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之欺

　　我不敢去确认7的神情，她只依旧牵着我。我们一前一后在楼梯上走了很久，途中也遇到几个同样的机关，她都及时发现，安全绕过了。
　　下到尽头，是个比之前较大的空场，周围阴冷的气氛都在说明在这可能要遭遇什么。果不其然，当我们刚走到空场边缘，瞬间白光四起，场中出现了一群怪异的生物。说它们怪异是因为看上去像人，又没有头，是一种有四肢并直立着的东西。那些生物呈淡黄色，软绵的身体扭动着看上去诡异至极。这一定是哪个恐怖故事里才有的东西，而RE的世界如此真实，置身其中只觉异常可怖。
　　7许是见多了，并不像我这般吃惊，只自然地放开我的手，淡然地摆开架势。她戴着RE腕带的手臂上金光流淌，空刃随之显形。我也不该退缩，不能退缩，于是也拿出了附过火焰石的匕首。可等了片刻，那些生物却没有朝我们而来，只像无意识似地随意走动。又等了许久，依旧如此。
　　我环顾四周，周围是与上层相同的石墙，我们的对面又有一处向下的楼梯，那也许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可场中的这群生物又使人不敢贸然行动，靠近它们也许会有意外发生。
　　“贴着墙走，尽量别发出声音。”7对我说。我紧跟着她，贴着墙壁尽量远离那群诡异生物。她的步伐极轻，几乎没有响动，而我已经非常小心却还是做不到像她那般从容。待我们走到墙壁中心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身体的笨拙，一不小心脚下打滑，摩擦声在空场中尤为清晰。
　　它们没有头，也没有耳朵，该是听不见的吧，我侥幸地想。只片刻，就发觉想错了。那些生物像被电击了似的齐刷刷地僵直身体，空了半秒后，便如潮水一般向我们涌来！
　　我呆立着，看着它们原本是手的肢体不停地与脚的肢体轮换着地，速度非常快，一瞬间已经到了我们面前！7没有丝毫犹豫，刷刷几下手起刀落，先头的几个生物被空刃砍得四分五裂落在地上。可落在地上的残块融化后又融合凝固，重新组合成了新的个体。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我也朝扑面而来的诡异生物挥出匕首，烈焰涌出灼烧了面前的一只。但我的反速度太慢，又不懂拿捏进退，潮水般的诡异生物猛得将我扑倒。
　　“呃！”前身重重落地，摔得生疼。
　　没等反应，手腕上便是冰冷滑腻的触感，那冰凉的肢体在我的身上缠绕移动，难以挣脱。意想不到的是，当它缠满我的四肢后，竟控制着我的身体站立起来。我奋力挣扎着，然而手中握着的匕首，却猛得朝7的背挥了过去！她一直在专心对付面前，根本无暇顾及背后。
　　“小心！”我失声喊道。7闻声立刻侧身，堪堪以空刃挡住匕首，我的手被震到麻痹。
　　7的空刃似乎有着奇异的力量，那金光抵消了火焰，空刃播散的锐利空气刺向了我的手，如被千万只针扎一样痛。
　　“啊啊呃……！”即使这般疼痛，附在我手上的东西仍拼命地用力压过去，仿佛我是一件被它使用的物品。
　　“它在控制我！”我拼命抵御那力量却是徒劳。7看了一眼我被挤压的手投来担心的目光，随后一抽身离了我身边，躲过了其他生物的攻势。
　　这生物是会控制人的，如果7也被控制，我们……我们一定会杀死对方。不要，这绝对不要！哪怕只是RE，我也绝不想伤她分毫。
　　7迅速斩了周围的敌人，趁它们还没融合之际快步靠近我，想制服我身后的怪物，可几招下来，我都接得好好的。也许她怕空刃的空气伤到我，几次攻击都有所保留，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将我解救出来。
　　越是战斗，身体就越因为不习惯的动作被拉伸得极疼，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这样下去不行，在情况变得更糟糕之前，得想想办法。
　　“斩了我的手，反正不是现实……！”我忍着疼痛向7喊着。
　　“但…。”她犹豫，从没见过她这般犹豫。她在担心我，怕我受苦。
　　“…长痛不如短痛……。”我以一个从未摆出过的姿势挥出匕首，身体像要被折断似的。
　　“啊呃…！”再压抑如我，也因为一次比一次剧烈的疼痛发出了痛苦的悲鸣。就快不能承受了，感觉到浑身颤抖，几乎要失去意识。
　　片刻，7的神色安定下来，恍惚中见她并没挡去我的匕首，而是整个人突然贴上来将我拥入怀中。她一手稳定住我，金光一闪，背上的重量轻了，而她却身体一紧，我的手上满是粘稠的温热。
　　地上散落了一些那生物的残块，手上被束缚的力道轻减轻，我挣脱了控制。一低头，却看到那附着火焰的匕首留在了7的身上，血已经顺着她的制服蔓延而下。
　　“…呃。”7神情痛苦，咬着牙关一口气拔下匕首，让火焰不至于继续侵蚀她的身体。我将这些看在眼里，只觉得痛入每一条神经。
　　她为什么不选择砍了我拿武器的手，再将那怪物制服。理性来说，那才是最好的选择。而现在她受伤了，我们依然要面对如潮水般扑来的敌人。可即使是不合理，她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让我承受痛楚，我对面前这个仍在死撑着立在我面前的人赞也不是，责也不是。
　　“拿着……我们要…快点过去。”7的额头因为疼痛渗出汗水，气息虚弱着，递过来的匕首满是她的血。
　　我手指颤抖，接过那匕首，她的血还有些温度，沾在我手上粘腻湿润。她一手捂着伤口，回身以空刃劈掉那些重新融合而来的攻击，我不敢再贸然出手，生怕再添麻烦。看着她压低身体的背影，每一次挥刃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忍耐了巨大的痛苦，我甚至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痛，这心里的痛比刚才的身体之痛更加剧烈。
　　我迫切地渴望自己也能拥有制敌的力量，在这需要武力的世界里，不至于是个废物，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替我承受一切。
　　……
　　就在这样的状态中，我们慢慢到达了对面的门口，当我们进入楼梯的部分，那些生物顿时静止不动，之后纷纷化作白光消失了。
　　7的气息急促，脸色惨白，靠着墙壁沉下身体，那石墙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我赶紧点出物品界面，拿了恢复药，带着自责的心情拉开她捂着伤口的手臂。那手一离开，新鲜的红色又涌了出来，伤口和衣服被烧焦，简直不忍直视。
　　7因疼痛，喉咙发出轻轻的低吟，发丝因为水汽粘在一起，原本晶莹粉嫩的唇也失色了不少。我赶紧将恢复药撒在那伤口处，只希望它快点起效，快点减轻她的痛苦。
　　如果她和参儿或苏儿一起，一定不会这么狼狈。
　　替她撒过药，我在自责中等了好一会，她终于平静了，那伤口也不再流血，逐渐干涸，愈合，最后留下一个深深的痕迹。
　　……
　　“我不是说……不要再冒险。”我的声音干涩，压抑着情绪。
　　7拭了额头，竟浅浅地勾起嘴角道：“我又没应。”
　　“你该先制服那怪物的动作，砍去它拿武器的手。”冷淡着责怪着，都是因为她，我的心才会被搅得生疼。
　　7挑起细眉，即使虚弱着不忘带上那戏弄我一般的神情。“你觉得你能受得了断手之痛。”
　　我一时无言，断手之痛，不知道会有多痛，可不管怎样，我都不想她替我去痛。
　　“你怎么知道我受不了，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承受痛苦。”
　　我的话音才落，7那淡淡的戏弄似的神情更甚，用苍白的嘴唇吐了一句：“不过是被抵着，就疼得要哭的人是谁。”
　　一瞬没反应过来，后一秒才回想起在她公寓房间，被她抵着锁骨捏着下巴的事，那时确实疼得想哭。或者说，那想哭的感觉并不完全来自身体上的疼，更多是理不清的委屈。再者，我在哈迪斯迷宫里也不是没受过刀伤，在她眼里我就是那么弱小的。
　　“你再这样，我不会陪你了。”我尽量平淡，那些情绪暗涌，稍不注意就会爆发。
　　“你担心我。”她淡着，陈述句。
　　“没有。”下意识地想要隐藏，却立刻察觉，急切的否定更加会暴露出真实的想法。
　　“你担心我。”她又来一次。
　　“……不对吗，这里就你一个人类，难道我该去担心那些怪物。”我坐在比她低一阶的楼梯上，不去看她。
　　说到底也是因为自己逞强，被控制，才导致7受了伤的，弱小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斥责她。
　　安静了许久。
　　“倾萱。”
　　7清灵得摄人心扉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第一次，我听到她叫我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在蚕食我一般，心跳瞬间漏了半拍。
　　……
　　“谢谢你。”
　　身体僵直，一动不动。
　　谢我担心她，还是谢我留在RE加入临月陪着她。
　　许久我才回头，楼梯昏暗，却也隐约看清了她的笑容——那是如在迷失汪洋太久之后终寻到灯塔时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7被禁闭于梦中，而我何尝不是被禁闭于现实，两个饱受禁闭之苦的人，却在这一刻被奇妙地关联起来。
　　即便是真有如苏儿所说的‘喜欢’，即便会被深埋于心底而稍稍失落，我也很庆幸自己能成为她多少重要的存在。她实实在在地，为我苍白的世界画上了一笔色彩。
　　“……不疼了，就走吧。”尴尬着起了身，走了两步却没听见她的动静，回头一看，她正望我，眸子里竟有丝丝黯然。
　　一见那神情，心里瞬间跟着抽痛了一下。见她受伤会心疼，见她失落也一样会心疼，我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深陷了。她轻煽翅膀，我的心，便刮起风岚。
　　想着她刚刚的道谢还没有回应，便说：“不用谢我，是我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7稍稍收了那份黯然，跟着起身，路过我身边时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往楼梯深处走去。
　　楼梯依然暗冷，她的手是温热的，若时间停在这一刻，是否就别无所求了。但那仅仅是刹那间的妄想，即使天时地利，自己就真的会有能力和勇气去拥有吗。得与不得，大概都一样苦涩。
　　……
　　“你怎么了。”回过神时，7转过身，细眉间满是担心。
　　“嗯？我怎么了？”抬手一拭，竟是湿润的。“大概，是这里的湿气灼了眼睛。”我平静的答。
　　“真的。”她柔声，手上的力度也加大了些，像是怕我抽离闪躲。
　　我点头，挤出个微笑：“真的没事，走吧。”我身体瘦弱，肤色惨白，在这昏暗的楼梯中不自然地笑，大概就像鬼一样难看。
　　“好。”她语气淡淡的。
　　7总是那般敏锐，我拙劣的演技是骗不过她的。但我该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在为什么而悲伤。
　　望着她柔美的身姿，即使制服被烧出个窟窿，露出一片带着伤痕的皮肤，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那伤痕在她身上反而更像一朵为衬托她而特意装饰的黑色蔷薇。
　　忽然，眼前有些眩晕，像是戴了度数过大的镜片一样，我赶紧取下了眼镜。
　　双眼开始灼热刺痛，眼前她的轮廓十分清晰，明明并不想去看什么，竟像不受控一般……她的外套不见了，衣服不见了，穿着内衣的样子就这样突兀地出现。
　　我怔在当场，那一瞬竟贪心地将那细致完美的身姿印于心底，然后在下一秒猛得闭了双眼。如果她身上最后一层阻隔也消失了去，那冲击可能会比断手之痛更猛烈。
　　再睁眼时，看到7迟疑着，手指攥了攥我，抬起另只胳膊遮于身前，微微做出了闪躲的样子。
　　糟糕，怎么会这样！
　　“……我，刚刚，眼睛突然热起来，然后……”语无伦次，简直比沉默更糟。
　　不能说谎。她会遮挡身体，就是察觉到我看了什么，难道，我的瞳孔又泛红了。
　　“抱歉，我还不太能控制好这个能力。”低了头，目光停在斑驳的石阶，真恨不得变成一粒尘埃就这么落到那坑坑洼洼里算了。
　　不知道她在做何表情，过了一会她才道：“没关系。”说完继续拉着我前进。
　　还好她没有太在意。
　　可就在暗暗松了口气时，走在前面的7背对着我说：“你知道理想之眼，为何称‘理想’。”
　　“为什么。”
　　“理想之眼看到的，只会是想看到的东西。”
　　这话如利箭直刺我的胸口，击碎了我单薄的伪装，瞬间感到更加无地自容，被她牵着的手心都变得潮湿起来。她会怎么想我，身为同性，竟想看对方的身体。我抿了嘴，思考着如何能够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越是回避，越显得有问题，既然是女生朋友，自然地面对就可以了，于是我拼命放松了心情。
　　“7的身材那么好，很让人羡慕的。”假装大方地说。没错，女生朋友之间这般互相夸奖应该是再正常不过了。可谁料她停下脚步，转身过来直直地盯上我，雾气的眸子暗藏着光彩。
　　“你觉得好。”
　　一见她眉间似水，那模样简直要把人的魂魄尽数吸去，脆弱的演技立刻崩塌。
　　“是，是，好……。”大脑空白，面颊升温，如果RE真的是神创造的世界，那请众神不要再戏弄我了。
　　7看了我好一会，我甚至感觉到我的表情接近崩溃。
　　谁知她细眉颤动，一侧头，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音。那声音细小，如低吟鸟鸣。
　　她从来只会极浅地勾起嘴角，而这次竟笑得露出了整齐的皓齿。这笑容不同于她在学校做吴柒学姐时的落落大方，这笑容更真实，更纯粹，像冬日初雪般纯净，像夏日微风般和畅。
　　如果我的窘迫和可笑的脸能够换得她会心一笑，也算死得其所。可她却似上了瘾，那笑容不见褪去，眼睛还没过瘾似地时时在我脸上搜索。
　　“……别笑了。”我摆出些许气恼的模样，皱着眉把脸别向一边。
　　“好。”她应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却比往日的淡然添了份柔软。“所以，你怎么了。”
　　“没怎么。”
　　“从图书馆找到你开始，一直心不在焉。”
　　我心里诧异，她这段时间竟将我的样子观察了个仔细。她看定我，似铁了心，握着我的手也不打算放开，那架势，如果我不说大概是走不成了。
　　我思量，下了决心，才道：“……你和莫然染，在诗词部。”一时间不能很好的组织语言。
　　7微微诧异。“那件事。”
　　我点头。
　　“怎么了。”她略茫然。
　　“什么…怎么了，你们……。”她似完全无法领会一样，我绝对没办法将那一幕用语言组织起来再告知她。
　　“我们，怎么。”7还打算让我继续说下去，而她的神情依旧是茫然，似乎并不是有意的。
　　“没事。”我有些不快，不打算问了。
　　静了一会，7微微上前一步陈述道：“因为洒了咖啡，脏了裙子，想在书架后换上运动服，不想莫然染突然出现。”
　　“然后呢。”我接问。
　　7有一瞬压低了细眉。“不知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不知她在想什么，但我揪着的心稍微放宽了，原来一切似乎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却傻兮兮地纠结了那么久，甚至还编出一个她们相恋的故事。
　　如果是这样，其实无需她细说也猜得到大致。莫然染对7的心情如何显而易见，她突然撞见正换衣服的7，衣衫半褪风情无限，以她性格大抵不会像我这般落荒而逃，心动之时诉之后快，大胆表白再以行动明示。7的身手再好，也不可能在学校把一个学妹撂翻在地，于是便有了我看到的那一幕。
　　原来，她们不是恋人。那逐渐熄灭的焰又燃了。
　　原来，7并没有恋上一个女子。那燃了的焰又颤抖了。
　　只是我一个人在胡思乱想，心里自导自演了一部闹剧。忽然觉得自己的表现太过失常，是否会让7感到迷惑，或是觉得我怪异。我本应该安安分分地做她的朋友，或者就安安分分做一个跟班，而不该去想那些虚幻缥缈。莫然染那样抱着她，她都没有放在心里，在关卡里与我的一些肢体接触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一阵失落。
　　7那般聪明，阅历和知识都相当丰富，演技又是一流，这一刻，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她哪些是装的哪些是真的，没有证据的事情，实在让人无法安心。难道与人相处都是这般，要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去相信谁吗。
　　“这件事让你很在意。”
　　7的陈述句让我的心情变得更乱，那淡然的外表下根本就是狡猾的，总是这般像是抛出一颗石子，静看水面的反应，然后不做任何评论。
　　“在不在意又如何。”我状态混乱，语气都不似平时，变得硬气了些。“你明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故意看我的窘迫。”
　　她眸子一晃，诧异半分一时无言。
　　“快走吧。”我催促，抽开了她握着的手。乱糟糟的心情让我只想尽快脱离这个令人压抑的狭窄空间，还有她捉摸不透的眼神。
　　而我明白，我又后悔没有好好控制我的情绪，在她面前，我怎会变成这幅样子，十足令人讨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