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星星

　　十三中一向把考试安排到研学之前，这次也不例外，宁祈言拿着自己总分475的期中考试卷子去找陆颂宜请教了几天，最后那天讲完数学压轴题之后，陆颂宜难得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还是挺聪明的。”她收拾了桌子上的文具，“算对了，但是在考场上做不出来很正常，当练手吧，这题是竞赛题的变体。”

　　宁祈言把四张写得满满当当的草稿纸收好，等她也拿着包站起来，两个人走出咖啡厅，去街对面的便利店吃饭。

　　陆颂宜买了一桶关东煮，坐下问他：“今天是什么？”
　　宁祈言把饭盒拿出来：“今天是咖喱饭，西兰花炒虾仁和可乐鸡翅。”

　　陆颂宜看着满满一桌子饭菜，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关东煮。
　　桌子靠近门，一个买完香肠的顾客从他们身边走过，盯着他们恨恨地咬了一大口滚烫的香肠。

　　陆颂宜：“……”

　　“你的厨艺已经不用再练了，我说真的。”陆颂宜坐下，接过宁祈言递给她的一次性筷子，“你第一天做的玉米南瓜饼和牛肉丸子就已经很好吃了。”

　　“那个很简单。”宁祈言啃了一个鸡翅，“今天这些也没难度。”

　　陆颂宜：“你等等，我拍个照片，记录一下大厨的手艺。”

　　宁祈言停下：“你想吃我再给你做，不嫌弃就行。”

　　陆颂宜“啊？”了一声，拿出手机拍照，然后往群里噼里啪啦发照片。

　　7:21

　　L：吃过这些饭的人我嫉妒你们

　　宁祈言：“……你是第一个。”

　　陆颂宜矜持地夹虾仁：“我知道，就是馋他们一下。”

　　宁祈言笑，低头吃饭，陆颂宜手机壳里夹着时间表，刚才那一眼没看错的话，她应该开学之后，每晚放学还要工作一小时。

　　那不就是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家？宁祈言有点担心，陆颂宜住得倒是不远，出了校门就是小区门，路上还算安全，就是这样也太累了。

　　他算过了，以陆颂宜的家庭条件，她最多能买得起那套让她妈妈过敏的化妆品——还不是全套，毕竟确实没那么多钱。

　　他抬头看陆颂宜，女生边吃饭边打字，白光照出她无意识拧起的眉头，因为压力大，素白的脸上冒了痘，和她穿的毛衣上的众多毛球一起显出急躁疲惫。宁祈言吃完了收拾饭盒，陆颂宜一会还要去做家教，匆匆帮他收完又道谢，然后裹紧羽绒服，从便利店开开关关的玻璃门里小跑出去，消失在冬日的街景中。

　　宁祈言回到家洗好饭盒，打开手机继续找盛流霜给他介绍的各类化妆品，尽力挑出一套既没有高出陆颂宜经济能力很多，又质量好的。买倒是不难，他想着，看到陆颂宜又单独发给他几道题和笔记。

　　L：不会就去一班找我，我还有一些笔记，等整理好了一起给你。

　　关键是怎么给她呢。

　　研学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雪中结束，再次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大家都默契地换了校服冬装，因为屋里有空调暖气所以只穿了毛衣。里面是黑色的毛衣成排，外面是静静飘着的雪花洁白连天。宁祈言撑着头看着化学老师写方程式，白色粉笔崩出粉尘，沾在前排学生的毛衣上。

　　江青宸又睡着了。

　　这频率有点太高了吧。宁祈言想，从上午的语文课开始到现在，这位就醒了两节课，不是在家歇了两天了吗。

　　旁边的周松朗倒是很精神，腰挺得笔直。宁祈言环视了一圈教室，百分之九十四的同学都在好好听课，然后一个在统计睡觉数据，一个在睡觉。

　　宁祈言回眼和老师对上视线：“……”

　　他老老实实看例题，余光看到周松朗一脚踢上江青宸的椅子边，把他膈应醒了。

　　困倦的豌豆公主在化学老师的瞪眼大法下没发脾气，捂着嘴打了一个很小的哈欠，认真看题。

　　宁祈言余光看完，没忍住笑，写错了一个方程式。

　　下午大课间的时候雪停了，地面气温高没留下积雪，外面只是湿漉漉的像下了一场安静的冬雨。大家嫌冷不愿出门，只有班长和宣传委员又匆匆出去回来，从后门宣布消息。

　　“同学们有想报名元旦晚会的吗？还有元旦狂欢节，集市摊主有想报名的吗？”

　　“今年有cos吗？”

　　“当然了，老张说他没想好cos什么让我们出主意。”

　　顿时一片乱哄哄，宁祈言听女生在讨论集市的事情，说要不要卖点穿戴甲项链耳饰什么的，突然福至心灵——对啊，可以通过集市把化妆品“卖”给陆颂宜啊，找个熟人串通好了，让陆颂宜买不就好了。

　　他正觉得这想法很可行，江青宸突然问：“哥，能把上午的地理笔记借我看看吗？”

　　宁祈言把本子给他，见他眼睛下面一圈青，问：“没休息好？看你一直睡觉。”

　　江青宸懒散地点头，后门敞着刮进来冷潮气，他眨眨眼，回身去补笔记了。宁祈言起身去关后门，意外看到操场上高一高二的体育生在训练，还有就是倒霉的卫景明带着纪检部在查不穿校服。

　　晚上放学的时候盛流霜给他们发消息，说江青葵比赛赢了成功晋级半决赛。宁祈言笑着给江青葵发消息祝贺，果然，没有伤到腿，她比赛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才不能原谅自己，宁祈言跟着江青宸出门，上车，想，要不是上辈子被绑架，江青葵会不会成为一名网球冠军王呢。

　　“你买了花？”

　　宁祈言关掉手机：“嗯，毕竟赢了好几场比赛了。”

　　江青宸：“只是晋级半决赛，算什么。”

　　他半张脸藏在羽绒服立领下，说话有点闷。宁祈言觉得他这样有点像一只小企鹅，没什么精神的那种，了然地问：“你买的是什么？”

　　江青宸：“百合。”

　　宁祈言：“那正好没重啊，我买的龙胆。”

　　江青宸“哦”了一声：“我以为你会买向日葵。”

　　宁祈言眯起眼睛笑：“不是已经有一个葵了吗。”

　　江青宸拿出手机，垂眼，不知道说给谁听：“我看看是不是要让人送她个梧桐花。”

　　宁祈言看他精神状态还是不好，犹豫一下问：“有什么事吗？你黑眼圈很重。”

　　江青宸立刻关了屏幕，对着黑屏照了照，有点烦躁地说：“可是我已经敷了面膜涂了眼霜了。”

　　“你还是好好睡觉。”宁祈言同情他，“失眠吗？”

　　江青宸摇头：“不是，没事，不会再上课睡觉了。”

　　“肯定有问题，你到底怎么了，黑眼圈怎么会长在你脸上。”陆颂宜举着筷子说，“四五天了越来越重。”

　　余淑：“你还说他，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啊！你俩实话实说，争着做熊猫干嘛！”

　　陆颂宜低头吃饭：“没事啊，就是学习——这白菜好难吃。”

　　宁祈言：“周末可以给你做，交换，你讲题我做饭。”

　　江青宸托腮：“我和爸爸妈妈还有江青葵还没吃过老醋白菜呢。”

　　宁祈言：“……我明天给你们做。”

　　江青宸挑了挑面条：“我又不给你讲题，白白让你做饭吗，这也太不像话了。”

　　宁祈言头变两个大：“给你们做饭要什么回报啊，不是白白，黑黑行不行——我会做黑豆排骨汤，正好补身体了。”

　　卫景明抬头：“好喝吗补什么？”

　　宁祈言想了想：“好喝，补充营养益气养血，还补肾壮阳来着。”

　　他生病的时候总是自己变着花样做饭补身体，不过都没什么用就是了，唯一的用处就是解馋。

　　江青宸抽了一下眼睛，没说想吃也没说不要，低头吃面条。卫景明正要说什么，被余淑打断：“陆颂宜你疯了！吃这么点会晕倒的！一筷子白菜一个馒头一碗汤？”

　　陆颂宜匆匆端着盘子走了，余淑恨恨地把筷子一放说：“她有秘密，她要把自己饿死，看我今天不得让她多吃两个包子。”说完就跑去买肉包子了，盘子都没收。出食堂的时候周松朗帮她收了盘子，落在后面一步，叫住宁祈言。

　　“陆颂宜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宁祈言顿了顿：“这个我不知道。”

　　周松朗：“嗯，行。她家里的情况我们都知道，如果你知道她有什么困难最好给我们说，随便哪个人都行。不过我觉得还是先找余淑。”

　　宁祈言点头：“知道了。那个，你知道江青宸怎么了吗？”

　　周松朗讶然，他们两个并肩走着，他走出去几步才开口：“叔叔对他要求高一点吧。”

　　“如果陆颂宜遇到问题了但是不说，你们会怎么帮她？”

　　周松朗替几个抱着书的女生拉开教学楼的门帘，沉默了几秒，说：“其实很难，她要是不想让我们帮她，我们很难帮。她吧，就是，看着很好说话，但是认定了的事情绝对不松口……你不知道，她和许凌霄是幼儿园同学，一路同学到现在，她认定了要和许凌霄争第一，就争到现在。所以她不说，我们有心也帮不上。”

　　“不过她肯接受你用饭换她的题，我们觉得你应该能帮上她。”周松朗笑了一下，“不用觉得奇怪，她不怎么吃饭，我们都猜到她是在攒钱，一点默契吧。卫景明已经想好明天中午打包拉面来了。”

　　宁祈言点头，心想着今天晚上就把化妆品买了，然后看看怎么放到集市上卖？他直接卖是不是太明显了。

　　进入十二月，陆颂宜和江青宸眼下的黑眼圈没有丝毫变浅的迹象。余淑很着急，江青宸好歹还好好吃饭，陆颂宜则已经瘦了一圈。
　　宁祈言还没想好怎么卖化妆品——余淑作为歌剧社的社长要排练元旦晚会的节目，实在没空准备集市，剩下的男生卖化妆品又有点牵强，江青宸倒是还可以，只是他状态低迷，宁祈言不想再麻烦他。
　　至于陆颂宜班里的同学，他打听了一下，似乎都人情淡薄，唯一一个和她走得近的竞争对手许凌霄，要在集市上卖自己出的题。

　　他带着心事回家的时候，江青葵已经站在客厅里收拾她的东西了，见到他们回来，笑道：“看看是谁回来了？冠军！”

　　她没等别人回话，先举起一包东西：“小卡应援周边还有各种饰品，你们要不要来我的摊位上支持我？”

　　宁祈言：“你要当集市摊主？”

　　江青葵：“对啊！元旦狂欢节我怎么能错过！有想要的东西吗？你来我给你打折！”

　　江青宸淡淡地从他们身边掠过：“恭喜啊，冠军。”

　　江青葵瞥了他一眼：“哎呦你怎么变丑了。”

　　江青宸没理她，上楼了。宁祈言拧眉思索了一会，他已经买好的这套化妆品原价将近三千，包括了彩妆和护肤等等，比陆颂宜上辈子买的那套贵了一半还多。他看着江青葵包里那山一样的明星周边，突然觉得可行。

　　宁祈言：“我有一个忙需要你帮，能聊聊吗？”

　　睡觉前江青葵终于打理好自己的东西，把宁祈言叫到房间。宁祈言被她一把扯进去，江青葵边走边说：“先看看我插的花，是不是很漂亮？我专门找了一条蓝丝带配你送的龙胆。”

　　她说着一把拉开浴室的帘子，那一大瓶花就立在架子上，他们一家人送的玫瑰百合龙胆就在眼前。宁祈言本就浑身僵硬，看到浴室的那一瞬间，几乎要站不住。

　　“不是说让你照顾好她吗？为什么为什么——”

　　尖锐的叫声和“滴答滴答”的血声，宁祈言看见江青葵躺在浴缸里，腹部被刀捅出一个很深的伤口，手里的刀掉在地上——

　　“啪！”

　　江青葵笑盈盈地在他眼前拍手：“哥，想什么呢，我弄的花不好看？”

　　宁祈言几乎要落荒而逃，他头晕得站不住，撕扯出一个微笑说：“很好看。”

　　眼前的景象像被定住了，蒙了雾很不真实，宁祈言能听见江青葵的声音却疑心是假的，词语句子从耳朵之间流着，没在脑子里留下痕迹。他又闻见血腥气带着抹茶的苦味，安眠药在嘴里融化发涩，江青葵的眼睛瞬间失去光亮，木木地看着他，“你对不起我什么？”

　　“有什么问题要聊啊，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江青葵说着，把帘子拉上，“也不是很好看。”

　　宁祈言眼前的血海渐渐褪色成帘子的粉色，他转了转眼球把神志拉回来，低头，递给江青葵那盒化妆品。

　　“我想……你能不能在集市上卖这套化妆品，我到时候让余淑带着陆颂宜过去，你用一千五把它卖给陆颂宜，麻烦你吗？”

　　江青葵接过化妆品，迟疑了一瞬：“这倒没问题，但是这套是罗敷的经典款啊，虽然东西不算最好也不全——打折也要三千多呢。你要一千五卖给她？”

　　她眼神里带着好奇，但是很有分寸地没多问。宁祈言没法看她的脸，不然能当场瘫地上。他盯着左下方说：“啊，没有任何意思，麻烦你了。”

　　江青葵爽朗一笑，把化妆品收起来，说：“麻烦什么啊，我到时候把钱给你，不过需要换一下商标吗？罗敷的标太好认了。”

　　宁祈言早想过，但是凭陆颂宜的聪明劲，除非换了化妆品外壳，不然她早晚能发现。于是摇头道：“不用了，我买的经典款，你就说是你买的一直没用，原价卖没意思了。”

　　江青葵欣然应下，说余淑带人过去正好，她准备好多特典小卡。宁祈言低头听她讲完，出门时也没抬头，说：“祝贺你夺冠，晚安。”

　　回到房间他没开灯，手哆嗦得什么也拿不住。宁祈言背靠着门站着，好像能看见江青葵给他发的最后一条消息，又眼前发白什么也看不清。最后，他喃喃道：“你自杀前也这么难受吗。”

　　受到金建宇他们四十八小时的折磨，断掉一条腿错过最重要的一年没法比赛，精神崩溃难以入睡，我还没有读出你那句“晚安”的隐喻，你到底有多难受，用刀捅穿了腹部死掉。所以到最后，你怨恨不怨恨我？

　　可是江青葵只是朝他笑。

　　宁祈言伫立良久，窗外十二月的路灯也泛散寒光，刀尖反射出那些恍若救赎之道的冷冷折线，头晕目眩中上千上万把，全都指着自己。他对着江青葵最后那条“晚安”，眨眨眼，竟然十分平静决绝。

　　“要是这次再让她受伤难过，你连死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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