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将计
月光将柳惟恒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宋府高耸的门墙上。
他最后望了一眼江遇消失的巷口,对候在一旁的长随低声道:“回府。”
长随低应一声,牵马过来。
马蹄声哒哒敲在石板路上,一人一马很快便没入了深巷的冷风里。
巷角另一头,一只沾满泥泞的鞋尖,悄无声息地从废弃的角门后探出。
阴影深处,一个裹着灰旧裙袄的身影紧贴着门框,如同融入朽木的苔藓。
冷月清辉流转,倏然照亮了女子半边脸颊——宽襟领子上,正是秀圆。
而就在这扇破败的角门之内,严婆子已利落地将绿衣捆了个结实……
……
一夜恍然褪尽。
那张浅蓝庚帖是否错拿,似已无人深究。
太阳照常升起,暖黄的光晕温柔地铺在荣安堂的屋瓦上。
厅内,宋家三姊妹各据一方案几,埋首于分派的府中庶务。
老夫人交代完紧要事项,便起身离去。
晨光透过槅扇,斜斜切下几道明亮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悄然浮沉。
堂内一片寂静,只闻纸张翻动的簌簌声,间或搁笔的停滞。
宋清兰紧挨着宋清徵坐下。
摊在她面前的库房物品登记册,页角已被揉搓得卷曲发毛。册上密密的字迹,恰如蚁群攒动,扰得她不停用笔轻叩额角。
她烦躁地将笔掷向笔山,墨点立时污了册页边缘,她却浑不在意,只以指腹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身子向后重重一靠,椅脚与地面摩擦出细微的“咯吱”声。
目光不由自主,便滑向了身侧。
宋清徵也在看账——她面前的账册更厚。
只见她一手轻压纸页,一手执笔核对着数目,指尖偶尔在某一项上略作停顿,便会在旁的素笺上落下几行清隽小字。
神态极为专注,仿佛捧读的不是琐碎账目,而是值得细细咀嚼的经典。
宋清兰心头那点无名火,就这样平添干柴——凭什么?凭什么只自己对着这劳什子册子心烦意乱、她却能如此气定神闲?
一丝难以名状的酸涩从心底蔓出枝节。
她撇了撇嘴,有意让近处的人听清:“啧,真是好能耐。瞧瞧这账本翻的,比喝水还顺当。倒显得我们这般愚钝,几本册子就乱了手脚。”
这话里浸着酸意,连眼神也透出几分不甘。
斜对角,宋清芜正提笔誊抄一份给外庄管事的年节赏赐单子。
闻得此言,她腕底微微一顿,并未抬眼,只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恍如水面上掠过一丝乏味的微风。
此时宋清徵的指尖、正顿在一笔不大不小的支出上——
“八月十三日,支银一百二十两,采买上等松江棉布十匹,供府内冬衣缝制之用”。
她心下微凝,若未记错,府中冬衣用料向来由专供的绸缎庄统一配给,且这采买日期……似乎也太早了些?
她提笔,在素笺上将此项单独录下。
“五妹妹说笑了。”宋清徵眼睛虽看着账,嘴里却接过了话头,“不过是些陈年旧账,看得多了,手熟而已。倒是五妹妹手上的库房册子,物品冗杂,新旧交错,要一笔笔厘清,确实更费心神。”
说着,她目光掠过宋清兰面前那本揉皱的册子,话音自然地一转:“五妹妹若实在不得空,或觉烦难,我这边账目已核过大半,午后尚有余暇。库房清点,我愿代为效劳,也免了妹妹辛苦。”
这话一出,不仅宋清兰一时怔住,连一直旁观的宋清芜也抬起了眼——这倒新鲜了?
宋清兰狐疑地侧过身,直直看向她的脸:“三姐姐莫不是拿我打趣?”
话虽如此,她已迫不及待,似要立刻就将这烫手山芋甩脱出去。
她在宋清徵脸上细细探寻片刻,见对方神色坦然,似是真有此意,便转了语调:“这怎好劳动三姐姐?那库房又闷又乱,积年尘灰,堆满了老旧物件,是桩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哪能让姐姐去受那份罪!”
说罢,身子又朝她的位子凑近,脸上堆起笑纹:“不过话说回来,三姐姐这番心意,真叫妹妹感激不尽!如今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论起看账理事,妹妹我拍马也赶不上姐姐您呀!库房这点小事,对姐姐而言,还不是探囊取物?”
宋清芜笔尖一顿,鼻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
宋清徵则回以浅淡一笑:“五妹妹不必同我客气。姊妹间原该相互帮衬。不过是清点陈年旧物,费些工夫罢了。”
得了这句确切的话,宋清兰眼里那点残存的疑虑顿时消散,一股窃喜涌上。
她几乎是立刻顺水推舟,脸上笑容愈发明亮:“那妹妹我就厚颜,多谢三姐姐了!”
一边说着,一边已飞快地将那本库房册子推到了她的案头,像抛开一块灼手的炭火。
厅内复归寂静。
宋清兰如释重负,闲闲地拈笔在废纸上涂画,眼角眉梢尽是轻松。
宋清徵依旧专注于账册,只是翻动纸页的速度,似乎较先前更快了些。
宋清芜仍在誊抄,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闪。
……
日影渐斜,离晌午去东厢习学宫规的时辰近了。
堂内伺候的丫鬟们开始轻手收拾笔墨。
便在此时,宋清兰忽然放下茶盏,伸了伸腰,娇声抱怨:“坐得身子都僵了,我去更衣,顺道走动走动。”说着便起身,步履轻快朝外走去。经过宋清徵书案时,宽大的袖口似是无意,拂过了案角。
待她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宋清徵垂眸,见案角多了一方素净丝帕。她不动声色,指尖微挑,掀开帕角——
一小串钥匙静卧其中。
钥匙形制古旧,最大的一把显然是库房大锁所用,铜面上犹带着未能拭净的陈年污迹。
她眼睫低敛,指尖不着痕迹地将帕子重新掩上,连同那串钥匙,轻轻推至案几最不惹眼的角落。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随手整理了一下纸笔。
斜对面,宋清芜恰好搁笔。
抬眼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宋清徵的桌面,又掠过她平静无波的侧脸。
东厢内,郭嬷嬷肃然而立。
遴选之期日近,宫规习学一日严过一日。
“今日习‘趋步’之仪。”郭嬷嬷声线平稳,手中戒尺隐现冷光,“垂眸敛衽,步随心动,行止有度。”
她亲自示范,裙裾纹丝不动,足下仅移方寸,沉稳如山。
宋清兰心中烦厌,却不敢表露,只垂首,指尖轻轻搅弄袖口的绣纹。
宋清芜凝神地仔细。
轮到她时,莲步轻移,腰肢微摆,动作精准流畅,分毫不差。郭嬷嬷微微颔首:“大姑娘行止合度,甚好。”
宋清兰看得心头一紧,强打精神模仿,手足却略显僵硬。
她偷眼去瞟宋清徵,却见她目光似有飘忽,动作迟了半息,步幅也略大了些,在这端谨不苟的氛围里,显得有些心神不属。
宋清兰心头莫名松快下来。
“三姑娘!”郭嬷嬷声线一沉,戒尺“啪”地轻击案面。她已踱至宋清徵面前,蹙着双眉:“遴选在即,心神当凝。趋步之礼,贵在心凝形端。重来。”
目光如针,刺在背上。
宋清徵即刻回神,面颊耳根不禁发热,她压下心中焦灼,屈膝低首:“嬷嬷教训的是,清徵知错。”
宋清芜依旧端立,流转的目光悄然打量。
宋清兰则收回了视线。
厢内一时只闻铜壶滴漏的“嗒嗒”声。
宋清徵凝神屏息,强将全副心神锁于足尖:
——抬步,落足,裙裾稳帖,一步、两步……她走得极缓,每一步都稳稳踏在方砖缝隙之上。
郭嬷嬷面色稍霁,未再多言,审视的目光缓和下来。
宋清徵额角沁出细密汗珠,非因动作艰难,而是袖中那串刚刚到手的钥匙,正一下下硌着她的心绪——她一遍遍告诫自己:眼前这关,必得先过。
习学终于结束了。
郭嬷嬷略一颔首,她们一一行礼告退。
宋清兰脚步轻快,走在最前。
宋清芜步履从容,落后一步。
宋清徵却故意缓了半步。
待行至回廊无人处,迅速自袖中取出那方素帕包裹的钥匙串——陈旧铜钥的冷硬触感让指尖微缩。
她不再犹豫,脚步一转,径直折向通往库房的小径。
午后日光斜照,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孤直的影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