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旧梦

　　对于宋伊恩来说，情人节这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珍贵。
　　电视里播放的电影无人问津。
　　他和俞景坤在床上、沙发上、书桌上缠绵不休，直到天色渐渐暗沉……

　　事后，俞景坤照常在浴室里帮宋伊恩清理身体，宋伊恩却趴在他怀里泪流不停。
　　昨天晚上在家门口看见俞景坤时有多欣喜，他现在就有多伤心。

　　从浴室里出来，宋伊恩腿软地走到书房窗边，忐忑地拉开窗帘一角……
　　他窥见窗外已经有些发蓝的暮色。
　　路灯亮了，街上的车流多了起来。

　　明明才见面没多久，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他甚至没有办法送俞景坤去机场，因为妈妈一定不同意他这么晚还外出。
　　好想快点独立……
　　宋伊恩在心里哀声说。

　　温存的一天并没有缓解情人的相思之苦，反而，宋伊恩越来越消沉。
　　半个月后，俞景坤回伦敦仅仅停留了一星期，又带着刘泰明一同飞往洛杉矶。

　　宋伊恩越来越患得患失。
　　每一个无法通话的深夜，他都在猜疑和不安中入睡、流干了眼泪。

　　米娅提醒他要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可宋伊恩却做不到。他的喜怒哀乐都被一只小小的手机牵动着。
　　俞景坤回复了消息，他就开心，俞景坤杳无音讯，他便伤心。

　　起初，宋伊恩的朋友们还对他的这段恋情很感兴趣，可谁能架得住宋伊恩总是反复提起同样的话题、总是魂不守舍地查看手机？
　　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聊电影、漫画、去哪儿玩、考试怎么办……

　　只有宋伊恩，他被困在一座名为爱情的孤岛上，而朋友们正在离他远去。
　　少年的心事太过单纯，还不知这世上何为真正的疾苦。

　　春天来了，万物却没有复苏的迹象。
　　一个乌云密布的早晨，宋伊恩心不在焉地在教室里听课。
　　他偷偷打开手机，俞景坤还没有回复他的信息。对话框的最后一行是宋伊恩几小时前的留言——

　　【宋伊恩：我做噩梦了】
　　【（大哭emoji）】
　　【梦到妈妈死了，好难过】

　　等教授宣布笔试开始，宋伊恩才急急忙忙将手机丢回包里。

　　整个教室陷入寂静，不知过去了多久，大门被扣响。
　　宋伊恩一脸茫然，被紧急叫到了走廊上。

　　矮小的金发女士满眼同情与关切，她拍着宋伊恩的小臂不停安慰他。
　　而宋伊恩僵直在了原地。

　　早就熟悉的英文，此刻变得陌生不已。
　　任凭关心的话语从耳边飘过，宋伊恩只记得那一句——
　　“你的母亲正在抢救室里。”

　　好不容易踏上前往医院的地铁班车，宋伊恩才缓过神来。
　　他开始全身发冷，站在破旧的伦敦地铁里，整个人被绝望吞噬。

　　忽地，列车靠站，宋伊恩一个没站稳，肩上的背包滑落下来。
　　就在弯腰捡包的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昨晚的噩梦——

　　梦中的他也像现在这般，因为收到了妈妈的噩耗而赶往医院……
　　而列车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的书包也像现在这样，滑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他因为浑身无力而捞了个空——
　　是的。
　　没错。
　　一模一样。
　　宋伊恩眼看着自己扑空的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然后是什么？
　　梦里，有一个印度大叔帮他捡起了书包，口音浓重，却饱含关心地问他——
　　还好吗？孩子。

　　“还好吗？孩子。”耳边响起梦中的声音。

　　轰——！！！
　　宋伊恩的脑内炸开震鸣，他机械地转头看向身旁……
　　早就在梦中出现过的印度大叔把书包递给他，冲他笑了一笑。

　　噩梦竟然就在眼前上演。
　　刹那间，宋伊恩快要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忘了说谢谢，逃似地跑下车，一路踉踉跄跄地狂奔，夺眶而出的眼泪一颗一颗卷入冽风中。

　　宋伊恩几乎无法自制地回想起那个噩梦。
　　而命运的轨道，似乎正在与梦境悄然合并……

　　一模一样的医院、梦里见过的护士、宋伊恩像梦里早就做过的那样拿出在家里翻找到的证件，握着笔、颤抖着填写表格……
　　很快，他被带到一间隐秘的休息室等待抢救消息。

　　等候室里只有宋伊恩一个人。
　　和梦里的那间等候室一样冰冷、空寂、充满无情的消毒水气味。
　　他会在这里得知永远失去妈妈的消息，最后看着宋珠影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推进了焚烧炉。

　　痛苦与恐惧几乎让宋伊恩失温。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宋伊恩顿时从绝望中惊醒。
　　他颤抖着掏出手机……看见了俞景坤的来信。

　　宋伊恩努力捧着手机打字，却因为双手发软而不停出错。
　　最后，他手抖着错发出去一行意义不明的消息。
　　而俞景坤像是预知了什么似的，直接弹来了语音通话——

　　“……喂、喂？”
　　宋伊恩才张嘴，所有绝望和恐惧便像是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往外疯长——
　　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宋伊恩积压已久的眼泪在这一刻决堤。

　　“慢慢说，伊恩。”俞景坤刚睡醒的嗓音低哑，充满厚重的安全感。
　　“妈、我妈妈出事、在抢救、怎么办？很危险，可能会死，怎么办？哥哥、怎么办？”
　　俞景坤那头传来被褥掀起的声音，“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医生说……”宋伊恩哭得含糊不清，“说失——”

　　突然，等候室的大门被推开，一名瘦小的女医生径直朝宋伊恩走过来。
　　“下午好，先生。我是负责宋女士的主治医生，柯蒂斯……”

　　宋伊恩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脱口而出一句中文，看见有些愕然的柯蒂斯医生，才反应过来——
　　“你先和医生沟通，伊恩。”俞景坤在电话里说。

　　宋伊恩迅速擦掉眼泪，他站起来，将手机塞进口袋里，“您好，柯蒂斯医生。”
　　“好消息是，抢救很成功……”
　　柯蒂斯的嗓音略带疲惫，她平静地将宋珠影身上的刀伤娓娓道来……
　　而宋伊恩的眼泪却又一次断线。

　　很快，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门，宋伊恩终于看见妈妈。
　　她躺在病床上，繁杂的仪器围绕着她，那么苍白、弱小、宛如尸体……
　　即便这样的结局已经比那个妈妈死去的噩梦要好许多，但宋伊恩依然心痛如绞。

　　口袋里的手机因为信号不佳而断了电话，此时，大洋彼岸的另一头——
　　俞景坤松开攥紧的右手，手掌已经冷汗湿透。
　　他沉重地叹一声气，给宋伊恩发去信息：【我暂时还回不去，你有事找小陈】
　　【（名片推荐）】
　　【我会尽快去伦敦的】
　　犹豫了半晌，他又发送一个微笑emoji.

　　今天，俞景坤做了一个十分诡异的梦……
　　他又一次梦见自己的双手变得苍老，整个梦境，他一直坐在桌前书写。
　　那日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眼，而醒来之后，俞景坤只记得一句话——
　　【一定要救宋珠影】

　　他带着强烈的懊悔惊醒。

　　一定要救宋珠影。
　　一定要救宋珠影。
　　一定要救宋珠影。

　　这行字在眼前不断闪回，像是一种使命，像是一次危急的自救……俞景坤没由来地感到紧张。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很快。
　　俞景坤打开手机，是负责追踪宋珠影的‘小何’发来了信息。
　　看见【宋女士目前在抢救室】这行字眼，俞景坤几乎快要被恐惧吞没……
　　他又想到梦里的那行笔迹：一定要救宋珠影。

　　绝望如鲠在喉。
　　他害怕宋珠影就这样死去。

　　为什么？
　　明明只是出于宋伊恩的缘故，顺手救下他的母亲而已。
　　为什么宋珠影生死未卜的消息会让他如此惶恐？
　　为什么？

　　想到这里，俞景坤找到巴特·丘吉尔的电话号码。
　　他清了清嗓子，按下拨号。

　　……

　　宋珠影住院才过去十天，却漫长如斯。
　　距离俞景坤回伦敦还有三天时间，在这之前，虽然有陈望赫的帮助，但宋伊恩依然过得无比艰难……

　　妈妈住院的第二天，恰好碰上交房租的日子，宋伊恩不得不自己学着给房东汇款。
　　妈妈住院的第四天，房子因为水电欠费而无法正常洗澡，宋伊恩去了俞景坤的家里。次日，陈望赫陪着他一起解决了账单问题。
　　妈妈住院的第五天，犯人仍然逍遥法外，宋伊恩在警察局被只会踢皮球的英国警察给气哭了。
　　妈妈住院的第九天，宋伊恩在米娅父母的建议下，了解了有关外国人低收入补助的政策。

　　学校那边，宋伊恩请了假。
　　可朱尔斯的工作来之不易，他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不得不按时去打工。

　　宋伊恩意识到，原来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琐碎规则。
　　他像个穿着大人鞋学走路的幼童，拖着不合身的长西装、装出成熟模样，却别扭、踉跄、忐忑不安地行走在井井有序的巨人人群中……
　　陌生、害怕、无助，却还要硬着头皮前行。

　　唯一的意外之喜，是朗瑟给宋伊恩推荐了一个模特面试的工作。
　　宋伊恩也顾不得妈妈会不会有意见，宋珠影一时半会儿绝对无法工作，他知道自己或许要肩负起养家的重任了。

　　在通往面试场地的路程上，宋伊恩始终吊着一口气，紧张极了。
　　驾驶座的陈望赫瞥了他一眼——

　　宋伊恩双手抓着安全带，低头不停地深呼吸。
　　伦敦今天罕见地出了太阳，车窗外微光闪烁，勾勒着宋伊恩精致绝伦的侧脸。
　　这一幕无比神圣。
　　金色的阳光，英俊的少年，飞驰而过的伦敦老街。
　　美丽、梦幻、惊为天人。

　　“你很紧张吗？”陈望赫说。
　　宋伊恩苦笑着抬起脸，那双漂亮的猫眼里秋水潺潺波动，像有欲哭的薄泪。
　　“嗯。第一次面试，我怕表现不好，也怕选不上我。”宋伊恩虚弱道。
　　“肯定能选上你。”陈望赫很笃定。

　　陈望赫是个比刘泰明外向些的人，一丝不苟的模样那都是装给上司看的。经过和宋伊恩这一星期的相处，他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小孩。

　　宋伊恩垂下眼眸，“谢谢。”
　　“没想到你这么没自信。”陈望赫心里感叹，鼓励道：“长得像你这么好看的人很少的，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男的就更少了。我想想，我见过印象比较深刻的……俞总的姐姐很漂亮——完了，这能说吗？你千万别跟俞总说啊。”

　　宋伊恩愣了，“哦哦，我不说。”
　　“听说明星都是本人比电视上好看，但我也没见过。俞总的姐姐确实是比照片上好看很多。”陈望赫目视路况，轻快地说，“气质很好。”

　　“他姐姐是明星？”宋伊恩吸了吸鼻子，疑惑地一歪脑袋。
　　“不是，但也算是个名人吧。你可以上网搜一下，俞书培。”
　　“他姐姐比他长得好看吗？”
　　“哈哈哈，这能说吗？”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不告诉他。”
　　“不说了。”陈望赫抿起嘴。
　　“你这么说，意思就是他姐姐更好看吧？”宋伊恩眯着眼睛看他。
　　“我没说啊。”陈望赫笑了。

　　“切……我看看。”
　　宋伊恩咕哝着，当即掏出手机，才打了一串【yushup……】就自动弹出了俞书培的名字，紧接着，满屏的美照映入眼帘。

　　俞书培和俞景坤截然相反，是个极爱打扮的主，宋伊恩一口气看完了二三十张照片——居然连一个重复的包包挂件都没有。
　　她看起来每天都在吃喝玩乐、周游世界，可陈望赫告诉宋伊恩，俞书培是个相当成功的企业家。

　　见宋伊恩不再独自忧伤，反而津津有味地翻阅着俞书培的照片，陈望赫欣慰地勾了勾嘴角。

　　“他们俩长得不像诶。”宋伊恩嘀咕道。
　　“确实。”陈望赫附和。
　　“我没觉得他姐姐比他好看啊。”
　　明明是哥哥更好看。宋伊恩在心里说。

　　“哈哈哈。”
　　“你笑什么？你觉得姐姐好看，对吧？”宋伊恩又眯起眼睛，故作审问，“你对他有意见吧，因为他是你的老板。难道他对你很凶吗？”
　　“没有没有。”
　　“你不是说你的工资很高吗？你看，我都赚不到那么多钱，他对你多好呀。”
　　“哈哈哈哈哈。”陈望赫忍俊不禁，“对，你说得对。”
　　“有没有我能做的工作？要不我也给他打工吧。”宋伊恩挺直身板，“我想想，我会什么……”

　　“你就适合做大明星，别来做我们这行，太浪费了。”陈望赫用哄小孩的口吻说，“你看你长得这么帅，应该给更多的人欣赏欣赏。”
　　宋伊恩忍不住笑了。
　　陈望赫瞄他一眼，再接再励，“我每天看见你心情就很好，应该让更多人看看。”
　　“你好夸张！”宋伊恩咬着嘴唇，笑眼弯弯。
　　“真的。”陈望赫由衷地说，“你可能自己看习惯了。”
　　宋伊恩转动小猫眼，眉梢跃动着小骄傲。他哼哼道：“我没有看习惯啊，我每天照镜子心情就超级好。”
　　“哈哈哈哈哈。那你怎么不自信一点？”

　　“我没有不自信啊。”宋伊恩唉声叹气，“但是我怕我太矮了，当然，不是作为一个人，是作为一个模特。然后，我也没什么肌肉……”
　　“噢……”陈望赫缓慢地点头。
　　“模特很看身材和身高吧？”宋伊恩有些泄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只是脸好看而已……”

　　三小时后，一间偏僻的咖啡厅内。
　　小麦肤色、羊毛卷发、涂着棕色口红的中国女人抬了抬圆框眼镜。
　　“脸。才最重要的。”她犀利道，“只要脸好看，身材可以练，身高更是浮云。”

　　她叫林卓芙，是一名模特星探，正在伦敦享受她的年假，是宋伊恩在刚才的面试中认识的，也是这次面试的品牌老板的好朋友。

　　只见林卓芙托起咖啡杯，摇头笑了，“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模特就是傻高个，没办法，大部分人不懂行。我面试过很多小孩，长得普普通通，因为个子高所以从小被说长大了可以做模特……笑话呢？模特是谁都能做的？而且你也不矮，180，够了，再往上报个几公分，在国内是黄金身高了。你应该还能长个的，你还小，多喝点牛奶。”

　　她根本不给宋伊恩说话的机会，自顾自道：“至于身材，你不用想得太夸张，你挺瘦的，比例很好，顶够了。不是所有男模特都像你想得一样敬业的，没肌肉的多了去了。但是你想健身也可以，男人练一练好看的，锦上添花，好事。不过别练太壮，没有市场，你也不合适。”

　　宋伊恩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

　　“嗨呀，我真是无语了，出来放个假又工作上了。”林卓芙笑道，“不过被我赚到了呀。”
　　宋伊恩也跟着笑笑，看起来却十分勉强。
　　“伦敦的话，外国人拍摄还是偏少的，你最好是回国发展，我保你能爆单。”林卓芙紧紧盯着宋伊恩，笑意快要溢出来，满眼都是看见摇钱树的喜悦，“我的眼光很毒的。你信不信，你签给我，第一年就能挣这个数。”

　　林卓芙比了个‘七’的手势。
　　宋伊恩迷茫地眨眨眼。
　　林卓芙眼睛发亮地说：“七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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