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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
时近黄昏,落日低垂在沙漠的边缘,半橘红半灿金的霞光,笼罩着整片沙漠。
远处走来一人一骑。
布幔紧裹的手杖挂在鸟翅环上,叶夕颜坐在马背上,一手执缰,一手举起袖腕,低头用虎牙撕扯着绑带。
袖口杀得太紧,污血被兜在了袖管子里,叼着抻直的绑带,头一甩,绑带“嘣”地迸裂,暖烘烘的血溅在了脸上。
“啐!”吐了口掺血的唾沫,叶夕颜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抄起帷帽戴回了头顶,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大半张脸。
出了平定州的地界,便遇上了一波又一波的刺客,难免耽搁了些时间。
好在小王八翻不出大风浪,她还是平安地抵达了关外。
叶夕颜垂落眼睑,回想起老鬼的话:“……唯有镶嵌了那颗祖母绿宝石的绿玉魔杖,才能传令三山五岳七洞九幽的魔教弟子,没有那颗宝石,绿玉魔杖就只是玉石做成的普通手杖。
二十年前魔教战败后,那颗祖母绿宝石才遗失了下落,据传落在了白天羽的手里;十八年前,白家惨遭灭门,真凶扑朔迷离,而马空群是最大受益者,接管了白天羽的全部遗产,按她的推测,它极有可能是在马空群的手里。
叶夕颜喃喃道:“富贵险中求。”
不单止是祖母绿宝石,她亟需钱、势、权、人、地,亟需一个运筹于己手的势力范围。
风声鹤唳的关东万马堂,无疑是不二之选,这才是她涉身犯险的真正目的。
枣红马的耳朵竖了起来,她轻笑一声,俯身摸了摸马鬃。
“好伙计,辛苦你了。待会儿到了绿洲,奖励你多吃些嫩一点的苜蓿草。”
说话间,远处的景色豁然一变。
隐隐可见碧波粼粼的万亩湖泊、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黄绿色的沙柳林,赫然是一处生机盎然的绿洲。
“①百年如朝露,万象皆浮云……不管怎么说……”
叶夕颜扯过缰绳,打了个唿哨,她双腿轻轻一夹,枣红马嘶鸣一声,撒欢似的奔跑了起来。
“告别烦恼,迎接新生——”
她逆着光,在微凉的暮风中舒展了右手,戴在食指上的那枚红宝石戒指在橘红色的余晖中熠熠生辉。
……
叶开躺在绿洲边缘的沙地上。
一袭破衣烂衫,污脏的头发结成乱蓬蓬的鸟窝,颊边垂落几绺油腻的发丝,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气。
棕斑虎鼬叼了只沙鼠,准备带回巢穴喂养给小幼崽。
经过他的身边,它拱着吻部嗅了嗅,然后“咻”地竖起了尾巴,一溜烟就没影了。
连日的沙漠之行,厚厚的靴底被磨穿了一个大窟窿,脚底板磨了好些个肥如黄豆的水泡。
绿洲离他仅有一射之地,但凡他爬起来,勤走上一段路,天黑就能抵达边城了。
可他偏不。
双手枕在脑后,叶开跷起二郎腿,嘴里叼了朵风干的小雏菊,他懒洋洋的,骨头像酥软了似的,一颠一颠地晃荡着脚。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喃喃自语:“……这世间的种种,总是公平的,我这双脚啊,就该多吃点儿苦头。”
说完,他哼着小曲,掏了把温热的细沙,笑眯眯地按在了脚底的水泡上,死劲地摩擦了几下。
“叮铃铃——”清脆的铃铛声,伴着窸窸窣窣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叶开浑身一僵,没发现丁灵琳的身影,这才拍着胸脯子,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听到“叮铃铃”就哆嗦,听到“叮铃铃”就想逃跑。
真是的,这人没事装什么铃铛啊?
他偏过头,没好气地看向了声源处。
嗯?!
叶开睁大了眼睛,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精致的邋遢。
来人骑着一匹枣红马,慢悠悠地游荡在沙漠上,垂缀在帽沿上的皂纱,随着绵延起伏的黄沙飘飘扬扬。
麂皮绒的厚底靴,大袖宽袍,头戴皂纱帷帽,小褡裢系在腰带上,鼓鼓囊囊的;
马鞍左前侧是鸟翅环,挂了一杆裹布的手杖,右侧挂了好几只大葫芦。
沙漠环境特殊,白日沙砾滚烫,毒虫隐匿于柔软的沙底,夜晚寒气却重,毒虫纷纷出没,务必要穿一身通风防晒的行头,免得太遭罪。
这个人生怕晒伤似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又是那么的邋遢。
那件大袖宽袍,看起来脏兮兮的,袖管子都撕得一绺一绺的,还沾了不少酱油色的泥浆。
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恶臭,哪怕是被虎鼬盖章臭屁的叶开,都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这位才是邋遢的最高境界啊!
甭管是谁看到了她,都逃不掉这种辣眼睛的难受劲儿。
叶开一边想,一边收回视线,继续仰望着浩瀚的天空。
橘红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睛,双臂垫在脑后,懒洋洋地吹了两声口哨:“吁——咻!”
兴许是他吹的口哨太过刺耳,马背上的脏袍人偏过脸,轻勒住了缰绳,冰冷的视线朝他扫了过来。
脏袍人:“喂,你是在挑衅我吗?”
叶开愣住了:“……”
他绝没有挑衅的意思。
“看来你是不否认了。”脏袍人轻功精绝,一晃眼的工夫,已半蹲在叶开的面前。
她身体前倾,隔着一层轻纱,直勾勾地盯着他,陷入了沉思。
熠熠如星的眼睛弯弯的,嘴唇也弯弯的,他的五官很秀气,瘦瘦高高的,眼睛又特有神,整个人像银杉树似的,
只是穿着忒邋遢了些,浑身还散发着一股酸臭气,啧,可惜了一张白净的面皮。
好眼熟啊……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叶开是个很懒的人,懒得招惹麻烦,但如果有人要找他的麻烦,他不介意给对方吃一点儿苦头。
被她看得心慌,他勉强笑道:“阁下盯着我看什么?”
“你不渴吗?”脏袍人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
水袋早空了,他的嘴唇干得像龟裂的农田,几乎都要裂得出血了,每一道裂痕都在喊渴,显然是滴水未进。
“不,自古雄才多磨难,”叶开沙哑着嗓音,随口敷衍道,“我这是打熬筋骨,磨炼心性。”
叶夕颜笑了笑:“你是齐桓公再世?”
“哦?”叶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堂堂一代霸主,却被活活渴死、饿死,腐尸上爬满了蛆。不过……”
“不过?”
“你比他幸运,要是你在这儿渴死了,多半是一具干尸,不会生蛆。”
叶开怔了半晌,仰面大笑:“好,借阁下的吉言,爱笑的男人运气不会太差。”
不在意他的调笑,起身摘了个大葫芦,叶夕颜抛给他,示意他喝一口:“喏,解解渴。”
“多谢。”道谢归道谢,但他丝毫没有把大葫芦接过来的意思。
理解他对陌生人的戒心,她也不勉强,撩开斗笠上的皂纱,露出了遍布污血的大半张脸。
她的双眼被黑绸带蒙住了,即便如此,只是下半张脸,也隐隐瞧得清楚她的美貌。
瞎子?
叶开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便见到了那一条蒙眼的黑绸带上,还镶嵌着两块青鱼石,怪里怪气的。
原来是防沙眼镜,他心里不由地好奇起来,不知道这人的眼睛好不好看?
只听“啵”地一声,打开了牛角塞子,瞬间酒香缭绕,叶夕颜自己先喝了一大口。
叶开却猛地坐起身:“即墨老酒,纯黍米的。”
听到这话,叶夕颜瞟了叶开一眼,嗤笑道:“呦,你倒是鼻子尖。”
“给我来一口。”
大葫芦递到了嘴边,他低头喝了一大口,喉咙一滚,又喷出了一大半来。
叶开表情微妙:“……淡盐水?”
“没人说是酒哦。”叶夕颜耸耸肩,一脸无辜地缩回了手。
这大葫芦的确装过即墨老酒,但大漠过于炎热,旅人无不汗流浃背,她嫌喝酒不能解渴,又特意往喝光了的大葫芦里装的淡盐水,喝淡盐水能调元气,此乃江湖儿女之智慧。
他低头又喝一口,心情十分复杂,眼前的脏袍人是个什么脾性,他竟然有点捉摸不透。
“好美的晚霞——”遥望着,叶夕颜怔怔地看得出神了。
“你知道,看到晚霞意味着什么吗?”听到脏袍人的轻叹,叶开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叶夕颜回过神:“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要黑了。”沙漠的夜晚格外寒冷,不乏蛇蝎毒虫出没,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那我得走了。”叶夕颜跨上马背,她缰绳一带,回头喊了他一声,“喂,上来,捎你一程。”
叶开左右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说我吗?”
“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你要去哪?”
“边城。”叶夕颜答得飞快。
叶开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不了。”
他这双脚啊,就该多吃点儿苦头,自己走过去,也是一样的。
“好吧。”脏袍人不勉强,腰肢轻轻一晃,枣红马就踢踏着往前走了。
叼着风干的小雏菊,叶开转过身,背对着脏袍人挥了挥手,慢悠悠地往旁边走。
蓦的,一只手薅住了他的腰带,他心中一惊,嘴里的小雏菊掉在了地上。
“什……”叶开一脸懵然,什么情况?只觉天旋地转,转眼已横趴在了马背上。
“啰哩巴嗦的,驾!”脏袍人呼喝着扬鞭,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闪电般地冲了出去。
“等—等—放—我—下—来!”
……
抵达边城时,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已散。
“呕——”
叶开蹲在石碑旁,吐得昏天黑地,死活不肯继续搭她的“顺风马”。
“原来你晕马啊?”叶夕颜嫌恶心,拿鞋尖戳了戳他的屁股,“那你怎么不早说!”
你才晕马,你全家都晕马!
叶开怒瞪她一眼,来不及怒骂,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赶紧低头狂吐。
听到呕吐声,叶夕颜也快吐了,心虚地骑上马,对石碑边的叶开说:“喂,我走了,既然已经到边城了,那咱们有缘再见。”见叶开不理她,兀自吐得起劲,她讪讪地轻夹马腹,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
这是一处夯土筑墙的小城。
城内的主道路是沙砾铺成的,零星能瞧见几棵高大的胡杨树,这里的房屋大都是泥坯的,窗子开得很小,又往墙上糊了厚实的黏土,漫天飘扬的黄沙刮到这里,总算消停了不少。
果断地翻身下马,她情愿费点儿脚力,也不愿意叫石子划伤了马蹄。
牵着马环顾一圈,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浑身脏兮兮的半大孩子,还不舍得回家,凑在一起玩斗鸡的小游戏。
正盘算着找人问问路,但一见到她走近了,孩子们立刻都跑开了,他们缩到了自家的瓦檐下,小脸脏脏的,头发也乱蓬蓬的,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叶夕颜把褡裢解下来,伸手掏了把软糯拉丝的饴糖,半哄半拉地揽过一个胆大的孩子。
这段时间,除了习武锻炼,她还经常给自己投喂些小零食,随身背个小褡裢,像什么桂圆红枣瓜子花生饴糖桃酥,全都揣在褡裢里,甭说体格子壮实了,连身高都蹿了一点点。
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饴糖,叶夕颜亲亲热热地搂着他:“我要找一个最最最聪明的孩子,你能帮我找他过来吗?”
小孩子尝到了甜滋味,一听“最最最聪明”的话题,急忙说:“我就是最最最聪明的小孩子。”
叶夕颜笑了起来:“最最最聪明的小孩子,那你知不知道,边城的大人物住在哪里呀?”
大人物?
饴糖在牙上胶成了一坨,孩子舔了舔牙,伸手朝一个地方指了指:“萧老……萧老板……”
叶夕颜心中一喜,连忙顺着小孩子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栋飞檐上挂了红灯笼的老楼,正静静地矗立在黄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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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诗句化用:大同华严寺的对联,人生百年如朝露活在当下;世间万象皆浮云乐住心中。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