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灰之木

　　从外面改成家宴，最开心的是左栗姐，因为她终于找到了能够一展她新学厨艺的契机。

　　不过这自告奋勇的下厨结果，只能说六个字。

　　有进步，但不多。

　　样子的确是没有之前炒得糊了，不过这味道，至少我和言澜姐尝了之后，都默契地没有再夹第二下。

　　好在这不是第一次，左栗姐她也并不气馁，潇洒将围裙一解就把厨房的重任交给言澜。旋即就带着我去阳台喝茶看晚霞去了。

　　我还想着去帮忙，结果被她叫过来搬凳子，说是一会儿不在餐厅吃，在阳台。

　　她们这个阳台比我租房的卧室还大，用玻璃内封包了进来，它的中间是一块整的落地玻璃，左右各是一块小臂宽的两段式内开窗，平日里却只摆了一张高脚方几和两张圈椅。

　　于是我按左栗姐的意思把茶具抱去茶几上放着，又搬了张椅子过来。

　　“坎坎你坐我对面，一会儿好上菜。”

　　“哦”听闻我往左手边挪了一个椅子。这个位置和沙发在一侧，身子稍微侧一点就能看见电视旁那面摆满了摄影器材的墙。

　　我想起终晚说的话，盯得便有些入迷了，待到左栗唤我的时候，水杯里升起的白雾都有些淡了。

　　“你也喜欢照相吗？”左栗问道。

　　“我……我有些好奇。”

　　虽然好奇人要比器材多一些，但也不算说的假话。以前我也确实想过买一台以后出去旅游的时候用。

　　“要去看看吗？”她提议道。

　　“可以吗？”

　　我犹犹豫豫地小声询问。

　　只见她抿了抿唇，似狐狸一样狡黠地弯了弯嘴角，没拒绝也没同意。

　　于是握着玻璃杯喝水的我，心里骤然冒了个不太妙的感觉。

　　“阿言！你家坎坎想要摸一下你的照相机。”

　　“栗姐！”

　　我差点被水呛住，仓皇地起身却又僵在了原地，欲言又止，毕竟我总不能真上手去捂她的嘴巴。

　　“我没有说要摸的，栗姐，我只是……”我压低声音，急切地解释，可没等我说完话，就听到有脚步声渐近。言澜姐应该是模糊听到我们的声音喊她的名字，所以手里还拿锅铲走到了客厅来。

　　她有些不解地盯着相对坐立的我们俩，弯腰用茶几上的保温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着水问我们道，“你们干什么呢？”

　　“阿言，坎坎想要看你的照相机”左栗抢先我一步说道。

　　我在旁边心咯噔了一下，紧张地望着言澜。她舒展的脸上没什么大的神情变化，可我隐约感受到一股愕然情绪似是在她身上漂浮。

　　不过两次呼吸的时间后，这种感觉消失了。

　　我看见她扭头望了一下那面相机墙，缓缓地说，“好。”

　　连交代一句注意别碰坏之类的话都没有。

　　于是我在她回厨房后，小心走到墙前，背着手，隔了透明保护罩有二十来公分以一种在博物馆里看文物的姿势——垫脚、弯腰，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点点地欣赏起样式各异的相机和长短不齐的镜头。

　　苝城灰很大，我想要看看相机也只是一时起意，但保护罩上却几乎没什么灰，很干净，干净得连相机镜头外圈的不锈钢卡扣都一丝不苟地反射出了客厅正中顶灯的暖光。

　　“好看吗？”

　　左栗走到我身侧，柔声问道，和刚刚的那个张牙舞爪的她大相径庭。

　　在认识的所有人中，她是我最看不懂、看不透的人。可也是对我最好的人之一。

　　“嗯。”

　　“饭差不多就快好了，那一会儿再来看吧。”

　　左栗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挺直身体跟上她到厨房拿碗筷。

　　在回头的时候，我无意瞥见第五层居中的那台数码相机握持处贴了一块像胶布的东西，而其余两台也贴了，这是方才我没能注意到的细节。

　　由于左栗姐早些时候试厨的缘故，我们吃饭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预计的菜也少了两个。

　　不过我们也就三个人，即使还留了个茄子在冷藏室里，这桌上的菜也绰绰有余。

　　言澜姐将椰奶递给我，我找了把水果刀挑开盖子给大家满上。

　　“要干个杯吗？”左栗姐接过因为饮料而变成奶白色的透明玻璃杯提议道。

　　我把刀擦干净放回茶几，看了看左栗又瞧了瞧言澜，举起杯子问道，“也不是周末，说些什么呢？”

　　“阿言呢？”

　　“身体健康吧”言澜姐举着杯子轻轻碰了碰我们手里的玻璃杯。杯子碰撞发出了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浅笑地说，“祝大家身体健康。”

　　“确实。今年还没到一半，不仅我们俩前后脚进了医院，坎坎今天也有些感冒。”

　　“多穿点衣服。”

　　言澜附和左栗的话叮嘱我，我一边应声一边默默把敞开的外套扣子系了两粒。

　　只是我在律所换的是件修身的衬衣外套，系上扣子后，身上的烟盒就有些挤，抵在胸骨上有些不舒服。

　　于是我条件反射地把它拿了出来放在了碗边空位处。

　　“你今天怎么都带身上？”言澜姐看见了扭头问我。

　　她们是知道我有带烟的习惯，但也知道我从不真吸。只是在她们的印象里，我总是很忙、压力大的时候，才会把烟放着身上。

　　我也确实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的，因为这样做等需要借它解压的时候就不用刻意去翻包了，而把烟团捻在手心也不会有人无意发现。

　　不过确实今天和明天上午都没什么需要额外耗费脑力的工作，毕竟最近主要的并购那边，也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今天回来也是在计划之内的行动。

　　但是……

　　“前段时间，我有些事没想明白，现在还在想。所以，就一直都把它带身上了……”我低头用左手指尖压了压烟盒，它外面的塑料膜顺势褶皱了下去，这一盒烟才买了三天，已经空了一半。

　　不得不说还好我有定力，始终没向打火机求助，否则，我多半会成一个烟鬼。

　　“不是工作上的事，当然也不会影响到工作的”我怕她们担心，擅作主张补充了一句。

　　“是工作也没关系”言澜探手从我的手下抽走了烟盒，她修长的拇指轻轻用力推开烟盖，扫了眼里面因为空间富余变得不那么排列整齐的烟，说道，“以前我和你说过，有问题就解决，现在也还是这样。”

　　“出什么其他事了？能和我们说说吗？

　　她把烟推回来，盯着我。

　　“没，没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嘴里不小心咬到了两粒花椒，起身想去拿纸巾包一下，支支吾吾地回答。

　　“是吗？那先吃饭吧。”

　　言澜极少刨根问底，她不像左栗，不仅看起来严肃，实则也非常有距离。你只要坚定不想表达的意思，她是一定不会锲而不舍地追问。即使她上一句都还表达了想要了解的意愿。

　　“阿言。”

　　“嗯？”

　　“我说，我光是听你们两个聊天都费劲，坎坎。”

　　我原本低头在专注把散落在碗里食材角落的花椒挑出，准备一会儿大快朵颐地吃掉软糯的排骨和土豆，听左栗姐这样说停下筷子，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这样”左栗放下筷子，双臂张开挥了挥，拦住了我们夹菜，然后轻咳了两声，“我做裁判。你们两个交换问问题不就好了，坎坎问阿言一个，阿言问坎坎一个……免得两个闷罐，闷坏了都不知道。刚好坎坎你不是也有问题想问你师父么？”

　　“坎坎有什么想问我的？”言澜有点疑惑。

　　“栗姐，呃……师父，呃……”

　　今天这顿饭不会是左栗姐早有预谋的鸿门宴吧。

　　可看师父这反应又不像是。

　　“我可以。”

　　嗯？

　　我转头惊异地看着出声的言澜，又瞥了眼装作一脸严肃的左栗，有些无语凝噎。

　　和着鸿门宴还能一人杀两家啊。

　　师父啊，师父，你这是被左栗姐卖了还在给对方数钱呢。也不知道你这么些年怎么从这么腹黑的左栗姐手下活过来的。

　　“那坎坎先问可以吗？”左栗主持道。

　　“嗯”言澜点了点头，期待地看向我。

　　“坎坎。”

　　左栗撺掇的眼神就快把“你之前不是想知道你师父的爱人是谁”一类的话，打印成纸贴在我额头上了，可惜她到底高估了我的胆量。

　　“师父你那么多相机花了多少钱啊？”

　　“不是，坎坎你……你厉害”左栗一哂，无奈地冲我比了个大拇指，而言澜好像也有猝不及防地停顿。

　　估计是问题在她看来，也有点过于简单了。

　　价格，确实也上升不到交换秘密的地步。

　　“那台a350当时单机花了4100多块，a550花了3900多……不过我就只买了这两台，其余大部分都是小迟买的，她「1」做这个……”

　　后半段的话，我没听太清，只感觉在对方的柔声叙述里，时间都放缓了。

　　小迟是那个和师父拍照片的女人吗？

　　师父的爱人。

　　“师父，我那天看你朋友圈的照片，你手是放在上面的那只对吗？”

　　“嗯。怎么了？”

　　“师父你爱人是个女生对吗？”

　　我斟酌着开口，心里打着鼓点，把目光迎上去。

　　原本我想着，她一直都没明说，只怕是有什么顾虑，被人一下提问，回答时总免不了搪塞一番，却不承想，她以一个“对”字，干净利落、大大方方承认了。

　　如此，倒显得我，狭隘。

　　“我没和你说过吗？”言澜拿着汤勺的手一滞，我看着她瞥了眼左栗，得了肯定的眼神，又回过来看我，见我摇头，最后失笑地起身，“我以为早和你说过了。”

　　得知她结婚都还是和所里人一起吃火锅呢，具体哪里有细说过。

　　“你介意吗？有的人似乎挺介意这个事”言澜询问道。

　　我们都没说介意的具体是什么，但又都明白了。我想起我同简鹿、宋晗、邱锦溪，还有终晚说相似话的时候，她们的反应，再次觉得庆幸。

　　“我不介意的。”

　　我本来就是和你一类人。

　　只是，这个关口，我却有点不知道怎么提起。

　　“那你等我一下。”

　　我看着言澜姐的背影转去卧室一侧，长舒了口气。

　　“我时常想，你在我和你师父面前都这么紧张的，出去是怎么把业务谈好的。上周易珉回来的时候，我还问她第一次在你手下做事的感想，她居然说，‘林姐很严谨，就是还有点严厉冷酷’。”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半分冷酷的。

　　“你们不一样。”

　　越是在意的人，才越需要慎重。

　　倘若只是工作，反而很多就都简单了。

　　“看来当坎坎老板还是有点好处的。”

　　“不是这个原因。”

　　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时常像个小学生一样喜欢插诨打科。当初认识的时候，她干练专业的精英气场……只能说是她装得太好，哄住了我。

　　当然现在也很厉害，至少所里绝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和当初的我也没什么不一样。

　　就是这么多面，她能分清哪一面是真正的她么，倘若调换一下位置。我想我是不能的。毕竟我现在只是扮演不同人面前性格相近仅仅身份有些区别的我，都有些疲沓。

　　不然也不至于，次次回家到最后都和父母不欢而散。

　　“算了，不开你玩笑了。哝，你师父回来了。”

　　“这是什么？”我看着言澜手里多了个B5大小的黑色皮革本。

　　“我想有照片可能好说一点，就去拿了本小相册”言澜罕见地拘谨了起来。

　　“是和迟……迟小姐的照片吗？”

　　“师娘啊，还迟小姐”左栗恨铁不成钢地指导，也是我们正好对面坐，不然她肯定就要上手了。

　　言澜姐被我们这一打岔，身上的局促感霎时褪去，她笑了笑说道，“对，和她的。”

　　于是饭我也顾不上吃，搬着凳子拼坐在言澜的身侧，静静看她一边翻一边说。

　　左栗应该是见过这本相册的，于是没有来凑热闹，一个人继续吃着东西。

　　也是在言澜姐的娓娓道来里，我知晓了为何我同她们相识已有数年，却从不知道这个家里还有一人的原因。

　　这委实是一个让人心碎的故事。

　　难怪她几乎不提及，应该不是不想，而是害怕和难受吧。

　　池懿，真好听的名字，落在言澜姐嘴里就更好听了。

　　爱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让一向不喜形于色、沉默寡言的人，也能这样眼含笑意，娓娓道来。

　　“师父你不是想知道我最近为什么一直把烟带身上吗，因为我最近在想，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去想爱与被爱这件事。”

　　时至今日我也不觉得我喜欢终晚，但我也的确不敢再和对方联系了。

　　终晚说她晚上有事，婉拒的时候，我其实条件性的反应不是“啊”，而是“呼”。

　　我知道自己是在因和对方不用见面而感到轻松……

　　“前段时间，我有个朋友说我可能喜欢上了一个人。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喜不喜欢对方，但是我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焦虑得寝食难安……”

　　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2」

　　我知晓是自己心乱了，可始终克制不住心乱。

　　“杞人忧天，我就是那种性格人。要是哪天得了什么重病……抱歉，是我口不择言了”我抓了抓头发，再找不到另一个合适的比喻，但池懿就是病逝的，我继续说下去就像在剖开言澜心里的旧伤，在伤口上撒盐……

　　我想起我之前看的那个漫画，作者得知自己得了恶性肿瘤依然可以阳光面对，可若是放在我身上，得知了绝症真相，我估计是那种表面云淡风轻，实际寝不成寐的人。

　　寻死又觅活。

　　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墙头草的人。

　　也活该我心神不宁。

　　“我感觉是坎坎你顾虑太多了”左栗吃完饭，抽了张纸巾擦嘴，淡淡说道，“人不是神，可以预见，但无法预知。”

　　“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很正常。喜欢本身只是一种情绪表达，和愤怒什么的一样。区别只在于，喜欢多了一层欲望。不过你要是想安稳点，不妨去寻个结果先”左栗转头看去了言澜姐，对方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浅笑没有说话，“想治病，也得知道病因不是？悬而未决，才是真正的徒劳无功，庸人自扰。”

　　“坎坎你今晚别回去了，就在客房好好睡一下觉”言澜说道。

　　“……嗯”我微微颔首，捻起了搭在盘边的竹筷。

　　“好了，好了。话题打住，先吃饭”左栗摆了摆手得意端着自己的玻璃杯到沙发上靠坐着，“反正我是吃完了，你们自己要再聊估计就不只是温菜得改吃凉菜了。”

　　“那我去热一热”我连忙起身准备端盘子去厨房。

　　“不用，先吃吧”说完，言澜可能觉得不合适又补了一句“吃完我们再聊。”

　　“好。”

　　我依言坐下用汤勺打了一碗海带汤，端着小呷了一口，确实不烫了，可也一点都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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