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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彩云归
“可听到了?”傲艳秀眉被怒火烧得飞舞,覃礼手指施力,咧开嘴角。
漠北的熠烛焰光里,松开阿寒下巴的同时,他拔出鞭子狠命抽去。
“啪——”
当蛇皮鞭身划破灯晕,经年盛雪的冰,带着居高临下的狂妄,覃礼那张笑脸随之映出媚色。
阿寒四肢发抖,强撑身子瞪向覃礼,眼神吃恨。
他背部拢起的血痕,触目惊心。
覃礼轻嗤,最不屑硬骨头,蓄着力重新收合手指。
鞭落瞬间,一声猝不及防的“住手!”
大滩腥红倏忽呕出。
不知何时冲上来的孤山千灵伸开双臂,挡在阿寒身前。
阿寒从血泊中抬头,望着孤山千灵的背影,悄然握拳。
“呵。”覃礼鄙夷扬笑,他忽然觉得让阿寒去勾引孤山千灵,是件那么简单的事啊。
于是嘲弄般,意味深长道:“你命里还真有点福分。”
这话越过孤山千灵,完全无视她。
覃礼转身朝向殿门,像个餍足的看客,故作疲态:“对了,别忘记把柴背到马厩,顺便喂饱马。”
这话则被分出一半用意来提醒孤山千灵,纵使阿寒有公主撑腰,也是个必须对他覃礼言听计从的贱奴。
孤山千灵没听出来。
她认定覃礼“趁人病拿人命”,故意强迫人家负伤干活,单纯虐欲发作。
驳斥的话正欲脱口,衣角忽然被扯住,孤山千灵一愣,回头。
见默不作声的阿寒垂着睫,她顿了顿,启唇:“自,自寒……”
无人应答。
直至覃礼离开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阿寒松开孤山千灵的衣角,艰难站起,他顾自拖着身子出去,依旧没说话。
孤山千灵看出什么,一阵心酸翻涌,迈腿直奔,抢在阿寒面前夺过柴捆,同样缄口不言。
可柴捆掺了荆棘条,太重太沉,一声闷响,连人摔在地上的柴捆便替她打破了这份缄默。
无声的倔强中无力的难堪。
阿寒停在她面前,冰冷地拾起柴捆,兀自转身。
孤月下,他背着柴捆,踩着银霜的背影映在孤山千灵眼中,一步一步……连带着自柴捆底蜿蜒划落的血珠,一滴一滴。
孤山千灵咬紧牙关,睫羽垂落大片阴翳,她攥住被割伤的掌心,猛然站起往前冲。
再度抢先了阿寒。
孤山千灵不管不顾,眼眶迅速发红。
这场无声的比赛中,她深受束缚的灵魂快被丝线绞割至四分五裂,唯有拼命奔跑,才得以释放。
脚底踏过之处,仿若虚无……
一个打滑,绝望却清晰地攫住她。
前扑瞬间,孤山千灵双手下意识扶向马食桶,终于撑住,她低着头,肩膀逐渐耸动。
不多时,后退一步,肩膀却开始耸动得厉害。
孤山千灵颤抖着将手从马草桶里抽出,淡淡的血腥味旋升,像宣告了什么。
血珠在被杂枝扎伤的指头上颤颤巍巍。
居然疼得钻心。
啜泣声稀碎泄出,孤山千灵死死咬住唇。
她真的——
好恨自己。
恨自己没用,恨自己无能。
肩膀剧烈耸动,积压的情绪在此刻爆发。
“公主……”
一道凉风轻飘飘,吹得孤山千灵怔住,没有令人心战的大起大伏,只若泠波拂岸,心旷神怡:
“奴为您上药吧。”
她摇头,努力让语调上昂,出声却是稀碎的字眼:“我,我没事。”
“不如,我,我们……”带着丝很用力的笑意。她抬手往脸颊一抹,试图忘却方才所发生的事,回身:
“来骑马吗?”
“来骑马吗?”
异口同声的话语回荡朗空,孤山千灵鼻尖通红,如星笑眼随发丝掠动。
阿寒站在原地,神色刹那凝滞:
“我教您?”
“你教我?”
“……”
阿寒注视着孤山千灵。许久,他忽然开口:“公主。”
“我们从前,真的认识么?”
“……”
额发再次被风浮动,漆蓝的幽色中,孤山千灵站在阿寒对面。
“这次,换我带你骑吧。”
她目光盈盈,没再如以往激烈解释,只是笑。
……
一如既往的夜,风却格外大。
阿寒觉得孤山千灵为了让“自己”回忆起来,会趁机带他去留有她和那位情郎深刻回忆的地方。
可阿寒又觉得,孤山千灵似乎放下了……
正如此刻二人坐在马背上,孤山千灵只是带着他漫无目的地疯跑。
“公主,我们要去哪?”
“不知道。”
很轻快的回答。阿寒意外,甚至想过孤山千灵此举只是为了纾解方才的难过,而已。
正沉思,一阵喧闹从不远处传来,是个街市。孤山千灵被吸引住,有了方向,指道:“就去那儿吧,凑凑热闹!”
阿寒默默关注着孤山千灵,闻言,眸色更深。
明明是个很好能唤醒对方记忆的机会啊……
可孤山千灵似乎真的毫不在乎,脸上郁色早被欣喜代替。
她眼里只有边城的亮与彩了。
诚然,直至此刻,孤山千灵才发现整个燕华的风貌——与主城浑体的金不同,边城是班驳的土。
可刚进城,万丈沙壁迎面掀起,鳞次栉比的彩窟接连攀天。
孤山千灵被震慑住了,九色鹿贴着高壁飞驰而过,飘带若流云游空。
在数只纸灯笼被放飞的瞬间,琵琶神女自泱泱人群中纵身一跃,化灵鱼旋逸繁星瑰夜,尘喧轰然,天地迷离。
“公主。”阿寒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孤山千灵回头。
烟霄中,赤光粼粼,黑蝶绕炬,百位鬼傩面若魑魅魍魉,执戈扬盾,奋身起舞。
“‘人有难,方有傩’今夜,想必是在祭天祈福。”阿寒沉思几息,对孤山千灵蹙眉:“难道燕华将有灾祸降临?”
孤山千灵心下一颤,害怕大京派人追来,正不知怎么开口时,裹着红布的银傩鬼面突然跳到眼前。
“啊!”孤山千灵被吓,阿寒动作自然地将她护入怀中,柔声解释:
“这是傩神,传说能为心诚之人实现愿望。”
傩神晃晃头,文武袖诡艳凛然,一拂而去。
孤山千灵看向那傩神的傩面,莫名想到沈自寒。
……
映着火光,她逃也似地进了间梳子铺,可一举一动早被阿寒尽收眼底。
他跟在她身后,二人没逛几步,迎面撞上位大声吆嚷的衣贩子:
“三百两一件,三百两一件!”
什么?!
来不及惊讶,三人对视,孤山千灵与阿寒连忙将目光敝开。
可惜,衣贩子已如鬼魂飘来。
“妹妹如此貌美。”听见衣贩子开口,孤山千灵急拿起半圆玉梳篦往头上摆弄,脸蛋羞红。
又可惜,千年貔貅黏在身侧不厌其烦,她只能看着奇装异服从身前晃过,晕头转向。
在这孤山千灵难能招架的同时,阿寒正透过前边、二人中间的镜子,直勾勾注视她。
镜框里,娇俏的脸蛋被花领衬出神采,孤山千灵失措扭头,仿若湿露晴花随烟霄摇曳,迷醉可爱。
而镜框外……
阿寒盯着这不慎落下的一眼,无声泛笑。
衣贩子的声音越来越不妙,他朝孤山千灵伸出手:“我帮您换个梳篦吧,定是这梳篦不对衣裳,换了才好看。”
“不,我……”孤山千灵下意识侧身一退。
推辞瞬间,她撞上身后人,梳篦甩出优弧。
糟!
孤山千灵转身蹲下,伸手就接到时,猛然傻住。
“已经够好看了。”唇齿轻触,她鬼使神差吐出方才未完的话。而后,缓缓抬头,目光顺着被她抓住的那只手……
对上阿寒。
“啪嚓!”一声清脆,玉梳篦碎在二人身边。
孤山千灵立马将手松开。
小半角被阿寒捏住另半边的镜佩露出来,她懵了。
是镜佩,从衣袖里掉出来了?!
孤山千灵咽咽喉咙,见阿寒看着镜佩一动不动,心如擂鼓。
阿寒望了眼她,想说什么似。
最终,在孤山千灵欲言又止的目光中,他将镜佩欣然递回:
“公主确实已经很好看了。”
“……”
孤山千灵看他,像是要看穿他的眼底。
须臾,她僵硬伸手,不觉哽咽:“谢,谢。”
阿寒捕捉到孤山千灵一瞬而过的失落,眼波微微颤动。
孤山千灵强忍落寞,收手回来,将镜佩系在自己的腰带上。
正抬头,站在对面的阿寒不见了,恐慌瞬间将她打乱。
孤山千灵疯子般穿梭在人群中呼喊,巨大的无助与绝望再度扼住她,她像条渺小脆弱的鱼逆行其间,肩膀被重重撞过,惊涛骇浪轻易盖却她声音。
孤山千灵停下来,双手撑住膝盖,弯腰喘气,泪水不争气地上涌。
她反复在这诚惶诚恐中挣扎,真要几近崩溃了啊。
“公主。”一声呼唤斩断她籁籁掉落的泪珠,孤山千灵木头似,怔怔直起腰。
她回头,紧蹙的眉下泪眼哭花,狼狈得像个小哭包,讨人爱更讨人怜。
阿寒神色惊措,片刻的愣住后,他朝孤山千灵摊开手:
一块相同的、完好的半圆玉梳篦躺在掌心。
喧闹中,他对孤山千灵笑,讨好又羞涩地笑。
孤山千灵微张着嘴,眸光在灯彩流转间已然泛红。
她听见阿寒的声音:“公主,您笑起来,会比这天底下所有美物加起来都绝色。”
一刹惊诧,记忆像潮水般涌进大脑。
那年桃花树下,这句话……
-“你笑起来可太好看了!依我看,比这天底下所有美物加起来都绝色。就是,你太瘦了,得吃胖点才行。”
她用手指戳了戳某位小少郎的脸,那人却愣愣盯着她不说话。
-“小宫侍,你傻了?不会是我把你玩坏了吧?”
她对沈自寒说过的!
孤山千灵傻了。
她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看向阿寒,一瞬间,这些天来,所以,所有的情绪,什么爱啊恨啊,似乎都冲溃了……
那些辗转难眠,悲怆绝望的时刻不再清晰,只剩一阵阵失而复得的感动与酸楚直往肺腑上冲。
太多太多的情意,太重太重的执念。
她唯恐会压坏自己的爱人。
孤山千灵奔向阿寒抱住他,无数次流下的眼泪蓦然淌落,亦如开了水闸。她埋在阿寒的胸膛里,身子轻轻起伏着,连带字音一并扭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
很轻很轻,轻到孤山千灵恍惚那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抿唇,低头拧眉那瞬间,抱得更紧,一道泪痕就此划出。
阿寒让她抱着,目光投向远方,生怕有丝毫动弹。
他喉结微滚,明明是比灰尘还细的啜泣声,手臂却负重般颤抖着抬起。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孤山千灵,像抱了个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娃娃。
阿寒心疼又自弃地闭上眼,如生离死别般沉痛。
他多么想告诉孤山千灵,自己靠近她,不是因为覃礼的威胁,而是因为那个,她义无反顾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啊。
可惜了……
浓重的腥甜翻涌喉间,一吐而出,他扬起血淋淋的唇角,在孤山千灵震惊的目光中轻轻为她擦去突兀的红,凄怆笑道:
“公主别哭,奴也喜欢看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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