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雨

　　《音你而乐》决赛第一期的录制在春分那天。
　　是个星期四。
　　别人常说，星期四是黑色的。
　　没意外。
　　是。

　　高二下学期的课程紧凑，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请假。
　　丛爻跟靳弋提过这事，本来只是草草地抱怨了两句，没想着决赛能突出重围，毕竟音乐导师有李为川的名字。
　　却没想到，《音你而乐》的直播比赛定在了星期四的傍晚六点，且李为川不在导师名单之中。
　　刚好来得及，吃一顿晚饭。
　　餐厅选在了楠城电视台的旁边，四近之臣四人组唯独少了一个瑾一。
　　距离下午五点还有十分钟。
　　“还不来？”丛爻有些担心，“会不会忙忘了?”
　　时越拿出手机，“我催催。”
　　他给瑾一发了条短信，内容是，到哪儿了一宝。
　　对方正在输入中......

　　张杨柯夫给霉子倒了杯温茶，纯好奇地八卦:“话说你俩，到底啥关系啊？”
　　“什么什么关系。”时越低头拨弄着手机屏幕，还没等到瑾一的回信。
　　“就你和瑾一，在谈了吗？”柯夫问。
　　时越搁下手机，揉了揉躁动难安的右眼皮，轻促地回了声“嗯”。
　　“怎么想的?”这话是靳弋问的。
　　虽然有所预料，自从雪山一行之后，时越和瑾一的关系比从前更近了一步，两人再没吵过架，却也困惑，如果时越出国了该怎么维系他和瑾一的情侣关系。
　　时越没想过这个问题，直接说:“能怎么办，就回国呗。”
　　说完，他低了头:“怎么还不回。”

　　另一边，瑾一从公共卫生间里走出来。
　　她今天，没化烟熏妆，也没穿一身黑。
　　穿了一件乖巧的棉布白裙。
　　外套一件湖蓝毛衣。
　　拉直卷发，染了黑色。
　　美得很轻松。
　　素净，恬淡，别具一格的美。
　　本来想给时越发条短信，说她有些事要处理，可能五点半才能到，一定不会错过直播比赛的录制。
　　但走出洗手间，抬眼的那一瞬，她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
　　是时越的母亲。
　　看上去，高雅大气，雍容华贵，有着和时越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傲气。

　　瑾一有些错愕，紧张地捏了捏毛衣一角，轻了轻嗓招呼:“阿姨您好，初次见面，我是......”
　　“不用介绍了，”时越母亲打断她，“你叫白瑾一，是我儿子的......校友，对吗？”
　　她说校友两个字时顿了顿，眉梢微挑，似是在看一只流落街头还硬装乖的布偶猫。
　　但，瑾一大胆驳斥:“不是的阿姨，我和时越是——”
　　“你别跟我提那个词，”时越妈妈说，“什么年纪做什么事，学习的年纪就该全力以赴准备高考，我一直教育时越，没那个负责的能力就别想着风花雪夜，看来他完全没听到心里去。”
　　“我就开门见山了，下半年时越会跟着我先生去国外念书，他给不了你想要的以后，但我可以给你充裕的现在，希望你高抬贵手放了他，我相信你是个懂理明是非的女孩子。”
　　她把瑾一的后路断得干净。
　　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瑾一低下了头，食指抠拽大拇指泛红的倒刺，疼痛麻痹她左臂乃至半翼心脏。
　　她自认为，不是一个喜欢吃亏的人，也不会让自己处于劣势。
　　可今天，她费尽心思地改变，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反驳。

　　好久。
　　瑾一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辈子最后一次嘴硬，可能也是最硬的一次，就在今天了。
　　她理了理情绪，说:“阿姨，我没想和时越有以后。”
　　“我......玩儿他的，”她哽顿，抿了抿唇才说，“我喜欢钱，我从没......喜欢他。”
　　消声的那三秒，她在心里说了句，“不，我喜欢时越。”

　　时越妈妈满意地笑了，将手机搁在桌面上，指尖轻触屏幕。
　　“你刚说的话，我已经录音了，请白小姐放心，我会原封不动地放给我儿子听，我明白你的不容易，也希望你理解我作为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
　　说着，她从包里取出来一张支票。
　　金额是空白的，日期也没填。
　　她说:“随便填，亿也没关系。”
　　瑾一接住时越妈妈递来的钢笔，指尖颤抖地扒开笔帽。
　　这一幕她不是没幻想过。
　　她做梦都希望有人能拿钱来砸她，可唯独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也不是时越的妈妈。
　　落笔时，她脑袋一片空白。
　　写完才定睛一看，原来，她足足愣了八秒。
　　金额是八个1。

　　“写完了吗？”时越妈妈赶着办事，没等瑾一回复直接收回钢笔，站起身来，微微低着头，“白小姐的演技，我应该能放心，钱你随取随用，我就不说再见了，祝好。”
　　瑾一迟疑地点了点头。
　　眼前早就没了时越妈妈的身影。
　　她捂住两只眼睛，没发出一点声音，却哭到喘不上气。
　　距离直播比赛还有三十分钟。
　　擦泪、补妆、调整情绪，她只用了五分钟。

　　为了节省时间，瑾一走的是一条近道。
　　那是一道很少有人路过的胡同。
　　无论怎么吼叫，也不会有人停下来搭把手的隐秘之地。
　　刚拐入一个弯道，瑾一下意识地拽紧肩带，小心提防着身后窸窣的动静。
　　是一串杂乱的脚步声。
　　好像不止一个人。
　　她加快脚步，拐入第二个弯道时，向右偏头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看到，却加速跑了起来。
　　突然，前面冲闯出来两个男人，挡住了近在咫尺的出口。
　　瑾一扫了眼面前两人，向后退了一小步，才发觉身后的安全距离也被人侵犯。
　　于是她转了个身，靠着墙壁站，左右都看得清楚。
　　面前一共有六个男人。
　　全是陌生面孔。

　　“你们是谁？”
　　“你别管我们是谁，我们只是来给你拍几张照片而已。”左边为首的男人说。
　　“什么意思？谁派你来的？”
　　男人笑:“你别怪哥几个不懂怜香惜玉，要怪就怪你有姓丛的那么一个好朋友。”
　　原来是冲着叉叉来的。瑾一抿唇想。难道是爻爻的债主？
　　她不知道丛爻的债异了主，天真地以为依旧是赌.场的胖子。
　　她没怕，抱着臂，双臂交叠地站着，轻松地笑:“原来就是你们这帮人追着我朋友不放，跟只黏屁虫似的，又黏又臭。”

　　“小姑娘，激怒哥几个对你没好处，识相的话就自己乖乖地脱了衣服躺地上，让哥几个拍两张照片爽爽，保证不对你动手。”
　　瑾一轻“切”了声，“我不是被威胁大的，现在是法治社会，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我不敢保证会不会乱说，就算你们没做什么，我也会添油加醋。”
　　“噢对，想拍我G照是吧。可以啊，随便拍，就当你们替我的身材做了个免费宣传，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们呢？”
　　“哥几个告诉你，激将法对咱们没用，”男人说，“上头有令，就拍两张照片，留着给你朋友欣赏。”
　　“你的意思是，想用我G照威胁我朋友？”瑾一笑了，“不好意思啊，没有一点杀伤力，不如换个人试试。”
　　男人没了耐心，“我们用照片做什么你别管，脱就行了。”

　　瑾一松了松双臂，将手自然地插入毛衣兜里，精准地摸到手机指纹解锁的位置，摁住解了锁，说:“那麻烦你们拍好看一点，也速度快一点，我还赶着去比赛。”
　　她拖着时间，凭直觉滑了滑手机屏。
　　本来想给丛爻打一通电话，可又怕他们几个担心她处境影响比赛心情，于是划到首页，凭印象随便摁了一个软件。
　　可能是录音。
　　于是，她引导:“你们老大还有收集女人G照的爱好呢。”
　　“放尼玛的屁，”男人嗤笑了声，“我们老大对你没兴趣，他是对......”
　　“火哥，别跟她废话。”右边其中一个男人打断他。
　　两人面面相觑了会儿。

　　瑾一没那么迟钝，瞬间明白了他们的话中意。
　　她点了点头，猜:“哦，你们老板是......同性恋?喜欢我朋友丛爻?想借我来要挟我朋友束手就擒?我猜的没错吧。”
　　她是个聪明人，从一开始她就是。
　　在露营酒吧，靳弋好心买她的酒，却大手笔地赏了丛爻小费，她就看出来了靳弋对丛爻的心思，所以才没告诉丛爻是谁给了他小费。
　　之后，她说她喜欢靳弋，其实只是为了证实她的猜想。
　　果不其然。
　　当然，这样的男人，还有一个，那就是李为川。
　　虽然她没和李为川多次接触，却也嗅到他来意不明的阴谋。
　　他买她的酒，当那个冤大头，不是为了丛爻，还能是因为喜欢她么。
　　但，聪明反被聪明误。

　　瑾一轻敌了，她没明说却惹祸上了身:“你们老大，是不是姓李呀？”
　　这话叫眼前六个男人讷愕地看着彼此，显然他们慌了。
　　她接着说:“你们老板对我朋友有那个意思，可惜我朋友觉得他不是个好人，所以疏离了他，躲着不见他，于是你们老板急了，想找个办法借此强迫我朋友。可以呀，我没意见，但麻烦你们转告他，我也当他是个工具人，谢谢他买我的酒。”
　　“你......”火哥猝不及防地指着她，“你别瞎眼睛胡说，我们老大不姓李。”
　　“不是就不是，你急什么呢？”
　　“不跟你们扯了，麻烦告诉他，喜欢一个人靠的是真心，别以为他人多就可以欺负人，”瑾一脸色骤变，“要疯一边疯去，老娘没功夫伺候你们。”
　　说着，她向右离开。
　　却被刚打断火哥的男人拦住，他冲火哥使了个眼色，“既然你不领情，也就别怪哥几个动手了。”

　　17时50分，楠城电视台门口，观众陆续排队入场。
　　时越拨着瑾一的号码，好几次都提示对方当前无人接听，他右眼皮跳个不停，有些焦虑:“一宝怎么还没来？”
　　“我打一个试试。”丛爻拿出手机说。
　　与电视台隔着一条马路的石板街上，瑾一扶着槐树粗木缓了会儿。
　　她头发披散着，身上没伤，却跌跌撞撞地走不出一条直线。
　　手机铃声响不停。
　　她空出一只手，从毛衣兜里抽出手机。
　　眼前白花花一片，除了红色的拒绝键，再看不见绿色的接听键。
　　她滑了滑屏幕，将手机贴靠右耳。
　　接着摇摇欲坠地向前走。
　　隐约间，听到扬声孔里的人叹了口气:“终于接电话了祖宗，现在在哪儿呢？”

　　“我......”瑾一轻咳一声，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平稳着音腔笑道，“我快到了，就在马路对面，还......还有一个红绿灯。”
　　她抬头，左眼肿到撑不开，只能强撑着掀起右眼皮。
　　视线模糊，却见对面有一抹绿闪了闪。
　　她想，绿灯应该亮了。
　　于是，她松开一旁的石柱，摇摇晃晃地走着空无一人的斑马线。
　　她语序混乱地解释:“爻爻，我后......”后悔了，不该接受李为川的钱财。
　　“怎么了？”
　　“我......”
　　“一一，听你声音怎么......”
　　手机那头传出很响一声砰。
　　而女人的惨叫声却不是从手机扬声孔传出来的。

　　丛爻一个惯性向前迈了一步。
　　时越站他旁边。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不远处的马路。
　　瑾一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扬声孔传出来:“爻...爻，我...想...和...你...去...学......”
　　最后一个字丛爻没听清，却听到乱七八糟的议论声。
　　“我没撞她啊，是她自己跑我车上来的。”
　　“小丫头怎么过的马路，没看到刚才闪的是红灯吗。”
　　“弄死了。”
　　“愣着干嘛，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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