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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白日梦魇
黑暗中,岳旬不敢闭眼。
他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在梦里,温杳在他颈侧那种破碎而压抑的喘息。
这原本只是一个寻常的梦,不过是梦见墨汁泼洒在了卷子上。
可后来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温杳贴在自己背后,手把手与自己捏着同一管笔。笔管是翡翠制的,翠色如水,映得温杳的手指有些发青。
这样的娇艳欲滴的颜色最衬他,越发显得这只手修长匀称,骨骼分明,松貌竹姿。
岳旬有些心猿意马,只顾着盯着温杳的手看。等回过神,才发现他二人竟然是在写些见不得人的话本子,岳旬是个未经人事的大小伙子,手底下过过再多这样的东西,也不代表他好意思在旁人面前这样大张旗鼓地写。
就算在梦里,岳旬也是本能地一抽手。
于是背后的瓷人就搁下了笔,抬手从他的后颈抚摸到他的脸颊:“旬哥儿,你难道不想做这样的事吗?”
薄茧摩挲过岳旬的皮肤,痒痒的。
心里也痒痒的。
那可恶的瓷人,披着美人皮的恶鬼,见他是这样的反应,满不在乎地笑了:“忘了,你小孩子家,大约是不会做这样的事。”
听他这样说话,岳旬登时来了火气。邪火从脐下三寸某处烧了上来,竟然连面上也觉得发烫,岳旬一把攥住了温杳抚在他脸上的手,恼羞成怒:“谁说我不会?”
再往后的记忆有些散乱,岳旬只记得自己在梦中用舌头撬开了他的牙关。
温杳衣衫半解,被他压在书案上,眼神迷离,仰颈喘息。
……
不能再回忆下去了。
岳旬抬手压住被子,他能感觉到某些在梦中征伐入里、纵横捭阖的部位,又隐隐有起立的趋势。
完了。
就算在院试的前一晚做噩梦是正常的,就算在他这样的年纪做春梦也是正常的。
可他做春梦为什么会梦见一个男人?!
岳公子阅话本无数,风月的本子看了看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他看些龙阳断袖的话本之时向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无他,他岳旬是个好学之人,既然打定心思要靠这个吃饭,那他自然是认真的。
所以,他看这些只是为了研究这东西为何印了这样多卖得这样好,于是他很冷峻。
冷峻地剖析剧情,细致地学习文笔。
见得多了,甚至都不觉得有什么,拿到本子便只顾剖析哪顾风月。
所以他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从来没觉得一个男人会让他做这样的梦——哪怕之前一直怀疑温杳有点龙阳之好,那也是觉得荒唐与恐怖——他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凌辱手段。
江南民风开放,不比京师。离经叛道不尊礼法之人多如牛毛,他见过不少养小厮养书童的老爷,可他们照样娶妻生子。所以他觉得,身逢乱世,温杳那样权倾朝野的人生出什么样的心思来都不奇怪。
只是想欺辱他罢了。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怎么会在梦中忘了形?
忘形到对一个男人动那样的情,甚至他还是个没洗脱杀父之仇嫌疑的……
岳旬踟蹰起来,他不好描述如今他与温杳的关系。
仇人?敌人?
还是旁的什么无法言说的关系。
岳旬觉得可怖,觉得荒谬,他想不明白,他慌了神了。
他知晓此时不是该想这些事的时候。院试要紧,他长久没有好的师长指导,只闭门造车地读书做文章,原本就落下许多。更何况他现如今还是这样的身份。
可是这件事却如一条湿冷的蛇,紧紧缠绕住他的胸腔,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没事吧?”姜令拿肩膀撞了撞魂不守舍的岳旬,往他手里塞了个面果子,“怎么紧张成这副模样,我看你一早上没讲话。你要不吃点东西,看看能不能好一点?”
岳旬泥塑木雕一样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晨光未熹,天色正处在太阳未升起之前最黑暗的时候。贡院门外排着长队,各色年龄的考生全都像刚从棺材里倒出来的僵尸,沉默而僵硬地一步一挪。
原来他已经到贡院门口了?
岳旬不大记得自己四更天的时候是怎么爬起来洗了个冷水澡,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睁眼到天明,如何来到这贡院门口的。
他看着姜令递过来的果子,面沉如水,几乎要哭出来:“谢谢。”
“嘶……我说旬哥儿。”姜令见他表情,十分忧虑,斟酌半晌才说出话来,“院试固然要紧,对你来说也许更要紧,可也别这么压着自己啊。今年不行,明年再来,咱俩今年才十六岁——而且还没过生辰呢,考到胡子白了的都不少见,实在不必这样惶惶不安,身子也受不住。”
岳旬自嘲般咧了咧嘴,权当是笑了。他当然知道姜令是为了他好,可姜令他根本不知晓自己到底有些什么苦楚,这种事情,就更不好跟他讲明,于是只能张嘴啃姜令给他的面果子:“嗯,我知道。”
他确实不该分心再去想院试以外的事情了。
于是岳旬不由地羡慕起不知愁滋味的姜令来。
与岳旬的凝重不同,姜二爷倒是十分轻松。他是勋爵子弟,家里有祖荫,在家躺着全家也养得起他,天塌下来也有大哥顶着,来考科举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
这样的时候了竟然还能抽出闲心来安慰他。
考生呼啦啦往里进,岳旬同姜令匆匆而别,他站在等待搜检入场的队伍中,只觉得周身发冷,额角却偏又渗出细密的虚汗,里衣湿黏地贴着背脊,分不清是凌晨的露气还是噩梦惊出的冷汗。
贡院门口挂着两盏灯笼,烛光烧得太亮,颜色有些惨白,好像两只怪物的眼睛。
岳旬狠狠掐了一下掌心,痛感细微却尖锐,试图将心神拽回现实。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梦中那股混合着血腥与龙涎香的诡异气息,而此刻实际嗅到的,是晨露的清寒、墨锭的焦臭,以及身边其他考生身上传来的、因紧张而格外浓重的汗味。
领了卷纸,按号入舍。逼仄的号舍仅容转身,一方窄桌,一盏油灯,便是全部天地。他放下考篮,翻了两下,发现竟然拿的并非是自己的——他错拿了姜令的考篮,庆国公夫人细致,在他的考篮里塞着定惊的参片。
岳旬惨笑,这会儿再换回去是来不及了,他自己准备的考篮虽说简陋,但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姜令应该不至于左支右绌。就是实在可惜姜伯母这一片慈母心了。
他默念一句得罪,将参片塞进自己的嘴里——待到院试结束出了号舍,这东西就要坏了,还是不浪费为好。
卷纸展开的轻微摩擦声,在寂静的晨空中格外清晰。考题跃入眼帘——《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十个墨黑的字,像十根冰冷的针,扎进他混沌的脑海。
岳旬无意识地研磨着墨,动作机械。上好的徽墨在端砚中一圈圈化开,浓稠、幽深,泛着昂贵的紫光,像极了梦中温杳披散在他胸膛上的、冰凉光滑的发。
破题须言经济,这是最基本的章法。他提笔蘸墨,努力凝神,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圣人论政,首重民信,而足食、足兵次之……”
不行。
这样的文章自大胤开国以来写了恐怕有千百遍,连他自己也读过许多范文,了无新意。学政的目光岂会为此停留?
他试图将思绪拉向现实政事。
宝钞。
对,隆靖宝钞,温杳力推的新政。朝廷欲以此敛财,充盈国库,以备军资,图谋北伐。这便是“足兵”之基。而宝钞能否通行,关键在“信”,在它能否实实在在兑换出白银,在官府是否真有足够的储银,在百姓是否愿意相信那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
“信”字刚落纸,指尖却猛地一烫!
——昨夜梦里,温杳染血的手指也曾这样抵着他的心口,喘息滚烫,混着血腥气喷在他唇边。
腕骨一抖,一滴硕大的墨汁“啪”地滴落在“信”字上,迅速晕开成一团丑陋的乌云,仿佛他心头的污迹,无可遮掩。
他倒抽一口冷气,几乎要绝望地叫出声。急急抽出草稿纸覆盖其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四周已有落笔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噬桑叶,更催得他心烦意乱。
完了,噩梦里的事成真了!他真的被墨汁污了正在写的稿纸。
不能再想了,必须专注。
足兵。军资。
他重新提笔,试图列举宝钞兑银之策如何充实边军粮饷,论证“兵食互通”之理。
可白纸黑字间,浮现的却是温杳身上被刺客洞开的窟窿,皮肉翻卷,鲜血汩汩涌出,那颜色红得刺眼,红得惊心。那伤口在梦中倏忽变幻,竟化作两片嫣红湿润的唇,贴着他耳垂,舌尖舔舐,低笑如毒蛇吐信。
岳旬猛地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冷汗已彻底浸透中衣,紧紧贴在后背上,又湿又冷。考棚外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落在他耳中,竟全然化作了那夜书案摇晃时细碎而淫靡的窸窣声,混合着那人低沉沙哑的喘息。
荒谬!无耻!下作!
他在心里疯狂咒骂,不知是骂梦中那个放浪形骸、言语诛心的温杳,还是骂这个竟会对杀父仇人产生如此不堪生理反应的自己。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拉回一丝神智。
他深吸几口带着霉味的潮湿空气,目光死死锁住考题。孔子所言,去兵去食,民信不可去。根基在“信”。无论朝廷推行宝钞还是开拓海贸,欲成其事,根基亦在“信”字。
岳旬定住心神,扬手举袖,声音嘶哑:“大人!学生求换正式卷纸!”
巡考官皱着眉过来,瞥见他草稿上那团刺眼的墨污,以及他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眼中掠过一丝不耐与轻蔑——这样的考生他见得太多了,尤其是岳旬这样的年轻孩子。平时备考玩闹,上了试场才知道厉害,自然慌张得要命。
轻蔑归轻蔑,但他还是挥挥手,差役送来新的试卷。
新纸铺开,一片雪白。烛光昏黄,这白纸就显得有些刺目了。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翻腾的欲望、恨意、迷茫、恐惧,尽数强行压下,落笔如刀。
“政之兴废,系于民信,如舟之行止,系于风帆。食足兵强,不过帆樯之具,而信乃鼓荡之风,无风则舟楫虽坚,徒泊于港尔……”
笔走龙蛇,渐入佳境。他从《周礼》泉府之职谈到今日宝钞利弊,从管仲通鱼盐之利论及海贸关税之策,最终一切皆回归于“信”字——朝廷欲行新政,必先取信于民;欲取信于民,必先自身持正,储实银,惩贪墨,明法度。
“故泉货之信,在府库储实银,如君子之信,在胸襟存仁心。无仁心而空谈信义,犹无实银而滥发宝钞,虽暂得民资,终必反噬其身,国崩民乱,可不慎欤?”
“仁”字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张戳破。他掷笔于案,浑身虚脱,如同经历了一场酷刑。油灯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天光从号舍高窗的缝隙渗入,落在他汗湿的额头上,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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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又上了个榜同志们,今天开始赶榜,连更五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