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作者:不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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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送子观音(四)


      “你的老师,叫许如竹?惠国人?”迎着平安诧异的目光,和蕴死死掐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咬牙含泪问了一句。
      平安点头又摇头:“老师是叫许如竹,但我也不清楚她原是哪国人氏。”回完话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和蕴一眼:“公主也认识一个叫许如竹的人吗?”
      听得这句,和蕴恢复了些冷静,平复一番情绪后,她拾起地上的杯子,自嘲一笑:“是啊,这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你认识的许如竹,未必就是我所知的许如竹……”
      和蕴说着,提壶再次注满空了的杯子,只是杯中的茶已然换成了酒,一杯酒下肚后,她吐出一股浊气,这才又抬眼望向平安:“你且细细说来,你这位许老师,生的什么样貌,日常行事端的又是什么作风?务必不可有半分遗漏!”
      因为和蕴陡然严肃的语气和神态,平安一时有些被吓住,身子不禁往后挪了挪,退开几步距离后,才慢慢回忆着许如竹的模样。
      “老师很高,”平安边说边照自己比划了一下,“比我大概高半头,有些清瘦,但不羸弱。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自有一股威严神态。
      “老师对待教学很严格,有许多规矩,若是没有依规矩按时完成课业,老师会非常生气!生活中则相对和蔼一些,甚至还会玩笑一二。”
      说完这些,平安自觉已经可以结束,但看了眼和蕴,瞧她脸色仍未有半分松动,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搜肠刮肚:“老师……喜欢青绿二色,偶尔做些女工,给我做过竹笛和竹剑……得闲时,也会绣几方帕子……”
      和蕴终于抬起头来:“什么样的帕子?”
      平安嗫嚅道:“就是,寻常帕子……不过边角处会留下竹枝图案,算是老师的一个落款。”
      和蕴一声长叹,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递到平安面前:“可是这般?”平安接过那方帕子摊开看了,看到右下角熟悉的竹枝图案,呼吸一紧,过了好半晌才带着慌乱发问:“你……公主怎么会有老师的帕子?”
      和蕴从平安手里接过那陪伴了自己近二十载的帕子,抚平褶皱,看着帕子上许如竹留给她的一行字,眼泪到底没忍住。平安于是顺着她的目光仔细去看,这才瞧见那帕子上绣了一句诗文——“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平安如遭雷击,也顿时反应过来,她所认识的许如竹,跟和蕴公主所知道的许如竹,的的确确便是同一个人。
      也是从和蕴公主口中,平安得以认识了来到聚河庄以前的许如竹,一个她陌生又熟悉,在惠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许如竹。

      许如竹的许,是许丞相的许,和惠国皇后一样,是惠国丞相的女儿。不过许如竹和许皇后年纪相差较大,又非同母所出,感情并不十分亲近。家中诸多姊妹兄弟中,同许如竹关系最好的,乃是年纪相近的三哥哥许光渠。
      惠国惯例,凡皇子及王公大臣之子年满十二便需入太学统一学习,许光渠身为许相之子,自然也为这规矩所制。但许光渠自幼体弱多病,养得娇贵,又贪玩厌学。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素来好学,便软磨硬泡,央求许如竹女扮男装顶替自己入太学。
      因为许光渠本来出门就少,和其他世家子弟也没什么往来,加上许如竹在太学行事诸般小心,刚开始的确瞒天过海,没被任何人识破。
      直到有一日,帝后二人与许相在御花园饮茶赏景,闲聊间说起太学近况,惠帝心血来潮,提出要去太学亲自视察一番,还特地点明想看看许相之子许光渠学得如何。
      在太学见到入学三年有余的“许光渠”时,三人都怔愣在了原地,还是许皇后率先反应过来,先是对许如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而后拉着她一把跪下求饶。一旁的许相也早就地跪倒,不停磕头请罪。
      惠帝望着眼前跪倒的三人,脸上却并未见怒意,只带着疑惑问许如竹因何假扮许光渠入太学。许如竹坦诚了原委,认错请罪后又鼓起勇气抬头问惠帝,为何女子不能入太学。
      跪倒在旁的皇后和许相闻言立时大惊,边怒斥许如竹“胡言乱语”,边叩头请惠帝念及她年少无知,从轻发落。
      惠帝却背过手去认真思考了一番,接着引经据典,直言女子入太学不合规矩。许如竹则伺机深入,一一辩驳,最后成功说动了惠帝,同意和她打个赌赛。赌的乃是太学所授“君子六艺”,由她一人对战太学诸君,若她侥幸赢了,便留在太学继续学习,若她输了,则任由惠帝发落。
      故事听到这里,平安忍不住目光一亮:“那老师肯定赢了!”
      和蕴笑道,“是,大杀四方一战成名,惠帝龙颜大悦,不仅准她留在太学继续学习,还特许公主和王公大臣府上适龄的小姐皆可入太学。此后不久,惠国各地也都纷纷效仿太学,准许女子入学堂。”
      后来许如竹学成结业,惠帝有意让她入仕为官,许如竹却主动请命留在太学教习,从太学的生徒,转而做了太学的老师。
      和蕴入学时,许如竹已执教太学三年有余。和蕴还记得自己的入学第一课,互通姓名后,许如竹便问及诸生今日入太学所求为何。男学生所言相差无几,皆是个“治国平天下”。女学生则嗫嚅难言,思索再三后回答得小心谨慎,总归逃不脱“贤内助”的架子。
      和蕴听得直皱眉。许如竹一动不动地坐在案上,见和蕴不言语,远远打量了她一眼,侧头问道:“你呢?”
      和蕴认真摇了摇头。她对太学并没有什么憧憬,不过年满十二,便按规矩入学学习,既没想过要学些什么,也没有所谓目标抱负。
      “那你为何皱眉?”许如竹似笑非笑地问。
      和蕴面露为难之色:“我只是隐约觉得,这样不对。”
      “哪里不对?”
      和蕴哑口,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继续摇头。许如竹淡淡笑着站起身,缓缓绕室踱步一周后回到案上,沉声道:“如此,这第一课,我们便都来仔细探讨一番,看看到底哪里不对!”
      于是众人开始认真回忆起自己适才的回答,许如竹循循善诱,一步步引导大家思考分析。历经了长达三个时辰的辩论后,终于所有人的思绪都如百川入海般汇集到许如竹一早预设的方向。
      空喊口号而并不清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具体意义的男学生们,都结合自身实际设立了更切实可行的阶段目标;以为自己只能依附父亲、丈夫或儿子的女学生们,也开始思考自己之于“贤内助”以外的用武之地。
      一直以来浑浑噩噩的和蕴更是醍醐灌顶,当堂立下宏愿:“愿世间女子皆如男子,有所愿,敢直言,不依附!”
      许如竹对她温柔一笑,而后面向诸生,朗声道:“愿诸君皆能如愿!”
      平安望向眼前可敦装束的和蕴,被回忆中豪言壮语燃起的热血瞬间转凉。瞧见平安眼里转瞬暗淡的光亮,和蕴凄惨一笑,自嘲道:“你当然能看出来,我并未如愿……”

      和蕴入太学的第四年,盉国对惠国开战。惠国屡战屡败,连退六城后,群臣朝议主张求和。惠国诸多公主中,适龄和亲的共有三位,其中又以和蕴生母身份最低且身故已久。所以接到和亲的圣旨时,和蕴并未感到意外,甚至觉得自己命该如此。
      许如竹甫听到消息便来寻她,俨然是怒不可遏,甚至给和蕴制定了两条逃跑路线,让她马上离开惠国,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重新开始。
      和蕴坦言自己不是没想过逃,可早些时候惠帝特意让舅舅舅母来看过自己,表面是告别,其实是在告诉她,虽然她母亲已然身故,但母亲一族所有族人的命都还握在自己手里。所以她不能逃。
      “这帕子,”和蕴从回忆中抬起头来,抚着帕子呢喃,“是老师最后送我的礼物,这么多年一直随身携带,想着这辈子该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没想到,居然还能这样遇到老师的学生……
      “也不知道,老师是何时离开的惠国,又为何屈居聚河庄的一座小小庙宇……”
      “对了,”和蕴呢喃着,突又目光灼灼地望向平安,“你之前说,那观音庙本来是个学堂?”
      平安默默点头:“我也是听别人说起,具体情况并不知晓。”
      和蕴却隐约有些明白过来:“大概,老师原本是想在聚河庄此地也兴办学堂罢!许是后来诸多阻挠,实在办不下去,便干脆心灰意冷,改了观音庙。”
      说着又长叹一声:“以老师的性子,定是遇到了十万分的困难,否则,她断不会就此放弃的!”
      平安没有说话,脑海不断描摹着许如竹在惠国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那张扬果敢的轮廓同她离开聚河庄时最后所见的许如竹形成强烈对比,不知为何让平安几乎掉下泪来。
      虽然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有问过,关于许如竹过往的经历,关于观音庙的前身学堂,但那份求知欲从未如此刻一般,澎湃汹涌,直达峰顶。这叫平安没了继续行走的兴致,只想尽快回到聚河庄,回到观音庙去当面质问许如竹。
      在和蕴同巴杨的再三挽留下,平安不得已又在盉国待了一阵,最后还是归心似箭,决定尽早启程回聚河庄。
      离开盉国时,除了银两干粮,平安还带上了当年许如竹给和蕴的那方帕子。
      “请转告老师,”和蕴将帕子交给平安时,眼中隐隐含泪,“和蕴虽未能如愿,但多亏了老师,也算此生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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