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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罗杰热情地欢迎了我们的归来。我们回去的时间在中午,他的机器人管家已经在长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物。大部分是我没见过的,比如炭烤岩虫,海母沙拉这一类奇形怪状的东西。
“一个星球有一个星球的生态。” 罗杰指着盘子里的生彩虹虾,建议我蘸一些旁边的黄色果酱。“都是养殖的。” 他说,“没有寄生物,可以放心生吃。”
我就在这位前元老院主席的家里住下了。就我即将开始的“事业”,我向罗杰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我要参观绿洲的生育中心和学校。第二,我要旁听奥古吉埃新元老的选举。第三,所有与我对接的人员,只允许使用一种拟态。
罗杰欣然同意。他的态度就像一个自豪的建筑师,给我展示他在这个星球的造物。
先说那个让我迄今为止印象都十分深刻的生育中心。它坐落在绿洲,奥古吉埃的首都,四个大陆中气候最宜人,环境最优美的城市。建筑临海而建,又为群山环绕,无论是旅游还是疗养,都是绝佳的胜地。
该中心由军队把守,进入后,一个名为米勒的雄虫迎接了我们。和安西塔尔德相比,他确实娇小许多,浅金头发,细声细气,但语速飞快。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雄虫,不是肥猪,也不是菲尼克斯式的蠢货。我很快习得一点,在奥古吉埃不要有性别之观念。诚然这里和亚特拉一样,都存在不可忽视的生物性。但热潮期可以通过注射仿雄虫激素解决,精神紊乱可以前往医院接受志愿者疏导,雄虫可以参与和雌虫一样的工作,就连军队里都有一支雄虫编队。
生育中心并不是单一的建筑。如果不知其名,会让人以为这是某个医院或大学。我们绕过体育馆,在公共汽车停泊处下了车。米勒指着一个类似谷仓的红楼,说平时他们在这里办公。穿过阔叶植物遮蔽的道路,我们来到一栋不起眼的白色小楼前。纯蓝色的天空,白色的楼,绿色的树叶,被色彩简化的维度构成了一幅类似二维画面的谐和。
进入后,一楼只有铺着灰色地毯的走廊和一扇扇门扉紧闭的办公室。真正的实验室在地下。我们下到负三层后,便看到一队穿白衣服的实习生,正聚在一面玻璃前,听一个医生打扮的雌虫讲话。
“那是基因筛查部的贝尔主任。” 米勒向雌虫打了个招呼,便领着我和安西塔尔德继续前走。在玻璃后,我看到了一颗颗装在红色球形装置里的虫卵。有的很安静,有的可以看见有黑色的东西在里面颤动。
“这些是模拟雌虫的生殖腔吗?” 我问。
“可以这么理解。” 米勒说,“一个虫卵从受精到产出的时间十到十一个月。我们压缩了这个时间,在虫卵到三个月形成外壳后,我们会将其从母体内取出,便开始体外孵化。” 他指着那个非常活跃的虫卵说:“仪器的光照设计可以让我们观察虫卵的活性,十年前我们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但现在已经到了百分之九十八。”
“这么说你们还有一个待产中心?” 我问。
“准确说叫产雌看护所。” 米勒点点头:“我们会从适龄的雌虫里挑选合适的个体,要求他们在五年内完成产三个蛋的指标。同理,我们也会让每一个体检合格的成年雄虫去采集中心提供精子。经过计算,选出对每个雌虫来说卵子匹配度最高的雄性个体。”
“那我应该不是个合格的个体。” 我说,然后我们都笑了起来。米勒说:“虽然很遗憾,但是的,基因编辑技术还没到可以抹去基因病的水平。有的时候你改了一个片段,但可能会造成另一个麻烦,这是伦理的问题,我们也不被允许做这样的实验。”
“每年能产多少只?” 我问。
“没有固定的数值。” 米勒说,“生育计划委员会根据各种各样的因素制定指标,发给每个所。我们今年要完成三十万只左右。”
“那这么说,你们每天大概要孵化一千只。” 我环顾了四周,觉得光这一层就起码得有几百颗虫卵。而我在电梯上看到按键最多到地下五层,可能他们还有另一个电梯,但就算只有三千颗虫卵的容量,完成这个任务也并不困难,只要确保每天有一千只的产出就行。
“你们的那个什么产雌看护所也在这里?” 我问。
“每个医院都有一个看护所,方便就近入院。” 米勒说,“我们这里只负责接收医院送来的虫卵。”
“然后你们再把孵化好的幼虫送到保育院。” 我说。
“保育院?” 米勒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培育中心。” 安西塔尔德说,“保育院是他们那边的说法。”
米勒反应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说:“是的,幼虫在我们这里成长到一岁后,确保所有疫苗都注射完成,培育中心会来接他们。”
“看来每个月的幼虫都有一个中心。” 我点头,“非常精妙,甚至说优美的构建。”
研究员的眼中划过一丝自豪。
“是的,从我个人的角度,中心的建立是新纪元最伟大的成就。” 他的手放在玻璃上,感慨道:“瞧着吧,这批小家伙会变成了不起的生命的。”
“那我这样的残次品会如何呢?” 我说,“您刚才提到,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八。那百分之二是孵化失败,还是筛查不合格?”
“您这样的情况在奥古吉埃不会发生。” 研究员的脸上还挂着颇有幸福意味的微笑。他收敛了嘴角,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姿态:“对基因筛查不合格的虫卵,我们会终止孵化,这也是对他们生命的负责。”
“您说的对。” 我不无赞同地说:“如果我的雌父有这样的觉悟,这对我也是生命的福音。” 我向米勒伸出手:“作为一个受基因病折磨数年的患者,我要向您和您的同事表达感谢,感谢你们对生命的负责和尊重。”
“哦。” 米勒看了一眼安西塔尔德,有些迟疑地握住了我的手。“您过誉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您知道,这是我的工作。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
“这就是了。如果大家都做自己该做的事,我们会少很多麻烦的。” 我说。
“对于您的基因病,我很遗憾。” 米勒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恕我冒昧,这是格里帕森综合症?”
“一个医生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点点头。
研究员发出了一声情不自禁的惊叹:“哦,天呐。” 他的脸上浮起了两团红晕:“抱歉,我只是在教科书上见过。您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见活着的患者。”
“我这类虫族,本就该被自然淘汰。” 我与他平排向外走着,“您没有见过,这也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妊娠期间,雌虫注射任何抑制剂或者激素类药物都是严禁的。” 米勒说,“这是犯罪,彻头彻尾的犯罪。如果有医师开这种药,那他的资格证会被吊销。”
我露出了苦涩的微笑:“我的雌父在孕育我之前,注射了大量抑制剂。不过他是军雌,在服役期间不得已为之,所以我也没有理由责怪他。”
“哦,在这里,只有亚雌会成为孕育者。军雌的身体结构本就不适合孕育,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合理的浪费。” 米勒干巴巴地说。
“令人遗憾。” 我点头,然后重新进入电梯,升回地面。阳光灿烂,微风和煦,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花香还有隐隐海水的味道。我随后又参观了五个月幼虫,还有一岁幼虫的培育基地。这些小东西们被裹在白色的襁褓里,有机器人负责喂食,哭闹的会被移出去,安静后会被重新送入。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俯视着这个意义上的花园。随后我们又去到了学校。从幼虫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六七岁的脸很明显,孩子们确实是按照统一的标准化形的。金发蓝眼的男生是雄虫,女生是亚雌,而褐发棕眼的男生则是军雌。每个幼虫有一个姓名牌,名字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他们成年后可以自行更改。
“我们担心,如果有孩子变成不一样的面貌,可能会被其他孩子排斥。” 教导员跟我说,“所以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亚雌变成人类女性,是要让他们从小接受孕育者的定义吗?” 我问。
“有这方面的考量,但主要是让他们将自己的生理结构与另两种区分开。” 教导员说。
“他们几岁会知道自己的社会义务?” 我问。
“从入学就开始了。” 教导员说,“我们会给他们放动画片,让孩子们知道,雄虫是梳理者,亚雌是孕育者,军雌是护卫者,每一个性别都有他们存在的意义。” 他弯下腰,扶住了一个扑倒在他腿上的小雄虫,揉了揉幼虫的脑袋。那幼虫好奇地看着我,接着他的头发慢慢变成了黑色。我低头看着那双天真澄澈的蓝眼睛,好像和另一个时空拥有健全童年的自己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 我问。
孩子看了一眼教导员,腼腆地抿了抿嘴,背着手说:“爱德华。”
“我叫艾尔兰德。” 我向他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年轻的爱德华先生。”
“也很高兴见到你,年老的艾尔兰德先生。” 孩子柔软而潮湿的皮肤贴在了我的掌心。难以形容我那一刻的感受。如果我有子嗣,我会希望他像爱德华这样。但我知道自己不会。正如米勒所说,残次品是一种错误。错误犯一次足以,不应当再犯第二次。
更何况,我不无自嘲地想,应当没有雌虫的卵子愿意接受携带劣质基因,奇形怪状的精子。
“爱德华,老师说过,不可以随便变化形态的哦。乖孩子这时候要怎么做呢?” 教导员问。
孩子的头发慢慢变回了金色。他的眼珠转了转,然后低下头,奶声奶气地说:“对不起,艾尔兰德先生。我不该随意拟态成你的样子。”
“没关系。” 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孩子的头发如我想象一般柔软,像一捧绵软的云朵。我得说,其实我并不讨厌雄虫,只是讨厌那些尖叫的肥蛆而已。我目送着爱德华跑向他的伙伴,其中有亚雌,有军雌,其实仔细一看,孩子们的拟态依旧存在着细微的差别。
如果能把星星送到这里生活呢?我不无羡慕地看着在操场上追跑打闹的幼虫们,满怀遗憾,满心酸楚。
我深知,凭我一己之力,很难在有生之年将亚特拉打造成奥古吉埃这样的花园。罗杰他们用了近百年时间,而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或许是五年,或许是三年,甚至是一年。这颗心脏不知何时会停止跳动,这具身体也不知何时会化成干瘪的死虫。我希望星星和赫宾塞能得到很好的照顾。那时我产生了一个可以说是疯狂且自私的念头。我想把自己的眼睛送给星星,让他健全地来到奥古吉埃,在一个并不是那么糟糕的地方认识朋友,成为自己。这是我真切的盼望。
而两个星期后,当我看见赫宾塞和星星出现在罗杰的餐桌旁时,我对他们针对我个人十几年的监视竟然产生了近乎热切的感激。我离开皇宫后,奥古吉埃在亚特拉的间谍,也就是那个名叫谢尔德的侍从掩护他二人离开了首都星,并由另一个间谍拟态成赫宾塞留在了宫中,继续行动。
我深知,这是一种软性的挟质。星星和赫宾塞来到奥古吉埃,意味着我需得以奥古吉埃的办法行事。我不能背叛奥古吉埃,因为背叛它,就意味着放弃我仅有的一丝,不掺杂谎言的友情。如果连这份友情都失去了,我为人的意义又何在呢?
“你赢了。” 送赫宾塞去疗养中心前,我这样对罗杰说。
“孩子,这无关输赢。” 奥古吉埃的建造者温和地说,“这只关于你的选择。我们不是神,不能拯救一切,我们能救的,只是我们能够拯救的。”
“我只有一个请求。” 我说,“把我右眼的角膜送给星星。”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罗杰悲伤地看着我,“那就这么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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