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令

作者:佛罗伦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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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 章


      江洲入秋,是最好的时节。凉风吹散轻云,江云湖上泛起烟波,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好风光。

      这一切好风光,都被一道流霞关给隔开了。周王采取了壹拾的建议,将邻近邢州的兖州作为临时王都,带十万兵马浩浩汤汤地前往兖州,无时无刻不威胁着晋国边防。

      晋国不得不把重心暂且从江洲转移到邢州,一年前声势浩大的五十万晋军,经历一年战争后只剩一半。

      李江洲被周王召入兖州的战时行宫议事。

      周王亲自镇守边境,他抱著要和晋人同归于尽的决心,晋人不敢轻举妄动,这场战事第一次出现了转机。

      周王问李江洲:“我们攻破邢州,燕晋必气急败坏,会加强对流霞关的攻势,你能确保守得住流霞关吗?”

      李江洲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信誓旦旦要为周国身先士卒的李江洲了。

      他自己差点死在这场战争里,又看着无数人死去,终于明白了周王当初那番话的意思。

      以前他跟卫壹拾学会了装相,习惯把话说满,拿气势去唬人,但面对未知的战事,他再也无法笃定说一定能守住流霞关。

      他诚实地跟周王道:“三成胜算。”

      周王扬眉:“竟然还有三成。”

      “比人数肯定是比不过他们的,但是我们有一处优势,江洲秋冬之际湿寒,最不适合兵器的存放,再精利的兵器都会锈化。而流霞关以北恰恰相反,折合下来,我们有三成胜算。”

      周王向他投来赏识的目光。

      李江洲见周王未怒,继而道:“但燕晋后备充足,随时能补给精兵良将。就算我等拼尽全力,也只有三成胜算。”

      周王摆摆手道:“三成就三成吧。”

      整整一年时日,周王做梦都在想着打仗的事,他们从没有胜算,到有了三成胜算,这是值得庆贺的事。他命人备酒,同李江洲共饮了两杯。温酒驱寒,李江洲身上稍稍热了些,便想这样冷的天,壹拾的痹症是不是又该犯了。

      他心不在焉,周王看了出来,哂笑地看着李江洲道:“李江洲,你是唯一一个敢在孤王面前走神的人,在想何事?”

      李江洲打了个幌子,“在想战事。原本以为攻占邢州,可以趁势把公子励调离江洲,没想到谢西照竟留住了他,真他娘的晦气。”

      周王道:“燕太子是燕王钦点的继承人,自然非同小可,你我能料到的,他自然也料得到。”

      因燕国的目标只在江洲,和周国并未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周王提起谢西照,并不愤慨,反之有淡淡的赏识。

      这令李江洲浑身不是滋味。他一口喝光满满一杯酒,酒意在他胸膛翻滚,压制住熊熊燃烧的妒意。

      流霞关。

      疾风如刃划破寒夜,密云之下,不见明月。一支悲壮浑厚的军乐自江洲城响起,传入流霞关,只剩淡淡哀音。

      壹拾正同玄乙将军商讨从奕州运粮之事,他们的谈话被这段音乐打断了。

      玄乙已经是听觉开始钝化的年纪,笛声传到他耳朵里,曲不成调。他问壹拾:“是何人在奏曲?”

      壹拾道:“应是燕军的军乐,归魂赋。”

      玄乙道:“齐国的十公主果真是博学广识,名不虚传。”

      壹拾淡漠地摇了摇头,这哪是什么博学广识。年少时,她和谢西照私会,泛舟湖上,央着他唱歌给自己听。

      她不记得那日天水一色,耳边有虫鸣鱼语,只记住了这一支曲。他嗓音低沉,一首壮烈的《归魂赋》,被他哼出了凄哀婉转之意。

      她问他:“谁教你唱这首曲子的?”

      他道:“我母亲。”

      壹拾的母后去的早,她很好奇谢西照的母亲。她原以为能生出谢西照那样俊朗的人,他母亲一定是个非常温柔的妇人,可事实并不如此。

      谢西照的母亲是将门之后,其父因变革一事落罪,他母亲脾气大变,对他异常严苛,他从小就被教要光复门楣,背不出兵法,他的母亲就拿藤条把他往死里抽,他被过路的燕后救下,燕后不再准他和他母亲相见。

      自那以后倒是无人再打他了,可他也成了个无人管束的王子,在燕宫里,人人可欺。

      谢西照那样清傲的人,也曾对她说:“壹拾,你对我好一些。”

      现在他回到了他的国家,如他母亲之愿,成了燕储君,有上以万计的将士为他奏这一首《归魂赋》,他再也不需要她对他的好了。

      壹拾和玄乙正沉浸在燕军的军乐中,一个士兵前来通传:“姑娘,外头有个自称于三保的人要见你,说是李将军的旧识...”

      当初李江洲下令弃城,江洲百姓几乎全数撤离,就剩那么一二贪图荣华的留在江洲迎接燕晋联军入城,叹花楼的顾老板随军撤退,于三保接管了叹花楼,他利用叹花楼在晋国公子励那里混了个眼熟。

      壹拾倒也不觉得于三保的行为有何不妥,趋利避害才是人的本性,她让人带来于三保,于三保仍是以前那卑躬屈膝的样子,见谁都一副奴颜。他谄媚而笑,露出泛黄的牙齿。

      他身上是没气味的,但壹拾还是好似闻到了臭味,她同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把于三保拦在离她两米之外的地方。

      为了能凝聚起前齐的百姓和士兵,让他们听令李江洲,壹拾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了。于三保和所有江洲子民一样,只晓得李江洲家中有位貌似天仙的姐姐,哪曾想,她竟就是齐国的十公主!

      于三保得知她是公主了,看她的目光都镀了一层金,他跪在地上,目之所及,只有她白色的绣鞋,那双绣鞋在他眼里仿佛是白玉做的,散发着高贵的光。

      于三保心中暗自感叹,那李江洲真是命中带贵!叹花楼妓女生的野种,竟攀上了高高在上的公主。

      不必壹拾开口,陈钦已经先开口——尊贵的齐国公主,同着勾栏里的泥腿子是云泥之别,这等人怎么能配让壹拾和他说话呢。

      “你来所为何事?”

      于三保此行为的事一桩苦差,他虽然一脸谄笑,但心里打着鼓,忐忑不安。他双手抠膝,道:“小人此行前来,是替燕太子传话的。当初侯爷下令弃江洲,只顾着带活人撤退了,没顾得上死人。可怜陶娘子躺在孤坟里,真是无比凄凉!燕太子是慈悲之人,他说,若江洲侯肯交出江洲令,退兵流霞关,便把陶娘子的尸骨完好无损地归还。”

      拿人母亲尸骨威胁,是个人都会为之不齿的。壹拾尚未出声,玄乙拍桌怒道:“没想到燕太子竟是这种小人!”

      壹拾垂眸,无人看得见她眼底的意思。她食指敲着桌,作沉思状。

      谢西照曾被燕王用他母亲的性命威胁,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吗?她信他的,他不会。

      他只是被所有人逼着拿起了屠刀,那不是他的本意,更不是他的本性。

      壹拾嘴角牵起一抹神秘的笑容,她命人拿来纸笔,书了一封信,让于三保送给燕太子。

      三日后,得了回信。

      那不是谢西照的字迹,她怎么会认不出谢西照的字迹呢?她笃定地对玄乙道:“谢西照决计做不出这低劣之事。”

      “看来是公子励想一举夺下江洲,顺势构陷燕太子。”玄乙看向壹拾:“李江洲明日就要回来了,他若知道对方拿自己的母亲尸骨威胁,未必会做出理智之举。”

      玄乙话外的意思,壹拾听出来了。

      在他看来,李江洲为他的母亲放弃江洲令,就是不理智。

      是啊,这样关乎千万个人的弘大战争,是容不下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孝心的。壹拾对玄乙淡淡一笑:“此时老将军不必忧心了,我会转告给李江洲,让他处理好的。”

      壹拾打发了玄乙,她的内心也开始担忧了。

      她不怕天下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江洲该为了江洲放弃他母亲的尸体,她只怕,李江洲自己也会这么做。

      他一定会这么做的。李倦教出来的人,比李倦还喜欢那些虚无的“大义”。他会为了所谓的大局,弃陶娘子的尸体于不顾,然后再把那些伤感都用沉默化解。

      傍晚,壹拾在帐篷里用完晚膳,看到帐篷外有几道黑色的身影踱来踱去,她走出帐篷,普容于亮看到她,一溜烟地溜走,只剩陈钦一个人提着剑,他犹豫地转身,又犹豫地转过来

      “你们有事找我?”

      陈钦单膝跪地,抱拳道:“公主,我们今夜就去把将军母亲的尸骨抢回来!”

      壹拾抬了抬眼皮:“你们抢的回来么?”

      对比李江洲同僚们的热血,她成熟得有些冷漠了。壹拾远眺夕阳下沉的远山,道:“凭你们几人之力,别被人捉去,还得耗费精力去救你们。”

      陈钦激动道:“我们当然知道这可能是对方设下的圈套,故意引我们上钩的——但那是小李将军的母亲,母亲被人挖坟曝尸,是何等羞辱!我们是他的下属,不能让他受此侮辱!”

      壹拾笑道:“你们对李江洲如此忠诚,他倒是有点本事。”

      说起来,她还不知道李江洲平日和这些士兵们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呢。她问陈钦:“我不在的时候,李江洲什么样子的?”

      陈钦不知缘何要问起这问题,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说了。

      “他和别的将军不一样,平日和我们一起玩马球、投壶,半点架子都没有。”

      陈钦说着说着,也察觉除了一丝不同。

      壹拾一来,李江洲就突然成熟了。除了战事,他平日里都在围着壹拾转。这种转变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壹拾在与不在,他是完全不同的人。

      壹拾不在的时候,他就是个十八岁的青年,战闲的时候开朗爱玩,享乐恣意。

      壹拾的记忆里,从来没有李江洲打马球玩投壶的样子。

      自他们被命运鬼使神差地凑在一起之后,李江洲就开始为她挡风遮雨了,他从未像别家孩子那样去依赖别人。

      但凡她在的地方,李江洲总要把他自己伪装成一座高山、一棵大树。

      陈钦乞求道:“公主,请准许我们为将军夺来陶娘子的尸骨!”

      “不准!这是李江洲自己的事,既然他是你们的将军,这些事就该由他自己解决。”

      壹拾的话像一把利刃,冷漠果决地划破了陈钦最后一点希望。他不解,壹拾明明对所有人都是温和的,却在李江洲的事情上如此冷漠。

      好似李江洲就不是她的下属和子民,所以得不到她的半点垂怜。

      陈钦垂首,不敢看壹拾的眼睛。夜幕已至,冷风吹在他的背上,无尽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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