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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孝
粤扬楼坐落于云中街,是上庸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只是装潢富丽,菜品取名花里胡哨。
张嘉陵独自椅栏凭坐,青丝微乱,胡子长了一茬,手里握着一鎏金紫砂壶往酒杯里斟酒,而后一饮而尽,咂咂嘴,发出满足的惊叹。
又拈起一只精致的竹编鸟笼,里面有一只五颜六色的鹦鹉蹦来蹦去,张嘉陵专注地逗鸟,丝毫没察觉到陈良玉的存在。
“嘬嘬,说话呀你……”
“咳。”陈良玉清咳一声。
张嘉陵回头看一眼,道:“你来得正好,看我儿子多好看,这毛,多亮……”
“我让你往东宫传消息,你究竟传到哪里去了?”
她孤身入薄弓寨时曾让张嘉陵给东宫江宁公主递消息,回庸都后一问才知,江宁公主自请前往太皇寺为生母惠贤皇后守孝三年,在她带着兵马往西岭出发后不久便紧跟着离宫了。
张嘉陵有些心虚,搁下鸟笼,“我是要传给江宁公主的,可没见着人,倒是见着了荀相,他这个人跟只千年老狐狸似的,三炸两不炸就把我话都炸出来了。皇上就派卫小公公与禁军前去西岭接应你,反正你也是要指东打西拐弯抹角知会卫小公公的,最后卫小公公也确实去了,殊途同归,都一样!”
他赔着笑脸振振有词。
陈良玉实难苟同他这一番胡搅蛮缠的诡辩。
她本来是想试探一下卫小公公跟那日刺杀宣平侯的人是否有所关联,再顺着查出刺杀的真相。
但好像,也不必查了。
“说来也奇怪,薄弓岭那几只怪物好像会闪现似的,没看着影儿人就被剜了喉咙了,不少官兵死在他们手下,那场仗打得那叫一个死伤惨重。”张嘉陵心有余悸,说起时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卫小公公一来,他们就好像羊群找到了领头羊,竟然乖乖听话任人宰割,最后不知道卫小公公跟他们说了什么,那几只怪物竟然齐齐掐断了自己的脖子,自杀了。”
领头羊,是了。
暗卫确实是有领头羊的。
卫小公公是那几百个孩子里经过一轮又一轮试炼挺过来的,且是唯一没有失去神志的暗卫。宣元帝登基后,便打发他去六部衙门做了粗使,江宁公主被北雍流兵劫持一事后,又将他调到江宁公主身边做了近身内侍。
严格来说他不算公公,他未净身,可经过那般摧残身体萎缩,又长期服药,也早已如同净过身的人一般了。
陈良玉眼神失焦,盯着远处冥想。
她在苦恼另一件事。
翟吉谋取了贺氏兵法中的阴阳三卷,知道陈良玉必定是要想方设法让他死得名正言顺,他身在中凜都城上庸城,无权、无势、无兵,陈良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就能将他压的动弹不得。
虽说有质子的身份保命,陈良玉不敢轻易杀他,可把人毒哑了、弄废了,使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再赔上些珍宝、美人将他打包送回北雍,在北雍国界处将他杀了,中凜就能不背负杀质子的恶名而将他除掉。
于是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将阴阳三卷在大澟散布开来。贺氏兵法本就是稀世之物,大澟子民听闻原本流出,纷纷求取、手抄、传阅。
自庸都始,流向苍南、临夏、东丘与东百越地区。
你不是想杀我吗?我就先散布给你们中凜自己人,想阻止阴阳三卷流向北雍,就先把你们自己人都杀了罢!
早在传播初始时陈良玉便立即有所察觉,上奏宣元帝后,宣元帝令太子彻查,阻止兵法外露。
太子下令庸安府尹李义廉督办此事,可遣派至各地的巡按纷纷来报,在各自的巡查疆域出现了阴阳三卷的抄本。
兵法外流,乃重大军事泄密。
李义廉督办不力,获罪斩首,家眷依律论刑。
也不知是翟吉手段过分高明,还是李义廉过分不济,竟没查到翟吉头上,让他逃了过去。
云中街从南边延伸是一条古香古色的巷道,名为锦书巷。
巷如其名,锦书巷中尽是些刻铺、书局。
刻铺是近些年才出现的,以往的书本都是经人手抄后装帧,手抄一本,才能出一本书。近年出现一种刻字印书的法子,将字刻在枣木、梨木之上,笔毫蘸墨照着模具刷一遍,白纸覆上去,一页书便印好了。
此方法一出,大受追捧,刻铺也跟着多了起来。
锦书巷最热闹的时候便是三年一度的科举大考,书铺会支个摊子卖些科考经义,今年没有大考,巷中萧条冷落,偶有读书人进出。
“今后两年都没有科考,怎地这里刻铺又多出了一些?”
陈良玉自言自语,她自然是没指望张嘉陵能答出这个问题,那人连一只鹦鹉都没弄明白。
果然,他双耳自动闭听,略过了她的问题。
“陈良玉,借点钱。”
陈良玉:“……”
她刚想发火,张嘉陵忙解释道:“我不是去花天酒地的啊,沈嫣你记得不?就是薄弓岭救出来那个孤女,她那些叔伯婶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她爹没了,就欺负她,想夺她家产。我去撑了两回腰,可架不住我一走他们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负人,她就想着断尾求生,索性家产给他们了,自立门户。可她没本钱怎么自立门户呢?我就想帮帮她。不用多,一千两、五百两的,你看着给。”
陈良玉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来,没好气道:“没钱!”
“你没钱?皇上恨不能把国库都搬你家了,一车一车的赏赐往你家拉,你没钱骗鬼呢?”
陈良玉道:“御赐之物,一不可变卖,二不可典当,哪里有钱?”
“黄金呢?白银呢?千两万两的赏了不让人花啊?”
“打了这么多年仗,各地军费军资都紧张,州县之力,困于养兵,定北城一战死伤将士无数,北境裁撤军士近半,拨下来的给赏与抚恤远不够数,陛下封赏的金银财帛填缺口都不够,怎可拿去挥霍?”
这个理由显然说服了张嘉陵,他没再提借钱的事儿。
陈良玉从粤扬楼出来,沿着锦书巷走过,巷中书香墨香盈满空气,偶有河风穿巷而过,清凉舒爽。
都是正儿八经开门做生意的,并无异常。
锦书巷尽头横着一个小码头,一些走水路的小船会在这里停泊上岸,岸边歇着许多脚夫、挑夫,有货船来,货商要人搬运货物,他们也搬搬抗抗的挣些工钱。
陈良玉站在水边眺望片刻,恰有一艘中等货船靠岸,搬运工蜂拥而上。
她转身欲走,却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一个身单力薄的脚夫,半低不高,在一众身高马大的工人里不占优势,想来是经常有货商不愿用他,他并没有跟着人群涌上去。
陈良玉注意到他,是因为那双眼睛盯着她时,不是出于对一个身着锦缎的女子出现在码头的好奇、打量,那眼神分明夹杂着悲愤与恨意,似乎是在看一个经年后再遇的仇敌。
她回想过往是否得罪过此人,得到的答案是:否。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于是她将那眼神理解为平民对官府的仇怨。
以那人的身子骨在这里做工,恐怕是连饭都吃不饱。
陈良玉付之一叹,民生艰难,是朝廷的过错。
那艘中等货船的主人家中诞子,心中高兴,给搬货物的工人们每人多发了五个铜板,大伙感激涕零,纷纷吉祥话恭维着。
货商心情更佳,又一人分发几枚铜钱,连歇着没活的脚夫、挑夫们,也得了赏。
铜钱落在那人脚边,是货商丢来的,他急忙手脚并用将铜钱拢起来,唯恐手慢一些便要叫人抢去了。
陈良玉也翻出荷包,她今天富裕,荷包里有几两碎银。
连钱带包全给了他。
那双目中的怨与嫉恨在不解中春风化雨,化作哀伤与莫大的委屈。未等落泪,那人捂着脸飞快跑开了。
“买……”
……亩田吧!你干这行会饿死的。
她话咬一半,甩甩袖子掩饰尴尬,扬长而去。
走一半她便走不动了,几个人鬼鬼祟祟躲在两间民房的夹缝中,其中三个也是脚夫打扮。几人身高胖瘦不一,一个瘦高,一个矮胖,另外两个中不溜儿身形倒是相似。
陈良玉停下,是因为看到一个蝉衫麟带的人与这里的丛杂斑驳格格不入。
那是陈滦。
他衣服鼓鼓囊囊,从中掏出许多裹成四方块的油纸包,给另外三人分发着。
油纸包中尽是些府中常备的点心、糕饼,偶尔有一次陈良玉听厨娘抱怨府中点心糕饼一类的吃食耗费多了些。
三个脚夫打扮的人席地而坐,陈滦似是怕脏了衣裳,犹豫着要不要坐地上,身量跟他差不多的那个人忙脱了自己的麻布外衫给他垫地上。
陈滦道:“我爹要送我去翰弘书院读书了,以后就不能常给你们带吃食来了。”
瘦高个和矮胖墩依旧长啜大嚼,倒是脱掉外衫那个人欲言又止,满目希冀与艳羡。
瘦高个填了满嘴食物,含糊不清道:“剩子,你妹妹真的要嫁给太子爷吗?若是嫁给太子爷,将来就是皇后,那你不就是国舅爷了吗?”
矮胖子点着头附和:“剩子,你要是国舅爷了,也给我们弄个官当当,要一品大官。”
陈滦有点为难,“也不是不行,可是一品基本是给死人的,宰相大人才是个正二品的衔儿。”
“那二品也行。”
“那要二品,二品够了。”
两人同时开口,说话间几人哈哈大笑,浑然不觉夹缝外头有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二哥。”
三个人正在规划着美好未来,陈良玉从后面出现,悄无声息地,把正在吹牛撒欢的几人吓个够呛。
陈滦更是一秒站直,显然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慌乱之下想将地上的大包小包藏起来,又见没能藏的地方,便想用窄瘦的身体遮掩。
他知道自己一时忘了身份说错了话,懊恼地拍额。
要说民间三五好友相聚一起吃酒吹牛那是常事,二两马尿下肚,那是什么牛都敢吹,什么话都敢说,但小人物的话没人会计较和深究,乐呵一下就过了,蒙头睡一觉日子还是照常过。而如今身份有所不同,这些话若是让有心人听去,拿来做了文章,恐怕又平白给家里惹来一堆麻烦事。
其他三人见陈滦如此慌乱也乱了阵脚,满嘴糊着饼渣,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这几位是?”陈良玉问。
陈滦正欲介绍,瘦高个已经抢先开口:“我们是苍南来的,与剩子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我叫杆子,他叫墩子,”他一把扯过那个身量与陈滦相仿的人,“他叫韩诵,他爹以前是教书先生,名字比我们讲究。家乡遭了灾,我们是一起逃难来的,想着在庸都谋个生路。”
那个叫墩子的矮胖子也着急解释:“小姐,我们不是坏人,刚才那些话不当真的,不当真的。”
“无妨,”陈良玉眼梢含着些戏谑调笑的成分,原来这几个人将她当成来兴师问罪的了。
她叮嘱陈滦道:“早些回家。还有,那些吃食你若需要,吩咐后厨一次多备些就是了,你这样攒几天,就算不坏,味道也不好了。”
墩子忙道:“好吃着嘞小姐,这些东西,家里没遭难的时候我们也是吃不到的。”
陈滦很喜欢拿吃的东西给人,对她也一样。
那是他被严伯带回来不久,他俩关系还很生硬,平时在家里打了照面也是彼此不说话,心照不宣地躲着对方走。
陈滦以为因着衣服的事情令她讨厌自己,只能小心翼翼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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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出现的是雕版印刷术,不是活字印刷哈。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守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