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女译语

　　时隔七日，重返汉书苑，高木秧一头栽进安归堂的床榻。

　　“啊，累死我了，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

　　苏我芥跟进来，坐在她床旁边，“高姑娘，今晚我与你同睡啊！”

　　高木秧腾得一下坐起来，“为什么？”汉书苑又不缺她一张床。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喜欢高姑娘呀”苏我芥眨着清澈的大眼睛，腮帮微鼓。

　　这个喜欢来得有点突然，高木秧一脸狐疑，扶着苏我芥的双肩，前后打量，砸吧着嘴。

　　“是不是鬼上身了？你是谁，快从苏我姑娘身上离开！”

　　苏我芥被她逗笑，双手捧着她的脸，“他说得没错，高姑娘当真可爱。”

　　他？谁？高木秧正要追问，有人在外面敲门。她探头看，房门敞开着，应该是苏我芥没有关。

　　“进来吧。”

　　半晌不见动静，高木秧才想起她喊的是百济语，门外的人，可能不是侍女，而是唐观或南田御。

　　她起身走出去，只见唐观斜倚着门框，靴尖并未跨过门槛。

　　“唐少卿找我什么事？”

　　唐观淡淡说出三个字，“不找你。”

　　苏我芥适时走出来，她立即反应过来，用百济语道：“苏我姑娘，唐少卿找你。”面对唐观，她又换了汉语，“那唐少卿需要我传译吗，还是请南田大使来？”

　　“你好好休息，” 唐观目光掠过苏我芥，“同她说，随我走。”

　　“好嘞！”

　　高木秧乐得轻松，送走二人，将门一关，便直奔床铺，连衣服都没换，倒头就睡。

　　这一觉便睡到了天亮，翌日清晨醒来，她发现床上没有第二个人睡过的痕迹。

　　苏我芥不是说要来她这里睡吗，怎么没来，是不是看她睡着了，怕吵醒她？高木秧伸了个懒腰，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

　　高木秧怔在原地，直到苏我芥来到她眼前，她依然一脸茫然，苏我芥伸手在她面前挥了几下。

　　“高姑娘也被谁附身了？和你说话怎么不搭理我呢？”

　　“啊，说什么？”高木秧猛地回神。

　　“我说，高姑娘能不能陪我去趟世子府？”苏我芥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世子府？哪位世子？”高木秧疑惑。

　　“大世子，扶余义慈。”

　　“好，那我和唐少卿说一下。”

　　苏我芥一把拉住她，道：“不必，我已同他说过了。”

　　“那南田大使……”

　　“更不必知会他，我的行程无需向他报备。”苏我芥将她往屋里推，“高姑娘快些梳洗，我去让门口的侍卫安排马车。”

　　高木秧坐在妆台前，镜中映出她恍惚的神情。

　　一大早，苏我芥从唐观的屋子里出来，难道他们聊了一夜？

　　心头莫名涌起酸涩，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涨涨的，高木秧连忙用手拍打几下自己的脸颊。

　　“多管闲事！我只是个译语，只要不唤我过去传译，他们谈什么、谈多久、在何处谈，都与我无关。”

　　可转念一想，若苏我芥和唐观真有什么，被武王察觉的话，在他们离开百济之前，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与她相关。

　　“苏我姑娘找大世子，为何要叫我同去？”马车里，高木秧问道。

　　“唤我芥子吧。”苏我芥看向她，“我叫你秧秧，可以吗？”

　　或许是因为在典客属当差，高木秧深信，人与人之间的称谓，是关系的象征。

　　其实，在百济，她不喜欢别人唤她“女官大人”，也不喜欢被叫“高姑娘”，她最愿意被称作“高译语”。不过，她从不会去纠正他人，通过称谓，能轻易判断他人对她的态度，决定人与人的亲疏远近。

　　也正因如此，善花王后唤她的那声“木秧姑娘”，才会让她倍感亲切。

　　唤她“秧秧”的人屈指可数：阿娘、她少时的阿耶，还有...不过，如今她最怕听见那人再唤她秧秧，她受不起。

　　“秧秧，秧秧，想什么呢？”苏我芥轻唤。

　　高木秧弯起嘴角，“可以，苏我姑娘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芥子。”苏我芥纠正道。

　　“好，芥子。”

　　“对了，我不是去找扶余义慈，"苏我芥这才回答她先前的问题，“是去见世子妃。”

　　高木秧脸上轻松的笑倏然凝住，表情变得沉重，她迟疑道：“芥子，昨日大世子回去后，不知有没有提猎场发生的事。世子妃刚生产不久，你贸然前去，不管说什么，都可能会刺激到她，我们还是别去了吧。”

　　说完，她作势便要叫停马车。

　　苏我芥被她这反应逗得扑哧一笑，忽然忆起唐观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禁感慨，这两人，连担忧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昨夜，在安归堂院中，唐观提笔在纸上质问她，为何不早说出她与扶余岐认识，还问她知不知道扶余岐为何要接近高木秧。

　　前一件事，她觉得没必要特意讲明，至于后一件事，问扶余岐啊，她怎么会知道？苏我芥觉得莫名其妙，这两件事根本不影响猎场观礼台上的局势和最终的结果，唐观为何如此在意？

　　她如实写下自己的回答后，便急着要去找高木秧，却被唐观伸手拦住。

　　“她定已睡下，莫去扰她。苏我姑娘去我屋中歇息吧，我去屋山馆寻南田大使。”

　　睡下了？哪有这么快，再说他怎么如此笃定？苏我芥本想反驳，但触及唐观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好作罢。

　　“唐少卿，明日能借下你的译语吗？想和她一起去见见世子妃。”苏我芥在纸上写道。

　　唐观蹙眉：“见世子妃做什么？”

　　苏我芥的笔唰唰划过纸面：“要不是我背叛苏我氏，供出扶余义慈，世子妃的孩子怎会被送去倭国当质子？我总得去赔个不是。”

　　“首先，提出将自己孩子作为质子的，是扶余义慈，理应他给世子妃道歉。其次，木已成舟，你现在去无异于往世子妃伤口上撒盐，只会让她更伤心。还有，不要为了自己的心安，便去强求受害者的原谅。”

　　苏我芥看着纸上唐观写的一大串话，忍不住拍掌赞叹，她抓过毛笔，写道：“唐少卿说得句句在理，但，我还是要去。”

　　“明日，待高译语醒了，苏我姑娘自己问她，她若愿意，我不阻拦。”

　　此刻，苏我芥歪头端详着傻乎乎跟着自己上了马车的高木秧，发自内心地夸道：“秧秧，你真的很可爱，善良得可爱。”

　　被一个比她娇小，也比她灵动的女子夸可爱，高木秧觉得有些羞涩。

　　她对苏我芥了解不深，虽然猜到她应当是与唐观或南田御，达成了某种合作，才帮他们揭发了扶余义慈，可她总觉得，这姑娘和扶余岐似的，脑袋中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念头。她忍不住担心，苏我芥这番举动背后，是否藏着她与扶余义慈或苏我氏的私怨。

　　高木秧正色道：“芥子，我说真的。大世子与苏我氏的过错，不该牵连世子妃。无论你要做什么，不要伤害她，好吗？”

　　苏我芥忽然凑近，指尖轻点她鼻尖：“那这样，秧秧，你告诉我昨日扶余岐在帐中与你说了什么，我便答应，绝不伤害世子妃。"

　　昨日，唐观与南田御刚离开营帐，扶余岐便急切地问苏我芥：“他答应了？”

　　“当然！”苏我芥得意地扬起下巴，“小世子手段也不差嘛，有了这头熊，想必你也能如愿以偿。”

　　扶余岐没接话，突然改用汉语对高木秧说起什么。

　　苏我芥虽听不懂，却见高木秧眉头越皱越紧，而扶余岐半倚在榻上，拽着她的手轻轻摇晃，语气里带着撒娇和耍赖。

　　高木秧无奈点头的刹那，扶余岐眼中闪过的狡黠笑意被苏我芥看得清清楚楚。

　　苏我芥心里早已好奇得心痒，本打算昨夜就问个明白，谁知却被唐观叫走了，此刻在马车里，便迫不及待地赶紧抓住机会问了出来。

　　高木秧摇摇头，只答道：“等晚上宫宴你就知道了。”

　　愿赌服输，她答应了扶余岐要守口如瓶，连唐观都没说，当然现在也不会告诉苏我芥，

　　苏我芥只好作罢。

　　说话间，马车已停在世子府前，两人被府中下人引入府中，穿过回廊，得知扶余义慈不在府中，苏我芥像只欢快的麻雀，小跑着冲进内室，嘴里还喊了句倭语。

　　屋内，世子妃正蜷在椅榻上，执笔在案上书写，闻声抬头，眉间淡淡的愁绪瞬间化作温柔笑意。

　　苏我芥紧挨着她坐下，将脑袋靠在她肩头。世子妃自然地揽住苏我芥，指尖轻轻梳理着她的发丝。

　　两人之间的熟稔亲昵让高木秧愣在当场。

　　“秧秧，嘘。”苏我芥竖起手指抵在唇前，重新说回百济语，“世子妃是我阿姐，这秘密除了扶余义慈，只有你知道哦。”

　　世子妃抬眸浅笑：“这位便是高译语吧？我记得，你来过府中找世子。”

　　高木秧怔怔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未听说，这百济的世子妃是倭国人啊？！

　　“你们下去吧。”世子妃柔声屏退身边服侍的下人，“高译语请坐。”

　　檀香袅袅中，高木秧听着姐妹二人的叙述，终于看清了这场权谋迷局的全貌。

　　扶余义慈与苏我氏野心交织，刺杀遣唐使南田御，陷害新罗，扶余岐与苏我芥在其中周旋，而这位深居简出的世子妃，则是棋局中关键的一子。

　　原来，苏我氏有两位嫡女，苏我茉与苏我芥。姐姐苏我茉自幼叛逆，不服管教，对家族的手腕嗤之以鼻，对亲人间的淡漠深恶痛绝。十几岁时，她偷偷藏进百济使节的船舱，来到百济，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预谋已久，她与扶余义慈相识，成为了世子妃。婚后，她才发现，扶余义慈其实早已识破她的身份，并借她攀附苏我氏，夫妻情分至此破裂。

　　这些年来，苏我茉虽与倭国断了联系，却始终与妹妹苏我芥书信往来。苏我茉得知扶余义慈的种种谋划后，心灰意冷之余，找机会尽数告知了扶余岐，并将他引荐给了苏我芥。

　　与姐姐不同，苏我芥自小便是乖巧顺从的典范。即便幼时就被定下婚约，她也欣然接受，但苏我茉知道，妹妹只是一直在伪装，她与自己一样，对苏我氏一族，没有丝毫感情。

　　两月前，苏我芥突然来信说，她要来百济，还让姐姐转告扶余岐，她会出手帮他。

　　后来发生的事，高木秧便都知道了。

　　“世子妃，你知道吗，小世孙…” 高木秧轻声问。

　　世子妃点头：“他昨日回来，都告诉我了。”

　　“实在对不住，此事虽非唐少卿本意，但我们终究脱不了干系，”高木秧面露愧色，“我替大唐向世子妃说声抱歉。”

　　“我该谢你们才是。”世子妃眼中笑意漾开，“正因如此，我才能带着丰儿重返故土，得山背王的庇佑，与苏我氏撇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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