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疾

　　下午两点，心内的邓主任在急诊走廊上碰上刚出留观室的楚秋白，关切地问他：“秋白，听说你昨晚不舒服？好些了吗？”
　　楚秋白和他一起做过抢救手术，有些革命友谊，便笑着宽他的心：“好些了，都是小毛病。”
　　“你太累了。”打量着同僚身后水杉一样高大挺拔的陌生青年，邓主任说：“别总想把一分钟当成两分钟用。长此以往，再好的身体也吃不消。”探寻的目光在楚江来冷冰冰的脸上顿住，他好奇地问：“这位是？”
　　楚秋白介绍：“这是舍弟。”又转过脸说：“这位是心内的邓主任。”
　　楚江来立马笑着伸出手：“邓主任，久仰。”
　　这人翻脸如翻书，楚秋白一句话如春风化雪，让这张硬邦邦的冰快脸迅速融化，霎时化作一颗笑容亲热的春桃。
　　邓主任愣了愣，也伸出手：“你好你好。”他收回手，还想再跟楚秋白多说两句，但立即被那前后判若两人的俊美青年眉梢含笑地打断了：“邓主任吃过饭了吗？我和我哥打算去趟食堂，您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吃了吃了。”两点多了，邓主任不好打扰他们吃午饭，只好停住攀谈，说：“那你们赶紧去吧。饿久了怕低血糖。秋白，记得按时吃药，咱们再联系。”
　　佑民的医院食堂在行政楼东侧，医护人员工作性质特殊，经常不能准点吃饭，食堂早六点开到晚九点，中间无休。
　　楚秋白平日很少去食堂吃饭，中午一般都托人打包了带回办公室。但他不想再和楚江来单独待在留观室，这个点也懒得折腾，便想着去食堂随便吃一口。
　　阳光正好，楚秋白挑了张靠窗能晒太阳的位置坐定，端着餐盘的楚江来便也理所当然地停下脚步，径直坐到了他对面。
　　佑民的饮食待遇很好，院内设有两个普通食堂和一个回民食堂。楚秋白点了两碗平时不太方便打包的萝卜牛腩面，面是粤式碱水面，牛腩汤是每日现熬的，香味浓郁，汤上飘着几片新鲜的大蒜叶，连卖相都不比市面上的差。
　　楚秋白低头吃了两口，见坐在对面的楚江来还不动筷子，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
　　“你不吃吗？坨了就不好吃了。”
　　楚江来抬起筷子，不大高兴地垮着脸，悠悠地问：“你和那个姓邓很要好吗？”
　　“？”
　　见楚秋白一脸迷茫，拎着醋壶的冤家往面汤里加了一大片醋，酸溜溜地说：“他怎么能叫得那么亲热？我都没那样叫过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江来放下醋壶，不再说话，只牢牢地望住他。剔透的深色虹膜在太阳底下显出点棕，更显得瞳孔幽黑，深不见底。
　　狗崽子静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叫他：“秋白。”
　　楚秋白的心如虾入沸水跳得发麻，浑身的神经都像过了电，电流从头皮一路放射到脚趾，连累膝盖都发软。他面无表情地端起碗喝了口汤，脸埋在面碗里说：“楚江来，你脑子没事吧？”
　　对面又静了片刻，楚秋白抬起脸，见楚江来依旧盯着他，眼神热切，“那个邓主任——”
　　楚秋白知道他在想什么，无语地打断他，“邓主任四十九了，有家室，儿女双全。”
　　“就是九十四也不能乱叫啊！”见他正面回答，楚江来一下来了劲，板着脸细数那姓邓的的罪状：“他叫你秋白，叮嘱你吃药，还想和你继续单线联系，真不要脸。”
　　“楚江来！”
　　护食乱吠的狗崽子立马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委屈又伤心地说：“你这么凶干嘛？不会真的看上他了吧？”
　　楚秋白觉得自己的心脏又疼起来，搞不好真要去留观室再多躺一宿，冷着脸说：“我不喜欢他那样的。”
　　楚江来马上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楚秋白懒得理他，埋下头继续吃面。
　　等到快吃完了，才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我喜欢比我小的，蠢的，不学好的。”
　　楚江来：......
　　请了两天假，楚秋白下午没事便打算先回家。刚走到停车场，电话突然响起来。楚秋白翻出手机一看，是宋恩如。他今天应该在住院部当值，这个时候来电，怕不是什么好事。
　　楚江来打开副驾驶的门，安静地等待楚秋白坐进去，但楚秋白站在车外背对着他听电话。
　　“嗯，我还在医院。”
　　楚江来退开一些，换了个能看清楚秋白脸的角度。
　　楚秋白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好像听到了让人困扰的消息，犹豫地问：“现在吗？”
　　对方立刻开始跟他解释，语气很急，语速飞快。
　　站得不算近的楚江来一句也听不清，只能从楚秋白越皱越紧的眉头和隐隐发青的脸色猜测一定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
　　楚秋白一声不吭地听完，最终面色凝重地答应：“好，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直到下午四点，小王护士也没能在群里分享半条信息。四点半的时候，小顾发信息问她：「怎么样怎么样？进展如何？」
　　小王放下巡房记录表，回复：「楚家弟弟的确是个大帅哥，但是......」
　　小顾马上回：「怎么还有但是？但是什么啊！！快说！」
　　小王一字一顿地回：「但是我今天连楚主任的影子都没见到。」
　　蛰伏许久的小李立刻冒头：「什么！震惊.jpg，楚主任睡到现在还没醒？妈妈啊！这大帅哥也太会折腾人了吧！」
　　小王噗嗤笑出来，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按：「大家都是九年制义务教育，为何只有你能拥有满脑子黄色废料？」
　　小李发了个小脸通黄的表情包，马上又接：「楚主任现在还躺在留观室？那四座大山呢？就那么杵了一天？」
　　小王瞥了眼留观一室空荡荡的门口，回复道：「我下午巡房时留观室就没人了。大帅哥和楚主任都不在，大山也不知道去了哪，人间蒸发了一样。[叹气][叹气][叹气]」
　　「大帅哥肯定是怕吓着楚主任。」小顾笃定地说：「四座两米几的山往那一杵，换谁谁不怕啊？」
　　小李立刻表示赞同：「就是，虽然弟弟对谁都冷着脸，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但我听急诊的陆医生说，他很紧张楚主任的！听说楚主任病了，立马从江沪来咱这儿，凌晨四点哦！各位姐妹，你们就说感不感人吧！」
　　「妈耶！这谁能不感动哭？」
　　「哭辽！」
　　「哭辽！！」
　　「哭辽！！！」
　　小王护士面带笑意收起手机，没走几步，就碰上妇科的陈医生火急火燎地走过来，看到她像见到了救星：“亲爱的！帮个忙，能去趟住院部吗？宋主任把病例落我办公室了，让我给他捎去。但我女儿在学校摔破了头，现在还在急诊室，你帮我送一趟好吗？”
　　小王连忙点头：“好啊，反正我下班了。”
　　抱着宋如恩医生的病例，一路小跑到住院部。等电梯的人有点多，小王没有住院部的工作卡牌，无法乘坐医护专用电梯，只好走步梯。值班主任的办公室在三楼，爬到二楼时，有嘈杂的人声隐隐从三楼楼梯口传出来。小王顿住脚步，见有好些人堵在二楼到三楼的步梯门口看热闹。
　　“不好意思让一让。”
　　看热闹的人群立马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宋如恩的办公室挨着病房，就在走廊尽头的第二间，小王看到有更多人围在办公室门口向里张望，其中不乏穿着病号服的病人。
　　小王好奇地走近，还没等她穿过人群进门，便听到一阵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敞着门的医生办公室喷发出来：“死人了！死人了！庸医治死人了！”
　　小王一脸懵逼地僵在门口，震惊地看着一个长相凶狠的壮硕中年男人冲着宋如恩大吼大叫：“你这个庸医治死了我爸！老子要扒了你的皮！”
　　宋如恩一向不太擅长争辩，为人很有些清高，被他这么一顿胡搅蛮缠，不由脸涨得通红：“这位家属，请你不要乱讲。”
　　“我乱讲！？”
　　小王注意到，很凶的这个男人左边的脖子上纹着黑色麒麟和红色火焰，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气急败坏地动手推搡宋恩如：“现在我爸被你治死了！说吧！怎么处理！你们拿什么给我爸赔命？！”
　　站在观片灯旁的宋如恩被他推得节节后退，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还手，只好一边劝他冷静，一边说：“令尊这几天恢复得很好，不一定就是手术的问题......”
　　“不是手术的问题？”那凶神恶煞闻言，愈发暴跳如雷：“手术是在你们医院做的！现在还没出院呢人就没了！你跟我说不是手术的问题？是不是想推卸责任！”
　　宋如恩不胜其烦却又不能发作，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不是推卸责任。现在事情都还没弄清楚，手术很顺利，病理检验结果也出来了，你父亲的腺体瘤不是恶性的，按道理应该愈后良好，不太可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凶暴地打断了：“什么叫按照道理？！狗屁道理！最开始你们承诺我的是什么？不是说给我爸做的是微创手术吗！后来怎么把胸都剖开了？难不成在你们这个黑心医院，开肠破肚也能叫微创！？”
　　“那是因为病人的腺体瘤过大还和周围的胸膜血管有粘连，所以我们......”
　　“别扯那些狗屁！说好的微创手术变成开胸！从手术台上下来没几天人就死了！你们这帮庸医还我老爹的命！”
　　小王护士瞠目结舌地看着宋如恩被病人家属揪着胸口推搡到墙角，眼看他闭起眼睛就要挨揍。
　　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冷厉的声音：“住手！”
　　一回头，见到楚秋白冷淡又阴沉地站在门外。
　　围观的人群又自动地分开一道路，楚秋白穿过人群走进来，他今天没披白大褂，穿了浅驼色的风衣，苍白阴郁地往人群中一站，像个刚从哪场杀青宴上赶来医院探望亲友的青年偶像。
　　小王对着他的脸怔忡了一秒，才发现楚秋白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长相更为明艳的男性青年。
　　这是？楚主任和......弟弟？
　　小王的视线下意识地飘向人群去找那四座大山，可惜没有找到，啊该死！偏偏这个时候，那些巨汉一个个的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个暴力男明显欺软怕硬，随便来哪座都能把他的嚣张气焰压下去！
　　被喝止的纹身男转过身，眼神凶狠地瞪向门口，他打量着楚秋白，停在空中的拳头缓缓放了下来，冷笑着说：“哦，带头杀人的来了。”
　　楚秋白越过他，问宋如恩：“病人呢？”
　　“在病房。”
　　“情况怎么样？”
　　宋如恩慌忙向他报告，愤恨地说：“还在抢救中，但家属拦着不让我进去，他、他不讲道理！”
　　关于不讲道理，楚秋白不是很担心。因为很少有人会比跟在他身后的那只狗崽子更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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