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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山血海
池渊醒来时,侯府的桃花开得正灿烂。
他望着一树繁花哀然惨笑:“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池方领命掘地三尺,买尽城中白骨,而后北梁军入城,杀尽城中卖骨人。
池渊跪在骨堆前,哀莫大于心死。
三日后,落雨了,池方撑伞劝道:“殿下,您的头疾越来越严重了,不能淋雨,回宫吧。”
“回宫?”
少年双目通红,他抽出池方佩剑,冲进瓢泼大雨中,疯了一般砍那棵百年桃树,气尽力竭,持剑自刎。
池方按下剑刃,鲜血淋漓:“殿下!”
池渊瘫坐在地,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颊,他仰面向天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
天空中数道惊雷劈下,震耳欲聋。
池渊再度直直倒下去,昏睡不醒,整整三月。
京郊处,惊雷劈下的刹那,暮蝉痛到失声,睁眼时,染血的利刃从自己手臂抽出,再度直直砍下。
暮蝉用尽力气翻滚躲开,直直摔下。
糙汉骂了句脏话,怪异地望着她:“你没死?没死怎么被埋了?”
暮蝉倒在地上,睁眼望去,案台上摆着各式刀具,墙角堆满腐尸白骨,火盆中不知烧着什么,血气和异味令人作呕。
但她还没来得及吐,就见男人搬来一具尸身,摆在案板上,举刀欲砍。
暮蝉艰难爬过去推开壮汉。
男人又骂了一句脏话:“既然没死就快走吧,别耽误我干活!”
暮蝉趴在那具尸身上:“阿娘……”
她拖着沈泠的尸体,想要带她走。
男人一把将她拽开甩走:“快走快走,别在这碍事!”
“这是我阿娘,你不能……”
“能放了你,就是老子还有点良心!你知道挖一个尸体扛回来废了老子多大的力气,这可是十天的粮食!”
汉子冷笑一声,“我忘了,像你们这种不识人间疾苦的官家公子小姐,从来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
汉子将她拖出门外,冷眼问:“你们有权有势的人偷偷买人骨头取乐时,就没想过自己死后,也可能被人挖出来卖了吗?”
“暮家没买过!”
“暮家……是京城三大世家的暮家吗?唉,谁让你们谋逆呢?”
“暮家没有谋逆!我……我求求你,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你就让我……”
“大小姐,你可别求我,算我求你了,你快走吧,别耽误我吃饭的活。”
暮蝉死死拽住他的衣角,鲜血汩汩流出,她跪在男人脚边磕头:
“我求求你,你要我怎样都可以,你就放过我阿娘吧,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男人抽不开身,叹一口气:“这世道越来越乱了,混口饭吃比登天还难,我就想吃饱,你能答应我吗?你根本不能,你家都被抄了。”
“我可以回京,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干,我把赚的钱都给你!”
“得了吧,像你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你能做什么啊……再说,你现在回去,让人看见了,不就是个死吗?”
“我求求你。”暮蝉满目哀求,“求求你……”
过了许久,男人长叹一口气:“你也就是遇上我了……这样吧,我这样跟尸体打交道的人,没女人愿意跟着我,我可以将你娘尸首埋在院中,这样其他卖骨人不会再来挖……但是你要留下,给我生个儿子……”
“好!”
男人有些诧异,点点头,他将火盆中烧好的肉一点点喂给那条瞎眼的黑狗,坐在门口看着少女一点点用手扒土坑。
良久,他提起后院的铁锹,到她身边三下五除二挖了个大坑,顿了顿:
“那个坟挖出三个尸体,还有个烧焦的尸体,腹里有个娃娃的,不知道你认不认得……”
暮蝉不停擦眼泪:“那是我阿姐,你可不可以……”
“嗯。只是她已经……”
暮蝉顺着手指方向望过去,那里有一具剃干净的白骨……
荒郊夜风寒冷透骨,如同那把透骨刀上闪过的寒光,洞穿手臂的伤口仍留着血迹,暮蝉跪在无名木碑前。
她哭得轻,声音也轻,不敢吵醒屋内睡觉的男人。
“爹爹,阿娘,哥哥,阿姐,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听你们的话,你们回来好不好……分明是我该死,是我该死啊!”
*
池渊再次醒来时,大势已定,北梁皇帝命他回宫,他被一路绑缚,赶到边境时,他突然在马车里跪下。
老宫人吓得瑟瑟发抖,伏落在地上。
池渊道:“我深爱之人为北梁帝的抱负而死,这是我们定情之地,求你让我下去看看,不然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老宫人便颤颤巍巍扶着他,池渊来到临别桥上,不远处碧水依旧浩瀚澎湃,脚下晴川激流不息。
池方在一旁劝:“殿下,您的头疾不能吹冷风。”
良久的沉默后,池渊声音凄怆,满目哀然:
“坐看周桥平上路,不知何处到晴川。”
——我已经走到你祝愿中平步青云的路,可再不知何时才能与你回到最初的长河芦荡边。
这一日,池渊举身投河,激烈的水流将人瞬间冲走,消失不见。
……
暮家灭门,已过一年矣。
这天夜里,暮蝉为卖骨人生下一个女儿。
见到孩子的刹那,她伸手掐住婴儿柔弱的脖颈,婴儿来到世上的第一声啼哭瞬间在窒息中淹没于无声。
男人摔了那碗红糖水,疾走过来拦住她,将孩子抢走。
暮蝉声音嘶哑无力:“你说了要儿子,何必留她在世上受苦。”
男人看着她欲言又止。
暮蝉艰难起身去抢。
卖骨人忙躲开:“我不要儿子了!女儿也是好的……”
“那你可以放我离开了吗?”
“你要去哪里?回京城若是被人发现了……”
“这与你无关。”
男人便不再说话,沉默地点点头。
远处繁星点点,暮蝉跪在坟前,沉默无声地哭泣。
这是她无可入睡的第三百六十六个夜晚。
肩头多了一件棉衣,身旁传来一声叹息。
男人跟着跪在坟前:“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同意你安葬家人。”
“我离开之后,你也不会将她们挖出来,你答应过我。如果你后悔了,还是想要一个儿子,我也可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答应你了,不会食言,你放心,就算是为了女儿,我也会护好这座坟。”
暮蝉便不再言语。
卖骨人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年少时也是不识人间疾苦……对了,你从来不愿和我说话,也就不知道,我曾经也是北梁世家的公子,我姓梁。”
“我父亲被人陷害,也是谋逆之罪,我命大,家里人拼死将我送到南昭。
当日我看到你,突然就想起了那些刻意忘掉的前尘往事,大小姐,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要走了,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无家之人,不配有姓名。”
男人沉默地起身,端了一碗红糖水:“刚烧好,不烫了我才端来,大小姐,喝了吧,特意为你买的。”
暮蝉面无表情地起身。
天刚破晓。
男人叹口气:“等等!你就这么回京,不是寻死吗?我、我打听过你,你喜欢木雕,对不对?
京城有家木雕铺,是我父亲故交开的,半年后皇帝要人入宫呈木雕,既然你想报仇,应该想杀了皇帝,这是个机会!”
暮蝉第一次抬眼正视这个男人,破晓的晨光下,男人左手端着红糖水,右手缓缓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漏出其下刺着罪纹的脸:“我会易容之术,我可以帮你!”
暮蝉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她移开眼,神色恹恹:“什么条件?”
“你我同是已死之人,我已无可复仇,可你还有希望。而且,你已经为我生下一个女儿,圆了我爹娘临死前的未了的心愿,以后,我的生活也有了指望。”
男子递上木碗,“大小姐,喝了吧。”
北梁边境。
女子一袭白衣,端着汤药,皱眉斥道:“青儿在皱眉头呢,你怎么不叫我?”
池渊接过汤药,闷声问:“这孩子怎么不哭?”
女子抱着孩子柔声轻哄:“可怜孩子,她娘怀她时定是惊惧忧愁,生她时也受了极大刺激,这孩子早产,生有不足之症,估计一辈子都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这是你的孩子?”
“难道是你的?”
池渊愣了愣:“她长得、像我心爱之人,我还以为……算了,不太可能。”
“你不是说你爱人已经死了吗?”
“……我想了想,她一定还没死。”
“碧血丹服下,没喂解药,又被卖骨人带走,这桩桩件件,多大的命还能活着,你不会真疯了吧?”
“我从临别桥被冲到这里,上百里路,被你救下。”
“临别桥?你从临别桥……”女子愣了愣,“那你当时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啊,我都活着,她也一定没死。”池渊笑得惨淡,望着天空,笃信道:“女主是不会死的。”
女子上前为他行针,斥道:“你这疯子又在说奇怪的话了。每次一说奇怪的话就头痛欲裂,再这样下去我也救不了你了!”
池渊苦笑一声:“我现在不说,只怕很快就没机会说了……”
不远处马蹄嘶鸣。
女子立刻回屋收拾东西,抱着孩子转身就跑。
红衣官员斥道:“萧锦,你该回府了!”
萧锦心中骂道:回去嫁给那个废物皇子?什么天生凤命?我才不想嫁给不爱的人!
“怎么又捡人回家?”红衣官员策马拦在萧锦身前,扬起马鞭指着她,“还想跑?过来拜见陛下!”
萧锦愣了愣,被压着不情不愿的上前。
“不必拘礼。”马车内的男人掀起车帘,眼神复杂望着池渊,“渊儿,还不愿回宫吗?”
*
这一日,暮蝉易容入京。
原本祈福的寺庙如今满目疮痍,成了堆砌死尸和头颅的乱葬岗。
暮蝉翻遍尸山血海,找到家人已然腐朽的尸首。
她看到爹爹和哥哥的头颅,以为自己会哭,但其实没有。
暮蝉只是愣了很久,将爹爹和哥哥包在黑布中,趁夜出京。她又回到卖骨人的院子,求他将爹爹、哥哥同阿娘、阿姐葬在一处,对着家人深深叩首。
爹爹,阿娘,哥哥,阿姐,太傅,池渊……
亲朋旧友,都已经不在人世。
她年幼时太过顽劣,躲在爹娘兄姊羽翼之下,还以为世界不曾有风雨。
无忧无虑地活了十六年,家没了,才知外面狂风骤雨,而她竟连真相都不知。
暮蝉无比凄楚地苦笑。
她怎能连真相都不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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