼角微微一动,向我递了个眼色。我不明就里,但也闭紧嘴巴,没再多说什么。
外婆看着妹妹,继续用玩笑的口吻说道:“木兰,那你把那条裙子当成谢媒礼送给我,好不好?我把熊掌还给你。”
“那可不行,艾儿用那个裙兜里的药治好了花石头的病,我一定得留下那裙子做个纪念。再说了,熊掌你已经收下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姨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外婆不再坚持,又闲话几句,就登上驴车上路了。
目送外婆的车子渐渐出了村口,芥儿赶着回屋去缝衣裳,花石头舅舅也跟着进屋去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姨婆。
“姨婆,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我忍不住问。
姨婆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我现在也说不大好,你容我再想想清楚,改天一定告诉你。不过你要记住,那条裙子和咱们用剩下的药你一定要好好留着,千万别弄丢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狐疑地点了点头。
姨婆却不再往下说,关好院子的柴门,进屋去了。
芥儿和花石头舅舅的婚礼定在二月初二。
这个日子是姨婆自己定下的。当时的民谣有云:“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她觉得这天是个吉祥如意的好日子,
芥儿的父母早就过世了,前些日子又与唯一的亲哥哥断了往来,因此没有娘家。
我见她的样子有些伤心,本想提议由外婆和我当她的娘家人送嫁,但想到姨婆在睡裙那件事上对我的叮咛以及外婆若有所思的神色,最后也只得作罢。
于是彩礼和一切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就都顺理成章地免了。姨婆只用心整治了几桌酒席,请来李家庄的诸位妇老乡亲,看着两位新人拜了堂,然后一起入席大吃一顿,就算完婚了。
事后我才得知,婚事即使办得如此简单,也还用去了姨婆大半的积蓄,好在她生性豁达,一点儿也不为此发愁。
这一日晨起,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早饭之后,姨婆叮嘱儿子儿媳小心看家,从马厩牵出两匹马来,自己骑了一匹,示意我骑上另一匹,一前一后出了村子。
马蹄得得踏上村外的官道,我抖抖缰绳,赶上去与姨婆的马并辔而行。
“姨婆,我们是要去林子里打柴吗?”
“不,我要和你说说话,不想让别人听见。”姨婆谨慎地说。
官道上只有我们两人并骑,两旁就是一望无际的连绵群山和广袤荒野。看着姨婆凝重的神色,我的心里不由得微微有些不安。
“姨婆,你想对我说什么?”我轻声问。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或许可以帮你回到你来自的地方。”姨婆看着我,有些不确定地说。
“什么?”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别急,其实我也拿不准自己想的到底对不对。你先听我说说,是这么回事儿——”姨婆字斟句酌地解释道。
“正月十五那天中午,我姐姐玉贞临走时向你要那条裙子,这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你二舅舅白石头出生的那一年,有差不多十六七年前吧,那时候你大舅舅黑石头刚满三岁,我们一家人已经在李家庄这里住四五年了,你姨公白天得去下地种田,顾不上家里,我姐姐就经常来照看我和两个孩子。那一天她来家里看我,我刚把白石头哄睡,自己也有点儿犯困。她以为我也睡着了,就没理我。我觉得她的神色怪怪的,就偷眼看她,见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套样子很奇怪的衣服,犹豫了很久,最后悄悄把那套衣服塞进我家的炉灶里烧掉了。也就是在那一天,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女儿,名叫常英,已经成年了,在太师冯府里,做了太师冯熙的偏房夫人。我问她孩子的爹爹是谁,她怎么也不肯说。”
“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和你娘都是从你外婆的那张垂着湖绿色幔帐的床里来到北魏的,但你娘已经试过很多次,却怎么也不能再从那里回到你们原来的地方。我猜,我姐姐玉贞烧掉的那套样子奇怪的衣服应该就是你娘来时穿在身上的。所以,你很可能只有穿着来时的衣服睡在那张床上,才能再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姨婆说完,定定地看着我。
“我觉得你猜得没错,肯定就是这样。”我一字一句地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心里顿时一片清明。
没错,外婆肯定曾经在北魏和现代这两个时代之间往返,否则,她何以能先是花家的长女,又是我外公的妻子,之后又成了太师冯府的花房总管?但她本质上是北魏人,在现代没有什么生活技能,现代社会于她而言有无数难以理解之处,她可能完全不适应,也可能没法取得合法的身份,因此最终返回了北魏。
然后,有那么一天,母亲来了,穿着睡衣出现在她的床帐里。
她当然是高兴的,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当然希望她能留在自己身边,虽然她知道女儿是现代人,已经结婚生子,但她犹豫再三,还是烧掉了那套睡衣,断了女儿返回现代的路。她明白,凭女儿在现代受过的教育,在北魏生活下去绰绰有余,而只要有女儿傍身,她这一生就有了依靠。
现在,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我也来了。
我的母亲并不如外婆需要她那般需要我。她在这里另有家室和子女,而且她明知妙莲命途多舛,心里自然十分牵挂。更何况她已是冯太师的正室夫人,不可能公开承认有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儿。我虽与妙莲交好,她却不能让我陪伴妙莲再次入宫,因为那样无异于让两个女儿都去送死,所以,我只能住在姨婆家中。
我可以肯定,母亲完全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现代去,因为外婆根本没有告诉过她,根本不想让她回去。至于我,外婆就拿不定主意了。我在北魏,于她,于母亲,都没有什么实在的益处,甚至还有可能给她们添麻烦。所以她犹豫了,既没有决绝地毁掉我的那条睡裙,同时又不想把它交给我。
初春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抬头望望北魏清澈的天空。
在心底里,我不想责备外婆有多么自私。我已经亲眼见识了北魏是一个怎样荒蛮的时代,她一个年老的孤身女人,无依无靠,要活下去的确太难太难。但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勉强自己长久地留在这里,因为,在我来自的地方,有我太多的牵挂。
“艾儿,我会想办法帮你回去。”姨婆沉声说。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却是半信半疑。
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似的,姨婆笑笑,说道:“至少我们得把能想到的办法都试一试啊,你救了花石头的命,就当我是在报答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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