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共

　　一周前的平安夜——
　　“小轩怎么长这么高了，小时候小小的，瘦得啊看着都让人心疼！”梁博轩应父亲要求给伯伯一家敬酒，他大伯母说。
　　梁父吐着一口浓郁的酒气说：“那是！那么多钱砸下去能养不好吗？要我说啊，养孩子就得砸钱！任你有什么大道理，任你培养这培养那，没钱，免谈！”
　　“小轩那是生的乖，是你的福气，换了别人，光砸钱哪里够？你看陈胖他们家的，砸钱砸傻了，大学也不去上，整天不知道在干嘛，听说找了个女朋友，小地方来的，厉害得很，野蛮人啊，一家子都赖上他了，他妈正愁呢！”说话的是大伯母。
　　“女朋友？那问题不大，我们厂的老赵知道不？他儿子喜欢男人，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说好笑不好笑，养了20来年儿子，要结婚才知道原来是个‘姑娘’！真是滑稽死了！”酒精作用下，梁父笑得脸都红了，热得又脱了一件衣服。
　　众人没听明白，有的以为儿子变性了，有的以为去医院检查才知生理性别是个女的。梁父摇摇头又摆摆手说：“同性恋！家门不幸啊，生了神经病儿子！唉！要是我啊，就断绝父子关系！这样的儿子还有什么用啊？！”
　　梁博轩这个‘神经病儿子’敬完酒瞪了他爸一眼，往嘴里塞了一块东坡肉嚼着似蜡，索然无味，干脆吐了个干净。这顿饭吃的甚是煎熬，不如打开手机勾搭一下男朋友。
　　梁博轩刷着手机等回复。
　　“博轩，你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就去谈谈恋爱，爸爸支持你，多接触各种女孩子，尝过了爱情的苦和甜，看淡了，出了社会才知道怎么选择。”梁父以过来人的口吻道。
　　“你也太操心了，我们家小轩一表人才，你还担心他这个干嘛？追他的女孩子都排到北京了吧？是不是小轩？”大伯母奉承道。
　　梁博轩抬头，礼貌性地朝她一笑。
　　“太多也不好，烂桃花要不得，谈朋友还是要挑一挑的，外貌、身高、学历，都影响到将来生孩子的，家庭也很重要，门当户对嘛，性格脾气合得来是关键，能互补那最好……”梁父喋喋不休，强迫两大桌子听他畅想未来儿媳的样子。
　　“要求还挺高，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听大伯母的，小轩呐，找女朋友就找自己喜欢的，别的都不重要！”
　　梁父酒杯往桌上一拍，颇为明主地说：“对！你大伯母说得对，只要不是男的，你找什么样都是你的事，爸爸呢，只能帮你参谋参谋……”
　　“‘只要不是男的’？那要是男的呢？”少年目光如寒风利刃，言语却淡然，薄凉，不像再为自己问，对象也好似不是自己的父亲。
　　这个年纪的孩子往往藏不住多少思，不说到自己身上还能忍，一旦说到自己身上，那便是触及逆鳞：“断绝父子关系？”
　　“说这些干嘛，你又不是……”梁父举起酒杯，正要酣饮，却在中途静止了。
　　“我就是！”少年瞪着眼说。
　　他好久都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的父亲了。他要看清楚父亲眉间的褶子有没有凝固，看清楚嘴角的胡渣有没有颤抖，他要确定他的父亲是否听清楚了他说的话。
　　整个包间都静止了。有的看着老的那个，有的看着小的那个。
　　梁父放下酒杯，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今天的聚餐是给你姐姐践行的，饭桌上不要开这种玩笑！”
　　“没开玩笑。”少年站起来，轻描淡写道，“和你的‘神经病儿子’断绝父子关系吧！就今天开始！”
　　“小轩！小轩……”第一声想骂醒这个逆子，却未料到第二声连挽留的余地都没了。
　　恼羞成怒，尚未走远的儿子听到了父亲的歇斯底里：“看看！！这就是她吴萍教出来的好儿子！！！”
　　梁博轩驻足，咬紧的后槽牙阵阵发酸，他不知道自己眼中已布满血丝。他回头，踹开门，冲到那衣冠端正的一家之主面前，揪起男人的衣领，拽紧，吼道：“别特么赖我妈身上！”
　　男人失去支点，从座位上被拽起来，又被摔回座位。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拉着梁博轩，不让他再靠近那险些被儿子揍的“可怜”父亲。
　　梁博轩也好像失聪般地拼命挣脱，不揍他一拳便咽不下这口气一般。为自己，为与叶展飞之间的爱情，也为母亲。
　　周围的声音都在劝他冷静，那是你爸爸啊！你爸也是关心你！冷静点，生那么大的气对你没好处！
　　“小轩！”
　　暴怒中，他听见了一个悲悯的声音。
　　是他那位被他泼过热汤的半路姐姐。还是小学生的梁博轩后知后觉不该拿她出气，那件事他也内疚过。
　　这顿饭，是为她践行而来的。
　　他甩开被大伯钳制的手，狠劲撂在大伯手上，像是被抽了一下，疼得大伯五官拧成了一团麻花。
　　他抓起刚才一气之下忘在了衣帽架上的羊毛围巾，夺门而出，无人敢拦着。
　　本就裂痕遍布的父子情，在平安夜，彻底粉碎了。
　　梁博轩走得甚是果决，众人瞠目，除了季蓉。
　　好在楼道很长，季蓉小跑几步，希望赶在电梯开门之前追上他。
　　“小轩！梁博轩！你站住！”季蓉边追边说：“我知道你讨厌我，讨厌我妈妈……现在，你能不能先放下这样，把我当成普通的朋友听我说几句？小轩！”
　　“就今天这件事上，我也觉得你爸那些话简直太蠢了！你没有错！真的小轩！你相信我！”
　　季蓉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语速却比步速更快。
　　“你想多了，你们有什么资格让我讨厌，我怎么样也不用你管！”梁博轩在电梯门前停下，对这位姐姐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不料，季蓉突然牵住了他的胳膊，梁博轩想推开她，看了她一眼，才发觉这位姐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红了眼眶。
　　“小轩，我跟你不一样，你父母是离异，而我，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爸爸，我妈妈一边要抚养我，一边要受到各种冷嘲热讽，在我们那的小地方，人们鼠目寸光，是大城市的孩子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艰苦……所以我很喜欢你，第一次见到你，在爸妈的婚礼上，我就喜欢你了，我好开心，我有了一个弟弟，他虽然看起来心事重重，一点也不高兴，但没关系，我心里想对你说，没关系，你已经有我这个姐姐了，以后我们可以相互扶持，像其他亲姐弟一样！”
　　“但是！”季蓉松开手接着说，“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了，没想过，我的出现会让你那么讨厌。”
　　“知道你不喜欢我后，我就很少要求爸爸带我出去玩、给我买东西了，我那时候也只是个10几岁的孩子，你的厌恶让我认为自己抢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跟你没关系，小时候是我不懂事。”梁博轩坦然道。
　　季蓉察觉到“弟弟”并没有按电梯。她的眼光很好，不曾说过几句话，也知“弟弟”正是她想象中的样子——一个有情有义的大男孩。
　　“这些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我下个月就要出国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我这个姐姐，就算不是在爸爸在名义下……也可以。”季蓉重新牵起他的胳膊，“不管你跟爸爸怎样，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成姐姐，常常跟我联系……”
　　“不要，总是一个人。”姐姐红红眼睛已经分不清是因为谁了。
　　在做姐姐这件事上，季蓉练习了无数次。她的同学、朋友都知道她有一个弟弟，闺蜜更是笑她是个“弟控”。热脸贴冷屁股，不是弟控是什么？
　　梁博轩也非圣人，难免被真挚所触动。刚断绝父子关系，忽然被这个名义上的姐姐关怀，说来可真好笑。
　　他按下电梯前，轻声道：“嗯。”
　　哪曾想这一声轻飘飘的“嗯”触发了某种奇特的开关似的，“姐姐”一个满怀栓住了他，激动地语无伦次：“呜呜呜，弟弟，我的弟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你有什么事可一定要跟姐姐说，姐姐倾尽全力支持你！小轩……弟弟……”
　　这一波猝不及防，给梁博轩整不会了，打开着手臂僵在那里，想了好几句能打破此般局面的话，最后说：“我男朋友还在等我！”
　　姐姐猛然撒手，也不再哭了，忙说：“哦！好！我……我太激动了，你快去吧！”
　　梁博轩走进电梯间。
　　“外面还在下雪吧，门口那把黄色、梨子图案的伞是我的，你拿去用！”
　　梁博轩按下1楼的按钮。
　　“我有的号码，我加你微信，你记得通过啊！”
　　电梯门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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