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向远

　　尽管坐在回家的车上，但蒲远的心思却还停留在那一间狭小却美好的寝室里。

　　和陆然的匆匆告别，蒲远多少有些不舍。可没办法，大学四年时光里，注定要经历如此多的分分合合，他没办法逃过。

　　车上的氛围沉寂了很长时间。蒲远还是习惯性地用耳机堵住耳朵，通过手机里躁动的音乐来暂时逃避这世间存在的苦涩。

　　可一首歌方才听到一半，他便被强制摘下了耳机。

　　“小远，小远。”正在开车的叔叔一阵急促的呼唤，让蒲远不禁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蒲远言辞之中尽是不耐烦。

　　他倒是想听听，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大事，是可以让他摘下耳机倾听的。

　　“你爸爸昨晚已经回来了，现在应该在家等着见你。”蒲远的叔叔——蒲永说道。

　　“哦。”蒲远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距离他上回见到那个阴沉的男人，已经是正月里的事了。

　　男人向来把公司看做生命里的第一位，这次居然专门为了见自己一面，暂且搁下手头上的工作，百年难遇地回家了？

　　不知为何，蒲远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能让男人打破工作惯例，临时回家一趟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蒲远叹了口气，戴回了耳机，目光望向车外。

　　熟悉的高楼建筑已经在远处若隐若现，这座城市，终于在傍晚逐渐亮起的灯火中，展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这才是蒲远熟悉的青州城，繁华却吃人，全然不像刚从大学校门里走出来，所见到的那般华丽多彩。

　　***

　　又过了差不多四十分钟，蒲永的车通过升降门，驶入地下室里。

　　进入地下车库后，蒲远猛然感受到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这样的气息，他曾经忍受了十八年，可这一次，似乎要比往常感受到的，还要浓烈上几分。

　　蒲远厌恶地瞥了瞥嘴，没等在旁等候已久的保镖们上前迎接，便抢先打开了车门。

　　他在湿冷的环境里伸了个懒腰，随后懒散地朝保镖们摆摆手。保镖们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帮他从后备箱里搬出行李来。

　　就这样，蒲远跟蒲永走在前边，身后几个保镖搬着行李，面不改色地、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走进家门，一股冷若冰霜的气息直击蒲远的脸庞。

　　一个身着黑色西装、气质高雅的男人此刻正坐在客厅沙发里，品味着一杯茶水。

　　这便是蒲远的父亲，也是青州一家上市公司的执行总裁，大名鼎鼎的蒲亦先生。

　　“蒲总，小少爷到了。”保镖在门口提醒道。

　　“嗯，看到了，你们的任务结束了，下班吧。”蒲亦扭过头来，对着蒲远打量了一遍。这样的眼神，像是一种审视，似乎是在确认眼前这个满脸愁苦的少年，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是。”保镖们正想着帮蒲远把行李搬上去，却被蒲远拦住了。

　　“你们先走吧，这点东西，我自己能行。”蒲远说道。

　　“好的，少爷。”保镖们听从号令，及时收手，随后排着整齐的队伍出了门。

　　大门一关，整栋压抑的房子里，顿时只剩下了这家里的人。

　　“愣在门口干什么，过来，到我身边来。”蒲亦招招手，然后又看向蒲永，说道，“饭菜准备的差不多了，你先过去吧，我跟小远聊完天，再过来。”

　　“好的，哥。”蒲永这个乖弟弟很听他亲哥哥的话，立马上楼前往餐厅。

　　楼上餐厅里有个忙碌的身影，便是蒲远的母亲——程盈女士。

　　她手艺绝佳，因此每次蒲亦回家，都习惯将做菜的厨子撵回家，盼望尝到夫人亲手烹饪的菜肴。

　　程盈算是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狠狠秀了一把手艺，餐厅里那满满一桌子的菜肴，堪比一场盛宴，便是出自她这双手。

　　***

　　“我还要帮行李呢。”蒲远试图寻找理由拒绝蒲亦的谈话邀请。

　　“你先过来，我把话说话，你再搬也不迟。”蒲亦却没舍得放过他。

　　面对蒲亦诡异的热情，蒲远还是怀揣着不安走了过去。

　　刚坐下，蒲亦便伸出了他那双修长精致的手，拉着蒲远的两只手，细细柔柔地摩挲着。

　　“怎么感觉又瘦了？学校里没有好好吃饭？”蒲亦问候道。

　　“是吗？我自己都没有感觉。”蒲远装傻。

　　“学习之余，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蒲亦关心的话语传到了蒲远的耳朵里，便自动变了个意思。

　　按照这个男人往常的套路来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让蒲远抓紧学习，日后找个好工作，可不要输给他这个当父亲的。

　　“还行，学习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困难和劳累的事，我能把控好的。”蒲远简直不敢当着这个男人的面回忆起他这一整个学期来上课时的表现。

　　若是被蒲亦知道他已经把翘课养成了习惯，非得气死不可。

　　蒲远还是个比较孝顺的孩子，所以果断选择了隐瞒。

　　“你能习惯就好。”蒲亦一脸欣慰的表情。

　　他早就通过埋藏在学校里的眼线，得知了蒲远在大一上学期间取得的优异成绩，因此也是十分放心。

　　“其他方面呢？有没有交什么新朋友？”蒲亦继续问道。

　　一谈到交朋友，蒲远便想到了赵毅跟陆然的事。想必前者，蒲亦早就了解清楚了前前后后，至于后者，他或许很快也便知道了。关于蒲亦有可能安排眼线监视他在大学里的一举一动的事，蒲远心里早就有了怀疑，没敢十分确信，但也不会排除这种可能。所以，他这一学期下来，都是小心小心又小心，不会让那些破芝麻烂谷子的事，轻易泄露出去。

　　“平时忙着上课学习背书，你也知道的，我们这个专业，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投入在背书记忆上。课后，我又忙着处理作为学习委员要忙的事。也得亏我没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社团，这才让我能在难得的空余时间里稍微喘口气。休息时间就这点了，我哪有空闲时间谈恋爱。”蒲远一半真实一半虚假地回答道。

　　他浅浅混淆了个概念，将蒲亦问题中的“新朋友”，理解为了“女朋友”。这个小巧思，在蒲远说完一大段话后，显得合情又合理。

　　但蒲亦还是没被轻易糊弄过去。当然，这也是蒲远意料之中的。他这个麻烦的父亲，还真是难缠无比。

　　“我说的不是女朋友，你当然不该在刚进大学的时候就谈女朋友，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大学里鱼龙混杂，虽然能进入你们学校的，大部分都被称为人才，但还是避免不了有些……”蒲亦知道自己说话难听，就没有在儿子面前表露出来，“反正，你有着这样一层身份，应该要有辨识人性的能力，跟符合自己阶级的人交往，方为正道。”

　　“嗯嗯。”蒲远点点头。

　　这样的话语，他早已听了不下上百遍，早已麻木。

　　蒲亦说的，的确是有几分道理在的。

　　大学是面向全国开放的，只有你有足够强的实力，都能来到这里。但成绩好的不一定都是好人，好人也不一定是成绩好的。

　　蒲远怎么说也是年满十八岁的成年人了，又度过了半年的大学时光，他在识人上，也是肉眼可见有了成长。

　　此时的蒲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得不委屈、任人摆弄的囚笼少爷。

　　“其他朋友呢？你们寝室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

　　果然还是逃不过，蒲亦终于还是聊到了这个话题。

　　“嗯。从这学期开始，就是我们三个人了。”蒲远隐隐不安地答道。

　　“那个退学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忘了，没关系，我就是想问问，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蒲亦问道，言辞中透露出一丝关心。

　　“很少了。”对于赵毅，蒲远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在的。

　　毕竟，一个月前刚得知他因为轻生未遂而退学的事时，蒲远颇受打击，在阴影里待了一整个寒假，方才走出来。

　　蒲亦也感受到了蒲远心头仍未彻底愈合的伤疤，便也点到为止。

　　“还是要向前看的。我也打探过一些，他现在应该也过上正常的生活了。能从这样的打击里走出来，他很厉害。”蒲亦居然还能夸赞赵毅，这是蒲远完全没有想到的。

　　只是，同样成功从过去的阴霾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蒲远，却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夸赞。

　　蒲远多希望蒲亦也能多看看自己，看看你唯一的儿子，是怎样挣扎着从过往的泥泞里爬出来的。

　　可蒲亦一直以来都在装聋作哑，对过往蒲远受到的委屈和苦痛，他从未过问过，也没有透露出一丝丝悔过之心。

　　可以说，蒲远年少时受到的几乎所有的打压和痛苦，都是来自于这个男人。

　　作为罪魁祸首，他却仍然坚守着他身为蒲亦的那一套趾高气昂，从不肯微微低下头来，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歉疚。

　　这么多年过去了，蒲远也早就习惯了这个男人的高强自尊心，因此也便没再怀有过这样的痴心妄想。

　　***

　　“寝室里三个人，相处起来还好吗？”蒲亦接着关心道。

　　“挺好的，跟四个人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蒲远尽量装作一身轻松的样子。

　　在蒲亦通过别的什么手段得知他的一些情况之前，蒲远绝对不能自己先露出马脚。

　　“那你跟谁走得稍微近一点？”蒲亦冷冷的问道。

　　这可谓是个致命的问题。

　　蒲远原本想一碗水端平过去，但又想到，这个男人肯定不会相信的，于是临时变换了回答：“从西北来的那个，你应该也知道了，我们从大一军训那会儿，就一块儿训练，后来还一起加入了学校的龙舟队。”

　　“他叫什么名字？”蒲亦没有故意装傻，他的记忆的确不好。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记住过家门的密码，从未记住过蒲远的生日，也从未记住过，除了公司之外，他还有个家。

　　“江骛。”蒲远回答道。

　　“哪个wù？”

　　“好高骛远的婺。”蒲远这次是脱口而出。

　　“江骛，这倒是个好名字，还跟你有点渊源，怪不得你们走得近。”蒲亦笑了。

　　这句话，蒲远倒是挺认可的。

　　“不过，我听说他家里条件不是……”蒲亦特别留意了一下儿子的情绪，点到为止，没有说明。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正是倔强跟执拗的时候。

　　蒲亦明白的，他这个儿子，在性格方面，可谓是一比一完美继承了自己。性子里的倔强和执着，可不是常人能够相比的。

　　他跟江骛朝夕相伴了一学期，彼此之间的关系早已非比寻常。若是此时此刻，突然点明，逼迫他跟那个江骛断绝，对于蒲远来说，肯定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

　　可尽管蒲亦没有点明，但蒲远还是感受到了他父亲的意思。知父者，莫若子也。

　　“他家庭条件，的确是跟我们家不能相比的。可纵观整座青州大学，能跟我们家旗鼓相当的，又能有多少呢？”蒲远苦笑着问道。

　　“我自然也不是要你完全按照我们家的实力去交朋友，我当然是知道这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但你也不能……也不能太过……极端吧。”蒲亦脑袋里闪过了很多个词语，但左思左想，迟疑了很久，方才给出一个最为合适的。

　　“您又做过背调了？”

　　“好久之前的事了，在你进入大学那时候，我就安排人调查过了。”蒲亦不经意间，还是摆出了一副骄傲自豪的模样。

　　蒲远无语。

　　他果真还是小看了蒲总。

　　可太有实力了。

　　算了，做都做了，蒲远也懒得跟他掰扯清楚，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凡是要跟蒲远密切接触的人，不管男女，蒲亦都会在背后调查一番，确保不会有什么不正常的人混入其中，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不必要的伤害。

　　或许早在他做背调的时候，便已经觉得赵毅这个人不对劲了。可每个进入大学里的人都应该被公平公正地对待，因此碍于学校领导的面子，蒲亦还是选择了后退一步，没有把赵毅踢出自己儿子的社交圈。

　　这一退让，好了，赵毅这个隐患终究还是在一个月前爆发了。

　　早知如此，蒲亦当初就算要撕破脸，也绝对不会放任这个小子继续留在蒲远身边的。

　　吃堑长一智，就是因为当初赵毅的事，害的蒲远也沉闷了一段时间，蒲亦这回才会如此警觉。

　　江骛的家庭跟赵毅大差不差，虽然他没有经历父母离异，但西北终究还是距离青州城太过遥远了。

　　那是一片蒲亦根本没有接触过的区域，他并不了解那里的人性格如何，只能从专业人员口中了解到一些事情。

　　但光从背调获得的信息上，蒲亦也了解到了一些江骛从未告知过蒲远的秘密。

　　这些秘密，或许又将成为一个巨大的隐患。

　　蒲远已经因为一次意外，苦痛过了一个冬天。

　　他不希望蒲远再出什么事。

　　可蒲亦以为的，终究只是他以为的，替换不了蒲远所认为的江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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