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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四)
天亮时分,雨停了,乌云却没完全散去,曙光艰难地从层层密云之中杀出一道细缝,随时可能遭遇反噬。
趁此刻天晴,小岛胡乱扒了几口早饭急急赶去学校。
沿路泥土与草地的潮湿气息迎面扑来,小岛腿蹬着车,眼睛四处乱瞧,专挑墙角地缝,这种天气,最容易长蘑菇了。
新生的蘑菇圆鼓鼓的顶,胖嘟嘟的,十分可爱,在云州时,有一回上学路上她捡了十八只呢。
无奈一路骑行,别说蘑菇,连青苔都没长出一寸。
直至骑行到学校西侧围墙,小岛眼睛忽然一亮,嚯,墙壁上长出一个福娃!
“体态丰腴,面容娇憨,嗯,是个女娃。”
小岛煞有介事地点评,忽地感觉后座猛然一沉,不用猜都知道,这吨位只有万眷才配。
果然,万眷欢快的声音响起,“你又在嘀咕什么?”
小岛指向围墙,“这是学校什么宣传画吗?”
万眷揉了揉眼:“不知道。”
小岛觉得有趣,盯着看不肯走,“隔几天就冒出一只,你说下一只会是谁?”
万眷推她一把,“走啦,管它是谁,你不指给我看,我压根都没发现。”
“那么肥一只,你看不见?”
“谁会注意啊?!”
小岛着急:“卷儿,你缺少一双像我一样善于发现的眼睛。”
万眷睨向小岛的双眼皮,“等高考后,我去割一刀。”
小岛:......
万眷打了个哈欠,“你每天都起那么早?”
小岛点头。
“有觉不睡,非傻即笨。”万眷又是一个哈欠。
“我睡了,加上午休每天足足七小时!”小岛不服气。
“七小时?”万眷差点没跳起,你还在放暑假吧?
“十点半睡觉,五点起床,加上午睡半小时,正正好。”
万眷一头栽向小岛硬邦邦的后脊背,喃喃看天:“十点半......我还在磨刀霍霍向试卷,你却已经携手周公逍遥游了。人比人气死人!”
“可不是嘛,学年第一。”小岛翻她个白眼。
“不过,你为什么早上五点就起床?”万眷想不明白,以她的学习习惯,若是某天做题上了头,五点钟,大概是她放下屠刀爬上床的点。
小岛想起早上空荡荡的旧操场,眉眼耷拉地撇嘴,“我起来,吃早饭。”
万眷:......
前方即将到达校门,小岛按刹准备减速,岂料万眷策马似的给了小岛一鞭,“驾!别停!直走!今天早,我带你去天堂!”
天堂?
一个急刹,万眷差点又一次栽倒在校门口。
顺着万眷所指方向一路骑行,绕过教学楼,操场,食堂,纵穿整座校园,最后她们停在宿舍区和教学区接口处。
万眷跳下车,兴奋地指向马路对面,“噹噹!天堂书店!”
小岛:......
“你去吧,这是学年第一的天堂。”小岛悻悻转身。
万眷一把将她拽回,嘴努向隔壁那家店面,“喏,那边是你的天堂,上次说要带你来的超市!”
小岛回头一看,乐了——忘不了超市,果然是人间天堂。
两人分道扬镳,小岛奔向超市,猴子进苞米地似的见什么都想要:原味奥利奥一包,康师傅夹心饼干柠檬味奶油味蓝莓味各一袋,阿尔卑斯焦糖味奶糖一包,彩红糖一盒,可乐糖一袋......
等她摇摇晃晃快挪到收银台时,没忍住又去抱了两瓶旺仔牛奶。
终于,“哗”地一下,零食掉落一地。
旺仔小子呼噜呼噜连滚好几圈,最后卡在货架最底层,翻着大眼睛一动不动。
小岛只好先将怀中零食放至收银台再弯腰去捡,一只修长秀气的手出现在眼前,将红色牛奶罐朝前一递。
万眷的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看了?
小岛顺手接过,奇怪道,“这么快就买好书了?”
抬眼的瞬间,那张翘首以盼的脸猝不及防地印入眼帘,小岛眼睛骤然一眯。
唔,你,你是才洗过澡吗?
头发尚未干透,散出的淡淡水汽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彩虹般色彩,头顶电风扇呼啦作响,吹来一阵清爽的柠檬香味。
少年微微抬头,那双眼睛睨着她,好似在笑:怎么又是你?
小岛慌乱地垂下脑袋,抬手挡住前额,“光......太刺眼了。”
“同学,就这些吗?”柜台后售货员大妈扯着嗓子问道。
两个人同时看向柜台,小岛尴尬地点头。
方南山嘴角微扬,侧身往柜台后货架走去。
超市里安静地只剩下售货员大妈滴滴地扫码声,小岛心里默念:阿姨,你扫慢一点,慢一点。
“二十四块八,卡呢?”
小岛急急摸向口袋,糟糕,昨晚换裤子时钱包和卡一起扔洗衣机了!
“忘带了?”大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不耐烦道,“年纪轻轻的怎么不长记性呢。”
话音刚落,刷卡机上多出一张卡。
“刷我的,”说话间,方南山走到收银台前,抬手一指,“还有这些。”
小岛立刻朝方南山露出标准式舔笑,但当她看到置物台上多出的东西时,嘴角不由一僵。
小岛指向置物台:“......这是?”
“一次性纸碗。”
废话,我又不瞎!
谁上学自带一次性纸碗啊?干嘛用的?
“我说,你们认识吗?” 大妈突然打断两人对话,眼里闪出八卦的精光。
小岛眼皮微抬,凝向方南山的眼,又倏然回落。
我们,应该不止认识吧?
“我们认识。”万眷掀起卷帘门,一拍胸脯,豪气万丈,同时掏出校园卡递向小岛,“你没带卡啊?刷我的。”
“不用——”方南山突然出声。
小岛和万眷同时看向他。
“不用......麻烦,”方南山偏过脸,干涩地解释,“阿姨已经扫好了。”
“认识就好,这年头骗子太多,雷锋不好做,”大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不忘耳提面命一番,“小伙子记住,是二十四块八!”
“连本带利还他二五够吗?”小岛冷笑一声。
“这孩子,还会算账呢。”大妈堆起一脸假笑。
小岛抓起零食往书包里塞,万眷前来帮她,可是这货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不是五点就起来吃早饭了吗?这么多糖你不嫌齁吗?糖吃多了人容易傻......”
小岛气得直接去扯万眷嘴巴,万眷往后一躲,继续说,“福尔摩斯思考时可以一日一夜不进食,因为咀嚼会影响他思考的速......”
超市门帘拉开,一个男生推门而进,万眷适宜地闭上了嘴。
是崔志平。
“早。”方南山热情地同他打招呼,脸上露出明快的笑容。
那种熟悉程度让小岛心生向往。
“等等我。” 崔志平喊住方南山,顺便同小岛和万眷点头打招呼。
崔志平买东西很快,不一会儿,他绕过一截货架来到收银台前,小岛瞧去,是一堆萧山萝卜干。
这两人买的东西真奇葩,小岛心想。
方南山:“买给奶奶?”
崔志平:“对,她喜欢这种口味,其他超市还买不到。”
什么好吃的其他地方买不到,小岛好奇地探头看向崔志平的塑料袋,却被万眷一把拽回,“走啦。”
小岛掏出自行车钥匙弯腰开锁,万眷忽然调头跑向超市门口的崔志平,“上次生物老师说的那本竞赛书,叫什么名字?”
“我带你去。”崔志平想了想,指向书店,又回头交待方南山,“等我。”
方南山和小岛只好留在原地等待,两人原本距离三四米,小岛没想到方南山会朝她走来。
清冽的柠檬香气同时袭来,小岛鼻息微动。
像是为了印证他们认识似的,方南山开口道,“剪头发了?”
“是呀,”小岛忽地上前半步,转身站到他对面,仰起脸贴近他的视线,“好看吗?”
突如其来的少女气息让方南山仓皇一滞,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好似山间清泉涌向他的心间。
方南山没回答,他垂下眼眸,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陈皮话梅糖。
“你买到了?”小岛惊讶地捂住嘴,眼里亮起跳跃的星光,“我找了十八家超市都没找到呢!”
方南山看着她,眼角不知不觉被少女的笑声压弯了一道。
小岛接过糖果,满心欢喜。
人真是奇怪,在云州时,明明是为了帮忠叔清库存迫不得已才买的糖果,现在竟像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忠叔要是知道,肯定笑话死她。
“在哪儿买的?”
“不好找,有机会我带你去。”
小岛心花怒放,一想到还有以后,嘴角简直要咧上天,她指向一次性纸碗问道,“这个用来做什么?”
“宿舍楼下有只小奶猫一直在叫,我去食堂盛点米汤喂它。”
小岛立刻从包里掏出旺仔,“我这有牛奶!”
“小奶猫不能喝牛奶。”
“喂你的。”小岛将旺仔塞到方南山手中歪头一笑,“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能!今天我值日,赶紧送我回去!” 万眷突然大喝一声。
还没等小岛反应过来,万眷已拐过她的胳膊,“走,我们谈谈!”
什么猪队友!
车棚里,万眷堵住小岛,“说!你是不是认识方南山?”
“不,不认识。”小岛心虚地眼神四下游移。
“再不承认,让你蹲下唱国歌!”
“真不认识。”
“不认识借你药膏,不认识帮你刷卡!不认识带你喂猫!不认识跟你说这么多话,还句句都面带微笑!”
你,你就应该改名叫福尔摩斯眷。
那个清晨,余小岛恬不知耻地说了许多掏心窝的假话。
她说她记性不好,脑容量太小,所以当吞进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硫化氢氨基酸欧姆安培特斯拉后,就很难再有空间吃进没那么重要的事,比如,还药膏。
万眷哼哼。
如果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大概她会说,那天清晨操场上泥土的味道,鸟儿的啁啾声,渣土车呼啦而过的声音,还有方南山身上干净的舒肤佳柠檬香皂味。
幸好万眷没有再问。
开学至今,万眷甚至连小岛从哪儿来,为什么要转学这些基本八卦都没问过。
余舟说过,人与人之间,要有基本的分寸才能长远,若是铤而走险剑走偏锋,要么一举旗开得胜通天大道任你走,要么便是满盘皆输山穷水尽不复再见。
万眷那么聪明,她不问是不想乱了分寸。
是珍惜。
教室后门没上锁,风扇过门,呼啦作响。
“同喜同喜,”杨劲霸尚在门口与其他老师攀谈,教室内已传来他显摆的笑声,“大家静一静,跟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
“崔志平同学在刚结束的数学竞赛中,夺取了全省第一名,为我们学校,为我们高二七班赢得了荣誉!大家鼓掌祝贺他!”
掌声响起,杨劲霸却愣住,“崔志平没来?”
全班人齐往后看,谁都知道,崔志平从来不迟到。
“他家里有事,让我帮他请假。”许清晨懒懒地举手说道。
杨劲霸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若有所思道,“知道了,你们继续早读!”
“他家里有事?”万眷回头问。
“嗯。”
“什么事?”
“不知道。”
万眷默了声,忧心忡忡。
她和崔志平从幼儿园一路做同学至高中,从记事起,崔志平就特别懂事。
小学二年级那年,语文老师新婚去日本度假,带回一筐进口米奇头形状棒棒糖作为礼物。在那个阿尔卑斯和真知味棒棒糖称霸的年代,光瞧见独特的米奇头造型,小朋友们就已足够癫狂,更别提糖衣上还印满让人眼花缭乱的蛋糕巧克力甜甜圈以及迪士尼各种卡通人物。
棒棒糖未发完,全班已沸腾成一锅粥。
语文老师大声说,如果谁能克制住自己,第二天完整无缺地把棒棒糖带回学校,谁就能再获得一根棒棒糖。
可是没人听。
全班同学都在欣喜地交流所得棒棒糖是何种口味,未等老师话说完,一大半孩子的棒棒糖已塞进嘴,老师期盼的笑脸逐渐枯萎凋零。
万眷本以为她可以做到,毕竟,整个白天她都忍住了。
直到入睡前,那只放在睡衣右侧口袋的棒棒糖好似长出蜘蛛腿,七八只脚同时在她胸口挠个不停,万眷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她愤怒地爬起,去它的克制,去它的奖励棒棒糖,我现在就想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棒棒糖入口那一刻,燥动的心不再狂热,它在冷却,以万眷意想不到的速度,变得冰冷沉重。
万眷到现在都记得,那只棒棒糖是缤纷莓子味,甜,但更酸。
第二天,语文老师只字未提棒棒糖,当她心灰意冷地说,我们接着昨天讲课文时,崔志平举起了手,手上是一只未拆封的棒棒糖。
语文老师惊喜地笑出声,请他上台分享经验。
男生只是低头说,我不想让您失望。
语文老师愣在原地,小声地叹了句,真懂事。
懂事,是比听话更高阶的肯定。
万眷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听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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