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

　　生产后的虚脱如同潮水，将我淹没。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期间被宫人扶起喂了几次参汤和清淡的米粥，意识始终模糊，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都叫嚣着酸软和疼痛。

　　再次清醒些时，殿内已点了灯，烛火柔和，将血腥气冲淡了许多，只余安神香宁谧的味道。别冬正轻手轻脚地拧了温热的帕子，替我擦拭额角的虚汗。

　　“娘娘，您醒了？”她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可还有哪里不适？御医就在外头候着。”

　　我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嘶哑：

　　“孩子……呢？”

　　“乳母刚喂完奶，小皇子睡着了，就在偏殿暖阁里，安稳得很。”别冬连忙道，“陛下下朝后来看过您和小皇子，守了快一个时辰，见您一直睡着，才被前朝政务请走的。陛下欢喜得什么似的，赏赐又厚了三分呢！”

　　我听着，目光投向殿内那扇通往暖阁的门，心里空落落的。他来看过，他欢喜，他赏赐。一切都合乎规矩，无可指摘。可那份喜悦，隔着层层宫规和产后的虚弱，传递到我这里，只剩下模糊的回响。

　　正恍惚间，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宫女低低的通传声：“娘娘，大皇子殿下前来给您请安。”

　　胤儿……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妲嫣产下的嫡长子，楚胤，妲嫣离去后我曾梦见她将胤儿托付给我，我便将那孩子养娃膝下。

　　思绪有些纷乱。对于这个孩子，我心情复杂。他是楚穗的嫡长子，身份尊贵，却也因生母早逝，在这深宫中处境微妙，胤儿是个看起来安静甚至有些怯生生的孩子。因着妲嫣的缘故，我对他的爱护似乎总是隔着一道墙

　　“快请胤儿进来。”

　　我定了定神，示意别冬将我身后的软枕垫高些。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宝蓝色皇子常服的小小身影，在乳母和嬷嬷的陪同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他长高了些，但身形依旧单薄，继承了楚穗清晰的眉眼轮廓，却更多地带着他生母江氏那种温和乃至柔弱的书卷气。他低垂着眼睑，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脚步放得极轻，似乎生怕惊扰了什么。

　　走到离床榻尚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他便停住了脚步，规规矩矩地撩起衣摆，跪下行礼，声音清亮却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儿臣楚胤，叩见母后。恭贺母后为父皇诞育皇弟，母后万福金安。”

　　他的礼仪无可挑剔，显然是来之前被精心教导过的。那声“母后”叫得有些生涩，却清晰无比。

　　我看着跪在冰凉地砖上的小小身影，心里蓦地一软。他还这么小，却已早早学会了宫廷的规矩和谨慎。

　　“快起来，地上凉”

　　我忙开口道，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到近前来。”

　　楚胤依言站起身，迟疑了一下，在乳母鼓励的目光下，才慢慢挪到床榻边。他依旧不敢抬头直视我，目光落在锦被的刺绣上。

　　“用过膳了吗？”我找着话问，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回母后，用过了。”他小声答道。

　　“学业可还跟得上？听说太傅夸你文章做得好。”

　　“儿臣愚钝，还需勤勉。”他回答得十分谦逊，甚至带着点惶恐。

　　一问一答间，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和客气。他不像个七八岁活泼好动的孩子，倒像个被规矩框住了的小大人。这宫里的孩子，似乎都早早地被抽走了童真。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楚胤似乎有些无措，小手又悄悄攥紧了。他偷偷抬眼看了一下我的脸色，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像是鼓足了勇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锦帕包裹着的东西。

　　“母后……”他声音更小了些，带着点怯生生的讨好，“这是儿臣……儿臣抄写的《金刚经》，说是……说是能祈福消灾。愿母后凤体早日康复，愿皇弟平安喜乐。”

　　他双手捧着那卷小小的经卷，递到我面前。锦帕展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宣纸，上面用工整却仍显稚嫩的笔迹，密密麻麻抄满了经文。最上面一页的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透着淡淡的墨香。

　　我愣住了。

　　别冬也看到了，忍不住低声道：“殿下真是有心了……”

　　我接过那卷经文，纸张边缘被他的小手攥得有些发皱。我能想象出，这个安静的孩子，在得知我生产的消息后，是如何一笔一划、虔诚地抄写这些对他而言或许还深奥难懂的经文。这或许是他能想到的、最能表达在意的方式。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涌上眼眶。

　　我想起了他的生母妲嫣，那位温婉宽厚却红颜薄命的皇后。若她还在，看到自己的孩子如此懂事，如此小心翼翼，该是何等心酸？

　　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细软，触感温暖。

　　“胤儿有心了。”我唤了他的名字，声音有些哽咽，“母后很喜欢，谢谢你。”

　　他似乎因为我这亲昵的举动和称呼而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小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受宠若惊般的红晕，一直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了些。

　　“母后喜欢就好。”他小声说，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那一刻，隔在我们之间那层无形的、因身份和过往而存在的薄冰，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又待了一小会儿，回答了我几句关于日常起居的闲话，虽依旧规矩，却不再像刚开始那般紧绷。直到乳母在一旁轻声提醒不宜久扰母后休息，他才再次恭敬地行礼告退。

　　看着那小小的、穿着宝蓝色衣服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我低头摩挲着手中那卷沉甸甸的经文，心底百感交集。

　　这个孩子，他的到来，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这宫闱深处的无奈与悲凉，也照见了人性中未曾泯灭的、一点微弱的善意与温暖。

　　在这冰冷彻骨的权力之巅，这一点点来自妲嫣的孩子之子的、笨拙而真诚的关怀，竟让我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温度。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别冬替我拭泪，轻声叹道：“大皇子殿下，是个仁厚的好孩子。先皇后……教得很好。”

　　我闭上眼，将经文紧紧捂在胸口。

　　是啊，他是个好孩子。

　　只是不知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这份仁厚，又能保全多久？

　　而我那刚刚降生的皇儿，他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