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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
侠客依在桃树旁,满树的繁花开得正盛,一团一团粉红簇拥在一起,肆意生长于盎然的春意中。
“先生先生,讲个故事吧。”
不知谁家小伢子跑了出来,伸着白白胖胖的小手拽住侠客的衣服,口里嘟嘟嚷嚷,请求他讲个故事。
侠客眯起眼。暖春的太阳透过桃树,从繁花中漏进光怪陆离的光斑,有深有浅。几缕正好落在了侠客的眼睛上。
“嗯?”侠客勾起嘴角。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那时他的身边也有个可爱的小娃娃,今日一听这孩提的声音,倒怪想念的。
光斑渡在他的双眼里,发着光,晕染出淡淡的鎏金。
日光这么一照,他浅棕色的眸子便澄澈得像盛夏夜晚的月华。
他的眼睛里有皎洁的月光和纯净的星空,瞳孔的纹路照得清楚明晰。
他不动时,本就是一幅画。
只可惜那双眼睛里没有寻常人应有的灵动,死木木的。去了日光一看,比死物还要寂静。
可怜侠客是个瞎子,看不见这盎然的春意。
侠客伸手触了触拽着他衣襟的小手,小伢子的体温真实地传进侠客的手心,又勾起了他的唇角。
“好的,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侠客。
孑然一身,活得潇洒畅快。不问江湖事,不管世间情。
江湖上流传着关于侠客的各种传说,听得人拍手称快,拍桌叫好。
关于侠客的长相却是个谜。
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魔幻得很。要是问遍了村里的老人,从那几张口里颠来倒去就只得出这侠客长得极为端正,模样俊俏得很。再追问下去,老人准会痴笑起来,将人推出门外。
“他是个好人喏。”老人的声音从门口传了出来,带了几分飘渺。
数十年来侠客干的净是劫富济贫的勾当,不伤穷人,倒也为他在民间赢得一段佳话。
民间的说书先生最喜欢的便是讲侠客形形色色的传奇故事,次次能得满堂彩,叫好声快把茶肆的顶儿给掀了。
只可惜被他洗劫的那些有权有势的富人家恨得牙痒痒呀,却连仇都不知道该和谁报。
“他呀,他那双眼睛能勾魂!”村里疯疯癫癫的老乞丐窜到听书的人桌前,傻笑了起来。
“是吗?他长啥样?”听书的被勾起了兴趣,正想倾身向前想听个明白。却见掌柜的来势汹汹,拽了老乞丐就往外掼。
“别听他瞎说,这老头子,脑子不清楚!”掌柜气得推了老乞丐两掌,又转过头来笑眯眯道:“客官请慢用。”
听书的有些遗憾,还想抓了老乞丐问个清楚。
可那疯子早就跑得无影无踪,连个后背都瞧不着咯。
听书的又骂骂咧咧撮起了瓜子放到嘴里磕着,继续将目光投向台前。
“这侠客啊……”说书先生的声音穿进了厚重的雪幕,很快就被风吹得散了漫天,什么都听不清了。
侠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天雪地里,脚下的冰雪稍微化了一些,凝成了滑凉的冰,被侠客踩得咯吱响。
冰雪发出的声音也是冷飕飕的,和着风声灌进人的耳朵里,听得人心里发凉。
侠客裹了裹身上的单衣,冻得嘴唇乌青,透出一股死人的寒意,甚至还带了几分病气。
遍地寒雪,却不知哪儿飘来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是清甜的,在冰雪呛人的冷冽味道中格外勾人。
侠客皱了皱眉,这香味若隐若现,寻常人根本闻不到。
他僵硬地扭着头向周边望去,想找到这香气的源头,却意外发现在断壁残垣间躺着个小儿,被一层薄薄的被褥裹着。
很显然,这层被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小孩几近昏迷,脸通红一片,烧得云里雾里。
从五官来看,这小孩长得十分俊俏,眼珠是墨黑的,像夜晚里蒙了雾的森林,黑得令人颤悚。他的皮肤极白,几乎胜过了四周铺天盖地的冰雪。他是长得很好看的,却无端地让人觉得陌生与疏离。但几缕乌黑的短发软软地耷拉在他额前,却是冲淡了几分五官带来的疏离感,让人有些怜惜这个孩子。
侠客僵了片刻,终究是将这个孩子抱了起来。走在了冰天雪地里。
侠客抱着小孩跌跌撞撞地冲进客栈的大门。他的手脚已经完全冻僵了,连简单的开门都极为费力。
靠在桌上昏昏欲睡的店小二被鱼贯而入的冷风吓了个半死,腾然站了起来,搓着手问冰天雪地里闯入的不速之客需要些什么,脸上献媚的微笑腻得快要溢出来了,喜乐乐的,心道这寒日里总算来了个客人。
“小二,要间上好的客房,送两壶热水和两条毛巾上来。”侠客一只手费力地拽着小孩的腰不让他滑下去,另一只手从荷包里摸出了二两银子扔给店小二。
那店小二也是个麻溜的,乐颠乐颠跑去烧水了。
侠客将孩子放在床上,小二已将热水和毛巾准备好,盆摆在床边的木柜上,飘了几分虚无的热气,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那小儿早已烧得意识全无,伸手拽住了侠客的衣襟。他雾蒙蒙的双眼眯了条缝,半阖半闭,透出股朦胧的水汽,氤氲出几分讨人怜惜的薄红,小孩带了委屈,轻声道:“别走。”许久没发声的声带摩挲出沙哑的嗓音,勾得人心里一下一下地疼。
侠客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心里越发对这小孩怜惜起来。
他轻叹了口气,就这小孩黏着他的双手隔空去摸来了帕子给他擦拭身体,又拧了另一块给他敷在额前。
小孩的睫毛微微颤着,抖落出了一片暗影,像他内心最深的恐惧,黑黝黝的令人心寒。
侠客折腾了大半夜,楼上楼下跑了几回,总算把这小孩的体温降下来了。
小孩总算松开了紧拽着侠客的双手,全然闭上了眼睛,沉进了无休无止却又静谧安逸的梦境里。他秀气的眉毛也总算舒展开,恢复了安然自若的模样。
侠客倚在床边,临走的时候又替小孩掖了掖被角,蹑手蹑脚地在他身边躺下了。
侠客转过身来看着小孩的面容,笑容又在唇边绽开。
翌日清晨,侠客从诡异的梦境里悠悠转醒,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干净透明的眸子。
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睁着无辜的眸子望着侠客。
侠客挽了挽垂在身侧的黑发,笑嘻嘻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薄衣靠在床头。
“叫什么名字?”侠客饶有趣味地瞧着粉雕玉琢的小孩,道。
“您叫我陈择就好。”小孩如是答道。
小孩看上去也就十岁出头的模样,答得却有板有眼,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和昨日烧得拽着人不让走的小孩天壤之别。
侠客挑起一边眉,追问道:“家住何方?父母姓甚名谁?”
陈择却咬了咬下唇,不肯再开口。
侠客翻了个身起来,用右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将目光投向小孩颈间系着的吊坠上。那吊坠流光溢彩,散着金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凡尘俗物。
“真的不说?那你回哪儿去?我可没收徒弟的打算。”侠客又不正经地笑起来,眼睛里也溢出一点暖意,像融了春色的人间。
“先生,抱歉。”陈择垂下眼帘,掩去了眼眸中的不自在,“让我跟着您吧,过几年我就走。”
侠客歪了歪头,像在认真思索着什么似的,最后竟点了点头表示许可。
从此啊,关于侠客的故事多了一笔。
说书的先生说,侠客的身边总是会跟着个唇红齿白的小男孩,长得可俊了。
这孩子称他为“先生”,说什么都不肯改。侠客这一生就讲究个随性,便也就随他去了。
小孩个头像雨后的般窜得飞快,没过几年就长到了侠客肩膀高。
他喜欢跟着侠客跑来跑去,看他惩恶扬善,看他挑剑出招,眼里均是惊羡。
侠客的名号也越来越响,连九天之上的君王都听闻了侠客的浪荡不羁。
小孩最喜欢的就是在阳光普照的午后拽了侠客跑到山上打野兔,然后两人便支起火烤起兔子来。
侠客总是把上好的肉都堆给他,自己吃得极少。
“先生,您多吃点。”小孩极为不满,耷拉下眼睫,纤长而浓密的睫毛盖下来,一颤一颤的。
侠客哈哈笑着,又丢了一块兔肉在他碗里,闪得无影无踪。
小孩子嘛,要多吃肉才长得高。侠客笑眯眯地想。
侠客还是有一点点私心的。他并不是很想陈择离开。
陈择伴了侠客度过春秋四季,度过峥嵘岁月,倒也从来没提过一个“走”。
侠客也极为识趣,再没提起。
小小的私心在侠客心里疯狂蔓延起来,成了午后枝繁叶茂的树冠。
守在一个人的岁月里太孤寂了,要是能两人并肩就好了。
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最近几日镇上不怎么太平。
有伙杀人越货的土匪不知何时流窜到了这荒僻的小镇,每晚每夜都跑到百姓家里偷些物件,以便逃跑时需要。
镇长忙得焦头烂额,每天都有几家反映东西又被偷了。
隔壁家的老王夜里听见些动静,愣是给吓醒了。
翌日老王吓得拽着村长的手直哆嗦,话都说不清。村长听了好几遍,才从这颠来倒去的话语中知道了那土匪头子脸上有数道纵横的刀疤,可怖得很。
镇上的人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不知什么时候这土匪就会偷到自己家来。
侠客倒是挺逍遥自在,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听镇上的人说这土匪长得多可怕,好事者已经围了一个圈,相互交换着自己听来的故事,越说越邪乎,引来一片唏嘘声。
侠客离得挺远也还是模模糊糊听到了几个诸如“恶鬼”,“精怪”之类的词,听得侠客极想笑。
“走啦!”侠客随手一撑桌子,拍了拍陈择的肩。
小孩已长成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形却还是很单薄。他的眼珠越发漆黑,让人看了不寒而悚,像炎炎夏日里迎头浇下的一盆冷水,浇得人心里发寒
但这双眼睛对上侠客就不一样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也不太描述得准。就像奓了毛的猫儿见到了极为信任的主人,逐渐将毛顺下去,敛去眼中杀意的模样。甚至其中还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纵容。
陈择对侠客是很客气的,可有时当侠客忽然去看他时,总能瞥见他眼里还未收起的情绪。
有时是愤怒,有时是不安,有时又是委屈。甚至还有一次侠客看见陈择的黑瞳中带了几分妖冶的艳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侠客有些奇异,但陈择也没有做过害他的事,侠客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
这天夜里陈择在睡梦中迷迷瞪瞪,听见了侠客从隔壁翻身下床的动静。
很轻,像是不想吵醒他人。,
陈择睡意全无,睁开了双眼。此时已入深夜,方圆几里听不见任何活物的声响,寂寥无比。
天上的繁星倒是没有隐匿自己的踪迹,它们享受着无人的夜晚,散出淡金的光芒,点亮了小小一片夜色。
侠客趁着风高月黑,翻进了某家的院子里蹲在墙角,守株待兔。
不多时,那伙土匪果真来了。借着月光,侠客瞧清了土匪的脸。纵横的刀疤的确令人心惊,但更令人感到杀意的是土匪头子那双眼睛,亮得出奇,是红瞳。
红得怵目惊心,再黑的夜都隐不去浓浓的杀意。
侠客心叫不好,今天可是惹了个大伙的。这伙土匪正是宫里派数人遣数金捉拿的“黑诡”,此团体以阴险毒辣著名,手下亡魂无数,没几人想面对面遇上他们。
他们也不知是何缘故,竟跑到了这荒无人烟的小镇来躲着。
侠客皱起眉,心叫不好,今天自己极有可能折损在这。但侠客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既来都来了,先打再说。
侠客握紧了手中的剑,鬼魅般窜了出去,一举拿下来最后面小土匪的脑袋,接着剑身便如蛟龙出水,灵活诡秘地与土匪斗了起来。
土匪头子很快察觉这不速之客,闪身与侠客过了几招。侠客心里陡然一惊,招式可真狠毒。
越来越多的土匪围过来,刀剑碰撞的声音乒乓炸响在夜幕之中。
很快侠客就招架不住了,躲闪不及,后背嘭地撞上了破旧的庙宇。镇长这几日叮嘱了镇民夜晚别出门,加上侠客早已把土匪引去了荒郊野岭,因此在夜色中如此突兀的声响也没能引起异动。
土匪头子见状忙穷追不舍,一剑剜去了侠客的眼睛。
侠客噗地喷出一口血,骤然倒地。
他的身上已有十几处伤,看着可怖得紧。侠客心慌意乱,眼眶的刺痛一阵阵传来,疼得吸口气都扯着疼。
巨大的疼痛终于将侠客震晕过去,不省人事。
——
等侠客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
不知为何,眼眶的剧痛已是止住,只是侠客陷进了一片飘茫的黑暗,什么都抓不到。
“陈择?”侠客试探着喊了一声,等来的却是店小二的答复。木质楼梯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客官嘞,您可终于醒了。昨夜里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公子把你抱回来,你俩全身都是血!活像从血池子里爬出来的,他把你扔给我就不知道跑哪去了,骇死我了!”
侠客疲倦地闭上了双眼。这小子,怎么说走就走了,连声再见都没有。
从此,再没人听到有关于侠客的任何传说。他的故事像被太阳蒸干了的水塘,什么痕迹都再寻不到。
——
“行啦,故事讲完了。”侠客低下头来,阖上了双目,像是疲惫至极。
小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笑将起来:“先生,请您蹲下好吗?”侠客闻言,便也照做了。
小孩将手抚上侠客的双眼,清凉之感透过小孩的双手源源不断地灌入侠客的眼睛。
“睁开眼看看。”小孩眨巴着眼睛,望着侠客俊秀的容颜咧开嘴。
侠客睁开了眼睛。
天地间开始均是杂乱无章的色斑,但很快恢复了正常。侠客惊异地望向请他讲故事的小孩,却见小孩的身子如雨后嫩竹般抽枝拔起,最后定格在了青年人的面貌,正是当年不辞而别的陈择。
“彩礼,喜欢吗?”说话间,陈择搂过侠客,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是桃花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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