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长奋斗史

　　每到盛夏时节，礼顿公国首都蒂恩城的河岸公园就会迎来大批游客。
　　在这个常年雾气迷蒙的国度，阳光是珍稀资源。
　　有钱人可以定期出国度假，穷人就只能趁着难得日光充沛的一两个月，涌向有限的几处人造海滩，挨挨挤挤地抢占晒太阳的位置。
　　此时公园草坪上不仅有游客，还有原住民。
　　居住在固定集装箱和房车里的公园住客会趁旅游旺季叫卖热狗和柠檬水，赚上一笔外快，生意好的时候收入也颇为可观。
　　角落里的一辆房车外，松饼的甜香正往外飘散。吃这家松饼也是不少游客每年的固定节目。
　　这家摊主调得一手好面糊，光看成品会以为厨师是个熟练的主妇。但往小摊后一看，却会看见正熟练给松饼翻面的，是个表情沉着的俊俏少年。
　　“爸，帮我接一下电话！”少年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手上动作一顿，朝房车里喊道。
　　“你过一阵打回去就行了。”房车里，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把自己埋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报纸。
　　少年无奈，快速瞄了一眼手机屏幕，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算了，收摊再接吧。
　　公园里摊位很多，这家的队伍却最长，男游客都是被松饼的香气吸引过来的，女游客里有一半则是冲着煎饼少年买的单。
　　少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能看出做工考究的长袖衬衫。衬衫袖子被仔细卷起，露出小麦色的小臂，精瘦的手腕翻转，利落地抛着煎锅翻面。
　　汗水从他那头漂亮的淡金色短发下渗出，划过笔挺的鼻梁，从鼻尖滴落之前就被他熟练地歪头，在衣袖上擦去，动作丝毫不显邋遢，反而别有一番潇洒的味道。
　　从他手里接过餐食的时候，他那双黝黑的眼珠会从手里的煎锅，转向顾客，薄唇微抿，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肃穆的教堂，正接过天使递来的圣餐。
　　至少女游客们体验良好，买到的松饼丢给男伴，付钱主要是为了合影。
　　“哇，这个人像不像是画出来的。就这个角度，把窗框拍进去，超像书上那些水彩插画。”
　　“小弟弟，能不能再拍一张？就拍递餐的那下，绝了！”
　　男游客们也对被摊主抢了风头没有太大意见，只专注地享用着美味。
　　“你们去拍，再给我买份松饼。这也太好吃了，不吃是你们的损失！”
　　少年好脾气地笑着应酬热情的食客们，笑起来时眼睛眯起，又惹起一片“咔嚓咔嚓”的拍照声。
　　等到太阳落山，游人渐渐散去，他才有空回拨上午没接的电话。
　　“喂，您好，我是费峥，请问您是哪位？”
　　“费峥……您稍等。”
　　电话那头响起一把微微沙哑的年轻女声，“啊，费同学，你好，这里是梅娜徳公学学生会宣传部，负责今年的新生入学事宜……”
　　“有什么事吗？”费峥的态度一下子变了，不耐烦地打断对方。
　　正在打电话的谢小池顿了顿，又语气如常地继续。
　　“费同学，我们今年建了新生群，麻烦你稍后扫短信里的二维码入群。学校地址跟入学报到时间需要你上学校内网查看，你的登录时间是明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今年我们组织新生在森林公园集结，一起到学校报到，麻烦你记一下集结的时间地点……”
　　“啪！”没等谢小池说完，电话就被突兀地挂断了。
　　不能听下去了，费峥心想。
　　“谁啊？学校打来的？又不让你上学了？”费峥的父亲费伟文扭动着肥厚的脖子，看向费峥的方向。
　　“不知道。”
　　费峥闷闷地说着，从橱柜里找出来两张录取通知书。其中一张过了塑，上面的墨迹还清晰可见，另一张则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已经开始发糊。

　　他原本是谢小池的同届生，因为错过了报到登记时间，去年没能入学。
　　他还清楚地记得，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甩给他一张清单，让他选择一所“更合宜的高中”，学校还会给他发一笔补偿费。
　　其他人都沉默着接受了，那笔补偿费足够他们考上大学，那张清单上的高中也不差，都是两大公学以外数一数二的学校。
　　但他不服啊，他比谁都清楚，一旦妥协，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像他父亲一样，熬了一辈子，被年纪是他二分之一的年轻人骑在头上。
　　明明在资历上已经摸到了高级文官的门槛，最后却被发配去做仓库管理员。
　　梅娜徳公学、利卡图公学，被称为“高级文官直通车”。
　　他不想跟父亲走一样的路，他要拼一把，至少看一眼，这辆“直通车”上的风景。
　　所以他拒绝了学校的补偿，第二年又从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再次考上梅娜徳公学。
　　他也跟其他接受了补偿的同期生交流过，学校会用各种手段把他们拒之门外，录取通知书上的错误时间只是其中一个陷阱。
　　因此，当他听到谢小池说需要另外集结到校的时候，下意识就认为，这又是一个让他们错过报到时间的阴谋。
　　对方的操作空间很大，他听从指示乖乖跟其他人一起集合的话，集合的地点一定离学校有段距离，中间出什么意外让他们迟到是很容易就能安排的。
　　如果他无视集结的安排，自行前往，又有可能因为没有听从指引而被取消入学资格。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听完，把电话挂断。反正这只是个陌生号码，他也不能确认这人的身份真伪，到时候推说以为是诈骗电话就好了。
　　所谓的新生群他也不打算加入，那里的通知同样不可信。
　　最好就是，一切按照录取通知书来。
　　这所学校对待录取通知书的态度如此随意，也是时候承担一些后果了。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费峥把父亲放到单位附近，花了半个暑假的时间沿着公路一路北上，提前五天到达录取通知书上的地点。
　　学校地址果然不是这里……
　　他开着房车，提前摸清了路线，还远远地看了梅娜徳公学高大的雕花大铁门一眼。
　　在接到电话后又过了几天，那个号码还是把集结时间跟地点通过短信发了过来。时间地点后续又变动过几次，每次有变，他都会收到一条新信息。
　　他没回复，没回复就是没看到。
　　于是他就在最后通知的集结点附近偷偷驻扎了下来。
　　他想观察一下那天来电里所说的“集结”是真是假。如果那个集结有问题，他的房车还能帮上其他同学的忙。
　　一大早，公园南门处，提着大包小包的学生和家长开始聚集。一名穿着短袖衬衫的戴眼镜青年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直奔房车的位置。
　　“费同学？”他试探地问道。
　　“是我，姚记者。”
　　“太好了，这大热天的，这里可太偏了。”
　　姚记者抱怨着进了房车，“你之前提到的录取通知书，先拿给我看看吧。”
　　费峥掏出两份录取通知书，两份上面都写着报到时间是9号。
　　“你说的渗墨，在哪里？”记者仔仔细细地观察着。
　　“这里。”费峥指着过塑的那份，“这个地方原本写的是9号，到9号当天才变成了8这个数。”
　　“可是第二份，报到时间写的本来就是8号啊。”
　　“那说明真正的报到截止时间是7号！”费峥一脸气愤。
　　“不是，”姚记者挠头，“9号变成8号确实就是那一画的事儿，这8字，怎么渗墨都变不成7吧？”
　　费峥俊脸一僵：“可能今年换了套路，墨水换成了会消失那种？”
　　“那今天是7号，我们就一块儿去看看，今天是不是截止日。”姚记者扶了扶眼镜。
　　“我最近关注了一个博主，好像经常在梅娜徳公学做直播。如果梅娜徳确实做了你说的那些手脚，我们就把事情捅到直播镜头前。”
　　很快，一个穿着笔挺校服的女生坐着公园电瓶车来到南门处，走向南门的人群，亮了亮工作证，然后对着手机开始点名。
　　“还有一个人没来？”她喃喃自语道，又打了一通电话。
　　费峥的手机铃声响起，被他面无表情地摁掉。
　　手机只响了一次，那个女生就没再打，指挥着学生跟家长分开。
　　“行李可以到群里发的邮寄点寄送，电瓶车位置有限，家长们也进不去校门。各位家长麻烦在这里留步。”
　　费峥是越看越可疑：“这种事，好歹要跟个带队老师吧？就她一个学生操办，还把家长也支走了。一群小孩还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姚记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也是小孩，我看你心眼儿比我多多了。”
　　“哎呀，不说了，他们上山了。”费峥赶紧坐上驾驶位，“我们的车进不去山上，到北门等他们吧。”
　　“等一下，小孩，”姚记者探头，“你有驾照吗？”
　　费峥尴尬地摸摸鼻子：“这个不重要，我会开不就行了……”
　　“去去去，你不要命我还要呢，给我到后面！”

　　费峥跟姚记者他们不用绕山路，很快就到了北门，远远就能看见几辆电瓶车穿梭在盘绕的山路间正在下山。
　　“我说，这个集结的女生应该是要帮忙的吧？”姚记者若有所思。
　　“你看，通知书通知8号入学，她7号就组织集结报到了，足足早了一天。如果她想使绊子，按照通知书的8号组织报到也不会有人怀疑啊。”
　　“肯定还有其他问题。”费峥沉着脸。
　　上一届外招生中，谢小池不是唯一一个想到提前一天到校的。
　　即使学校明确提示，宿舍到9号才开放，也有人在8号早上就来到学校，想着登记好再回森林公园附近住酒店，或者跟谢小池当初想的那样，在学校里搭个帐篷凑合一晚。
　　但他们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报到成功，有的被学生会成员引到另一个礼堂，声称接待处在招待贵宾暂时封闭，结果一等就等过了截止时间；
　　还有的被挑刺缺材料，要求出示各种莫名其妙的证明书或者成绩单才能入学。
　　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自己还有一天时间登记，也没怎么闹，先回酒店或者回家取材料了。
　　第二天再回来，却被告知已经错过了报到时间。
　　费峥已经做足了准备，他的全副家当都在房车里，要什么材料有什么。
　　不久后，谢小池领着9名新生，也到达了森林公园北门广场。
　　这里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梅娜徳公学的建筑群了。
　　通往校门的马路上车流涌动，各式豪车缓慢移动着，谁也不着急。不少人还把车窗打开聊天，聊到兴起就把香槟杯伸出车窗，碰上一碰。
　　一辆巨型房车的露台上，一群衣饰精致的少男少女正在狂欢。露台中央摆了回字形的餐桌，最中间有人穿着厨师制服，在卡式炉上煎着肉排。
　　“朱迪，乖，姐姐要上学了哦，呜呜呜，妈妈，朱迪以后会不会不认得我了啊？”
　　就在费峥的房车前面，一个女生抱着一小只贵宾犬，一人一狗把身体伸到天窗上吹风，时不时撅起嘴朝着车厢里说着什么。
　　费峥今天才见识到，原来一辆车的天窗上面还能伸出来这么宽一个座位。
　　原来，这才是梅娜徳公学的开学日。
　　不像他到的那天，只有冷清笔直的马路。

　　来到路口，费峥他们正打算跟着抱狗女生的车过去，就被一个保安拦了下来。
　　“来上学的？”保安扫视着破破烂烂的房车，“证明材料？”
　　费峥递上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这什么东西？你推荐信呢？学生卡呢？”
　　费峥不可置信地指着那张录取通知书：“这个不能证明我的身份吗？”
　　“当然不能啊。”保安一脸理所当然，“我从来没见过拿这个的。就这么张纸，我自己都可以打印。你是哪里来的？混到新生里面想干嘛？你们给我掉头出去，再逗留我就报警了！”
　　在他们争执的空隙，一个女声插了进来。
　　“这里怎么了？大叔，后面的司机都在问前面为什么不走哦。”
　　保安见到对方身上的校服就态度一变，再看她胸前的工作证，腰都往下弯了一弯。
　　“这位宣传部的同学，这里有个疑似冒充新生的可疑分子赖着不走，你看要不要联系警局……”
　　“联系警局不用，您帮我指挥他们掉头，然后我来接手吧。”
　　保安以为谢小池像前两年那些学生会成员那样，已经对这些人有处理方案，盯着费峥他们掉好头就回去站岗了。
　　“新生啊？”谢小池接过费峥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念出上面的名字。
　　“费峥同学？”
　　“……是我。”费峥听出这是那头被他挂断电话的女生，心虚地应声。
　　“这位是……”
　　“这是我哥，陪我一起入学的。”
　　谢小池仔细看了姚记者的脸，比看费峥还仔细，看得姚记者一阵心虚：“干，干嘛啊？”
　　“你是姚诚吗？”
　　姚记者突然被点名，反应过来以后出了一身冷汗。
　　她知道了？他要跑吗？他这个暗访还能成吗？
　　谢小池却好像只是随意打了个招呼，没有再管姚记者。
　　“你们回北门停车场停车，然后下来跟我们步行过去，要带的资料看短信。对了，记得扫码入新生群。”谢小池说完，拜托保安大叔调动后面的车流，帮费峥他们掉头，就带着剩余九个外招生继续前进
　　“我们先走咯，沿着路走总不能走丢吧？你们要快点，进了校门就开始容易迷路了哦。”
　　“对了，带上你‘哥’，跟我们一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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